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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如海 鬆柏長青——緬懷恩師張世祿教授【樂秀拔 文】

(2014-04-11 10:19:31) 下一個


張世祿先生赴日本講學時攝(1934年)



在“張世祿教授學術活動65周年慶祝會”上(1986)。左起:倪海曙、羅竹風、張世祿、夏征農、林克、莊錫昌



1940年張世祿夫婦與同事合影於昆明雲南大學



1954年張世祿先生與家人合影於複旦校園

       張世祿先生是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是我在複旦大學中文係求學時的教授,也是我畢業以後在中文係語言教研室任助教時的導師。他熱愛祖國,學貫中西,學問淵博,畢生從事語言學研究和教育工作,為我國語言學的研究和教育工作,為培養大批語文人才,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貢獻。正如他的學生、時任全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主任倪海曙在張世祿先生從教
65周年慶祝會上的賀詞所說:“萬花如海 鬆柏長青”。
      
我最初認識張先生是受命去迎接他一家來滬,幫他搬行李。那是
195210月下旬,全國高等院校實行院係調整,張先生從南京大學調至複旦大學。我接到中文係辦公室通知,要和其他兩位同學一起前往,等候先生的到來。我們在複旦第五宿舍門口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學校派去火車站接張先生的三輪車就到了。張先生的行李極為簡單,並沒有金籠玉箱,衣著也極為平常,並沒有西裝革履。先生穿一套整潔的灰色人民裝,中等身材,戴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溫文儒雅,用略帶浙江浦江鄉音的普通話,笑容可掬地對我們說:“煩勞大家了,謝謝!”我們幫張先生搬完了行李,完成了使命,就回學校宿舍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大名鼎鼎的大教授,竟如此簡樸,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早年經曆

      
張世祿先生是我國現代語言學大師,早在上世紀
30年代以來,張世祿先生就出版了《中國聲韻學概要》、《中國古音學》、《語言學原理》、《中國語與中國文》(譯文,瑞典高本漢著)、《音韻學》、《廣韻研究》、《語言學概論》、《語音學綱要》、《漢語詞類》(譯著,瑞典高本漢著)等著作,他與趙元任、黎錦熙、呂叔湘、王力等語言學家齊名,享譽中外。
      
抗日戰爭時期,半壁河山陷入敵手,上海成為孤島。在敵偽的控製占領下,人民過著煎熬的生活。先生目睹敵人殺害愛國誌士,蹂躪我國同胞,鐵蹄橫行,就冒著風險舉家離開上海,挈婦將雛,先乘船往香港,登報發表聲明,表明決不與日偽同流合汙。再經越南到達大後方重慶。

      
張世祿先生熱愛新中國,痛恨舊社會。
1949年,當舊政權在大陸行將垮台時,有人勸先生去台灣,並給他買了機票,但先生目睹舊政權的腐敗,社會的黑暗,官僚的貪汙,決定留在大陸,為新中國的教育事業服務,為學術研究做貢獻。他在當時所寫的一首《自嘲》詩中表明了磊落的心跡:“書劍飄零作客頻,蓮花落裏探真情。分明別有青雲路,猶把儒冠自誤身。”他淡泊名利,自甘寂寞,不願高官厚祿,決心把知識獻給新中國和人民。他是農工民主黨的成員。複旦大學農工黨的成員很多,周穀城先生和吳文祺先生都是農工黨市委的領導,當時伍蠡甫、嚴北溟、趙景深、蔣孔陽等先生,都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參加了農工民主黨。他們都是著名的學者和教授,思想進步。張世祿先生也是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就積極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的,並且積極參加了農工黨的組織生活和活動。他積極參加了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批判舊思想,曾獲得學習模範稱號。
       
我記得在上世紀
50年代的“大鳴大放”、向黨交心的運動中,張先生為了向黨表忠心,寫了一份大字報,張貼在中文係辦公室的樓梯旁,意思是希望黨多聽取群眾的意見,才能變得更加正確偉大。他引用了李斯《諫逐客書》中著名的兩句話:“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這本來是兩句很有名的話,用意很好,並無其他的含義,可在那時,竟遭到了批判,說是諷刺、攻擊黨,幸虧沒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他逃過了一劫。從此他抱定“嘴巴要讓人,手不要讓人”的宗旨,不再輕易表揚或批評人。
任教複旦

       
張世祿先生上世紀
50年代在複旦大學任教期間,曾擔任語言教研室的主任,他開設的語言學的課程是最多的,教學任務是最重的,那時文、史、哲、新聞係高年級學生都要聽他的《古代漢語》課。同時,他在語言學的研究中,也是著作頗豐,成績最突出的。他把教學與科學研究緊密地結合起來,達到了教學與學術研究雙豐收。早在上世紀40年代,張世祿先生一麵在昆明雲南大學、桂林師範學院、重慶中央大學、重慶大學任語言文字學教授,一麵著書立說,出版了《中國文字學概要》《中國訓詁學概要》,翻譯了法國房德律耶斯的英文版《語言論》。進入上世紀50年代,他著作了《小學詞匯教學基本知識講話》《普通話詞匯》《小學語法修辭》等三部語言學專著。他的目光注視著現代漢語詞匯和語法修辭的研究。可是當時頻繁的運動,影響了先生的研究,尤其是上世紀60年代,先生隻合作出版了《現代漢語》,個人的語言學專著,一本也沒有出版。上世紀70年代,先生除參加二十四史標校注釋和《漢語大詞典》編寫工作外,僅出版《古代漢語》專著。
       “
文革”期間,他被剝奪了教學和著述的權利,受盡了精神的煎熬,
12年之間,連一本語言學的著作也沒有出版,令人扼腕感歎。“文革”結束,先生精神振奮,曾想再寫十部專著書,然而先生已到耄耋老年,終因年齡身體和人才短缺的環境所致而未能如願。上世紀80年代初,先生開始帶博士研究生,並將曆年所寫的論文集結,出版《張世祿語言學論文集》《音韻學入門》(合著),並為《浦江縣誌》作《浦江方言》,在《青島師專學報》發表《等韻學大綱》。這時,先生已高度近視,幾乎不能閱讀,而且體質衰老多病。19911116日,在他的九十歲虛歲過了兩天之後,先生終於走完了人生曆程,與世長辭,也可說是歲登九十了。
        1992
年即先生逝世後的第二年,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教程》在嚴修等學弟的努力下出版。台灣方麵也拿去出版,國務院授予他有特殊貢獻的專家證書。如果先生地下有知,應該含笑九泉了。然而,這榮譽的得來,凝聚著先生多少的心血啊!

諄諄善誘

       
他是一位教育家,主張教學相長。張世祿先生講課形象生動,平易近人,基礎好的學生聽之不覺其淺,基礎差的學生聽之不覺其深,深受廣大同學的歡迎。他給我們開過《古代漢語》《漢語史》《語言概論》等課程,是中文係開課最多的教師之一。一次,他在課堂上講到古漢語中的“反訓”,隨意舉了一個例子說:“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臭’。”這裏的“臭”是“香”的意義,就是“反訓”,好比上海話中說小孩子聰明聽話,說他很“乖”,是“乖孩子”一樣,這“乖”也是“反訓”。這樣講解“反訓”就很通俗易懂,印象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掉。

      
在教學中,先生主張教學相長,認真備課,聽他上課,看他文章,實是一種享受。他認為,好學生不是教出來的,而是學出來的,老師隻能教他們學習的方法,指出學習的途徑,提高他們學習的主觀能動性和興趣,所以在教學中張先生采用深入淺出法,深入容易淺出難,分析容易綜合難。先生認為:學習、做學問,是很艱苦的,要化苦為樂,在戰略上要作長期奮鬥的準備和努力,在戰術上要“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積小樂為大樂。

       
作為一位導師,張世祿先生平易近人,和顏悅色,諄諄善誘,誨人不倦,讓我受益匪淺。我從複旦大學畢業後,留在中文係漢語教研室任助教,先生是導師,他毫無架子,給我開閱讀書目,指導我閱讀,為我改論文。他安排我一起參加編寫教材,讓我承擔《古代漢語》教材中南北朝民歌的部分,他指導我了解民歌中雙關的修辭方法和用韻的情況,給我教益良多,我老來能寫一點詩歌,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得益於這次編寫南北朝民歌教材的實踐。他勉勵我多作科學研究,要我把教學和科學研究結合起來,不斷提高教學和研究水平。當他看到我在《語文知識》上發表的一篇小文章,就向我表示祝賀,給我鼓勵;我寫的一篇有關文言虛詞“其”的論文,向他請教,他就仔細閱讀,並用鉛筆寫了不少修改的意見;我與人合作,編著了一本有關標點符號的書,請他寫序,他不顧年邁,視力又很差,一口答應,認真審閱了全書,為之作序。他對我的關愛是恩重如山,使我終生難忘,幾十年過去了,先生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刻骨銘心。這是一種深沉的對青年教師的愛,是導師的責任心的具體表現,他熱切地希望我國的語言學研究後繼有人,青出於藍,一代勝過一代。

       “
文革”結束後,張世祿先生被任命為第一批博士生導師,在複旦指導兩位語言學博士生,雖然他已年過八旬,體弱多病,但他仍然全力以赴,細心指導,不辱使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先生就像春蠶、紅燭,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學生,毫無保留,其崇高的精神境界真可謂高山仰止!這兩位語言學博士也不負先生所希望,勤奮學習,卓然成才,也可告慰於先生了。

遺澤後世

        
張世祿先生的語言學功底既深厚又廣博,他學貫古今,融會中西。他出生於浙江浦江的一個書香門第,父親和叔叔都是秀才,從小閱讀“四書五經”,打下了閱讀古文的基礎。小學畢業後,考入了浙江省立第七中學,受著名語言學家金兆梓的影響,對語言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中學畢業以後,則考進南京國立東南大學中文係,在著名學者胡小石、吳宓等的教導下,他大量閱讀了清代著名語言學家的著作,如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等,還大量閱讀了當代語言學家高元的《國音學》以及趙元任、林語堂、唐鉞的著作,聆聽了章太炎、梁啟超等著名學者的講學。從此,他走上了語言學研究的道路。而就在大學三年級時(
1923年),先生在東南大學《國學叢刊》上,發表了第一篇論文《文字上之古代社會觀》,論文不僅注視著中國語言學家的著作,同時也學習外國語言學家的語言著作,瑞士的高本漢,英國的斐爾司,法國的房德律耶斯,他們的語言學著作,都在其視野之內,並成功地翻譯出版,真正做到中外古今,兼收並蓄,奠定了先生深厚而廣博的語言學功底。
        
複旦中文係人稱有十大教授,他們中有陳望道、郭紹虞、劉大傑、張世祿、朱東潤、王欣夫等。張世祿先生的語言學研究,是全麵的,理論聯係實際的。他既有語言學的理論研究,又有語言學的分支研究,例如音韻、文字、訓詁、詞匯、語法、修辭,各個語言學的門類,他都作了精辟的闡述,這可以在他的著述中得到證明。所以,羅竹風在《語苑新論——紀念張世祿先生學術論文集》的“序”言中寫道:“我以為他是我國語言學界的多麵手,專著有
20多種,譯書3種,專論100多篇。綜合張世祿教授的著譯加以分析,他的語言觀是理論聯係實際的,數十年如一日,始終抬頭向前看,為祖國語言現代化開辟道路。從《張世祿語文論文集》中,就清晰地貫穿著這個脈絡,充分表現出正確走向。”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進行了漢字改革和漢語拚音方案的製定,張世祿先生積極參加了漢字改革和漢語拚音的研究,著作出版了《漢字改革理論和實踐》《漢語拚音方案的公布和語文教學的改進》《漢字的特性及其對社會文化的作用》等文章,為漢字改革和漢語拚音指出正確的方向。張世祿先生的語言學研究總是緊密地聯係社會實際,聯係語文教學的實際,關注普及和提高。他的論著中有一大部分屬於中小學的語文教學,也有一部分屬於大學的古漢語教學和專業化的語言學論著。如《小學詞匯教學基本知識講話》《小學語法修辭》《普通話詞匯》等,都是普及性的語言學論著。一個大學教授、一位著名的語言學家,甘願為小學的語文教學寫作,為語文知識的普及,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不惜嘔心瀝血,這種精神是難能可貴的。對於外國的語言理論,他也是采取實事求是,理論聯係實際的態度,批判地吸收。
       
他在《張世祿語言學論文集》的“前言”中說:“近年來,我認為漢語語言中語音、詞匯、語法三種要素,基礎不同,學習和研究的途徑也有差異。語音在語言學中物質性最強,與自然科學聯係較緊密,各民族的語音規律往往有相同之處,所以學習語音時,宜多多采用西方先進的技術和方法。至於語法,民族的標誌作用特別顯著,所以研究漢語語法時,不應當生搬硬套西洋的語法學。至於詞匯,它的性質和基礎,我認為是介於語法和語音之間的,所以有一部分可以參考西洋詞匯學,另一部分必須強調漢語的獨特性,不應當一味模仿西洋詞匯學。”這種實事求是的對待西洋語言學的態度,對我國現代語言學的研究,具有指導意義。這也是先生深入研究西方語言學和漢語的經驗之談,十分珍貴。當時語言學界有“北有王力,南有張世祿”之說,可見先生在語言學研究中聲望之高。早在
1958年,他擔任了《辭海》詞語部分主編,1977年“文革”結束,他就參加《漢語大辭典》的編寫工作,並任學術顧問。此後他參與撰寫集體的大部鴻篇巨著顯著增加了,而他個人的著述出版卻明顯減少了。
       
張世祿先生從教
65年,著述65年,真是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為我國的教育和文化事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986年在他從教65周年時,上海學術界隆重召開慶祝張世祿教授從事語言教學與研究65周年大會,並為他出版了學術論文集,複旦大學校長、著名數學家蘇步青先生為他的學術論文集題字:“黌門遺澤,辭苑流芳。”亦可謂一時之盛哉。
       
人生有限,天地無窮。張世祿先生逝世已
19年了。時光匆匆,催人易老,我也已到了耄耋之年,然而恩師的音容笑貌猶在,他的教導猶在,他的學術業績猶在,並且將與天地共存。

(本文曾發表在國內的報章上,作者係上海財經大學教授、本人高中時的語文老師,本人受其委托將此文轉發在海外網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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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w 回複 悄悄話 能做張老師的 學生 的 學生, 先生真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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