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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紀行—浮光掠影篇(三)不尋常的乘客

(2009-04-21 14:31:46) 下一個

一九九二年七月七日,我開始了策劃已久的西南之行。本來車票是七月六日的,但金華一帶發大水,我一直跑到火車站才知道火車停開。這就象一場期待已久的比賽突然延期一樣,心裏有說不出的煩躁,不知道該怎麽打發這一天。況且第二天開不開車還是個未知數。出師便不利,但我又使勁地讓自己不這麽想。既然火車停開是洪水引起的,原先便反對的家人就更加擔心了。在我與朋友們談起這個計劃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主流意見是我不該在這形勢日新月異、機會層出不窮之際,到外麵去跑兩個月,如果我還想在國內發展的話。

七月七日與前一天過得同樣的迫不及待。早上電話得知去長沙的車今天開,昨天的票今天能用,一下如獲重釋。我匆匆忙忙趕到車站,才被告知今天的票今天用,昨天的票允許退票,我這下傻了眼。看見售票處前長長的隊伍在等退票,如果這隊伍短一些,我沒準會退了票打道回府。楞了半天,我好歹想出了個主意,我到簽票處將六日的票簽成七日,這是可以的,但沒座位,我哪還管得了那麽多。

上車後發現車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擠,我看見車尾一個列車員坐在雙人座上,以我的經驗,那裏的座位一般不賣出,於是我就坐在了他的邊上。

“能不能替我補張臥鋪票?”我問列車員。人總是那麽得隴望蜀。

他頗曖昧地說:“你先買本雜誌,三元。”

“沒問題,”我說,同時心想怎麽代價這麽低。

我對麵坐著兩個人,一個小夥子,另一個是個中年人。那中年人極不情願地也買了本雜誌。我猜想他也許也想得到臥鋪。

列車員待了一會兒,讓我坐到他原先坐的靠窗的位子上,就走了。這時又來了一個列車員給我對麵的兩位補票,原來他們連票都沒有。

“要我補票我補,要我買雜誌我不買。憑什麽?”對麵的小夥子說。我這才開始留意他,小夥長得蠻英俊的。

“可我補臥鋪還得靠他,要不然我怎麽會買。”

“要臥鋪,起碼得再花這個。”小夥子伸出三根手指。

“三元?”

“三十。”

這下我有點反應過來了,哪裏有那麽便宜的事。也許買本雜誌隻能得到這個靠窗的座位。我感覺有點上當,其實車上人不多,這會依然有空位子。

“這趟車是長沙的,列車員風氣很差,要是鄭州鐵路局的,他們就不敢了。”小夥子說。

原來這小夥子是鄭州鐵路局的,在北京培訓,這次是到上海來短訓兩個月,已結束了課程。

小夥子向我解釋每個列車員手裏其實都有至少一個臥鋪,如果乘客肯出錢,他就賣給你。通過正規途徑登記補臥鋪,基本上是得不到的。

“那你培訓完了不回北京,怎麽往南方跑呢?”

“我錢用完了,上諸暨我女朋友家去借點錢,另一方麵也看看她父母。”他說。

“你女朋友呢?”

“在鄭州。”

列車員推來了售貨車,小夥子買了一聽啤酒、一聽雪碧。我看著他,懷疑他是否真是借錢去的。

“上海的小車價貴,我今天乘了二百多元。”他說。

乖乖,我前些天買了一套《資治通鑒》加一套精裝《史記》,才花了不到一百。“二百多,你坐到哪裏去了?”

“沒哪裏,就市內轉轉。”就這主,能不借錢嗎?

“你能報銷吧?”

“報什麽,不能報”

我開始對他有了點興趣。“你哪來那麽多錢?”

“我爸給的。他承包了一個鋁合金廠,幹了五年。”

“那他一定很有錢了?百萬家產大概有了吧?”我的目標就是一百萬。

小夥子笑了笑,“反正我們四個兄弟每人有一輛摩托車,一套帶空調的房子。摩托車兩萬多,就是電影裏劉德華騎的那種,很笨重,倒下來一個人扶不起來。”

“那你怎麽不替你爸幹活?”

“也幹一些,通過朋友推銷一些產品,但我不大想幹。基本上我就玩玩,經常闖禍,所以我爸讓我去鐵路局工作。”

這時火車已開了一陣,廣播通知第八車廂開始登記臥鋪。去一看,好多人,不大會有希望。那個賣我雜誌的列車員正在登記。我問他能不能幫忙搞個臥鋪,他說現在沒有。果不其然。

回到座位上,天快黑了。看了陣買來的關於皇帝陵墓的雜誌,之後繼續與小夥子聊天。

“你在上海哪裏上的培訓班?”

“鐵路局辦的,在南麵的郊區。我們一幫河南的兄弟,都是來玩玩的。附近的地方都去了,南京、杭州什麽的。去南京包的小車,化了六百多。”

“全是你出的?”

“嗯。我們幾個老鄉很要好的,有打架他們就幫我。”

“打架?和誰打?”打架對我來說已經是很稀罕的事了。

“和誰都打,我這人就愛打架。以前我每個星期都打架,後來我爸把我送去當兵,回來就好多了。讓我想想。。。才打了三次架。”

“怎麽打?用不用家夥?”

“抓到什麽用什麽。一次我把對方的耳朵劈下來大半個,另一次把人的肩膀砍了一刀。”

“關了多久?”

“沒有。劈人耳朵那次賠了對方兩千元,砍人肩膀那次花錢請了幾桌,雙方講和了。”

“你有沒有受過傷?”

“也有。你看,”他指給我看他臉頰上麵的一條傷疤,不很明顯,可還是有一點破相。“被人用刀砍的。”

“為什麽非要打架呢?”這時候的小夥子戴著一付眼鏡,看上去不但英俊,簡直就儒雅。

“我也不知道。其實有時打過之後也是很後悔的,覺得不該打,當時就是控製不住。在上海還打了一架。”

“為什麽呢?”

“就是在前兩天,要考試,我想和幾個哥們坐一起,可以有個照應。一個上海人占了那位子,我讓他換一下,他不肯。”

“啊?這就打起來了?”

“開始我也挺客氣的,後來吵了起來。他說:‘這是上海,你以為是你們河南啊?’我就不吱聲了。到了晚上,我找到他,說:‘哥們,咱出去練練。’出來後我把他打趴在地上,用皮鞋沒頭沒腦地踢他。你看,我就愛穿這種皮鞋。”他伸過腳來。

那是一雙軍用大頭厚底皮鞋。

我不斷搖頭,“為什麽不先講道理呢?”

“他倒是想同我講道理,我沒理他,打了再說。”

我瞪著他那張文質彬彬的臉,不大能理解。“怎麽就沒道理可講呢?碰上衝突,如果對方想講道理,你會不會先聽完?”

“到了那份上就不講道理了,打完了再與他們講道理。有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有時打完了還會成為朋友。”

簡直是荒唐,也許他們覺得自己很俠義。

“如果對方人多,你打不打?”

“也打,找準對方一個,往死裏打,打完了就跑。我在部隊裏待的是特務連,受過訓練,一般可以。”

那還有錯,一個愛打架的人碰上打架訓練,還不樂瘋。我懷疑他的格鬥成績是數一數二的。

我滿臉的不以為然,而他則寵辱不驚,非常平靜地說著這一切。

“這次在上海還鬧過幾次。一次追著一幫人打,他們躲進了宿舍,我們就砸門。後來指導員來了,說你們別在這兒鬧事。打完那個上海人後隔了一天,我看見他領著一幫人來了,我就對幾個哥們說:‘哥們,要打架。’‘打誰?’我指指窗外走來的那幫人,我們就都走了出去。一式的汗背心、短褲叉、大頭皮鞋。後來沒打起來,指導員來了。今天結束,我那幫哥們都坐去北京的車,我去了諸暨,估計那幫人會在去北京的車上等我。”

“打架時你怎麽考慮的?會不會想到把人打死怎麽辦?”

“打的時候頭腦發熱,怎麽會想這些?再說要想到打死人什麽的也就不打了,不過有時打過之後還是有點後怕。打的時候隻會想這事我麵子沒了,隻有打這一架才能找回麵子。”

一定是武打書看多了,而且不是金庸寫的,我都想不出金庸筆下哪個哪怕是下三濫的角色是這樣的。

這個話題說起來總有些沉重,盡管他一付無所謂的樣子,但我總難以接受,所以我盡量轉移話題。

“在鄭州平時還幹些什麽?”

“同一幫哥們玩玩舞廳,卡拉OK什麽的。”

“玩一次一般多少錢?”我也玩卡拉OK,覺得鄭州一定便宜很多。

“一百多吧。”遠遠高於我的消費水平,也許他們去的人多。

“你一月要用多少錢?”

“一萬多,在上海兩個月花了三萬。”

這個人在我眼裏越來越不簡單了。

“我這人出門特別講究,象女孩一樣,好把自己打扮一下。你看我現在很隨便,出去玩我就得吹個風,穿一身好一些的衣服,不然我就不出去。到了快下班時,我們就打拷機,然後大家開了摩托,一人帶一女朋友去。現在我有了正式的女朋友,以前我還愛換女朋友。我們之間有個規定,除非這天大家都不帶女朋友,否則如果大家都帶,你不帶就別去。”他臉上絕無炫耀之情,總之就是閑聊的神氣。“我還愛穿怪衣服,玩的時候總戴一付大墨鏡。有一陣我也不知是怎麽搞的,就愛穿我爸一件中山裝,他比我胖得多,那衣服顯得特別大。認識我的人都不敢搭理我,說這家夥不正常,別理他。”

我隻剩下托著讓他接茬說的份,這本事我還行。所以他一路不停地往下說:“我現在這個女朋友是諸暨市委付書記介紹的,她對我感情深得很,每次我出差她都要哭。回去後在站台上跑過來就摟住我,也不管邊上有人沒人。她與我已訂了婚,今年十一結婚,她已調到鄭州了。與她好了之後,架少打多了,到底總覺得不一樣。”

“你晚上出去玩帶不帶她?”

“一般不帶,她也不愛上那些地方玩。不過她總可以知道我在那裏。”

“怎麽知道?”

“我們有個對講機,她可以測出我的方向和距離。”

後來才搞清這種對講機需要通過服務台發送,話費每月一千。上海沒有這種服務。

“你在部隊待了幾年?”

“我十四歲當的兵,去我爸一個戰友的部隊,歲數還不夠,開了後門。八九年複員,當了七年兵。”

“你不見得是個黨員吧?”

“早入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我自以為比他好點,可連黨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我隻好繼續換話題。

不知怎麽慢慢的我們扯到了六四。

“那時我在北京。”

我第一反應是他也參加了運動,可他並不是大學生呀。“怎麽,你去看熱鬧?”

“沒有,我那時還當兵嘛。”

“那去幹什麽?”我還是沒明白。

“執行任務。”

立時三刻,我驚呆了,同時能感到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一個可怕的名稱如電光般閃過我的腦海:戒嚴部隊。

我小心地試探:“六四時你在北京?在哪裏?”

他明顯遲疑了一下,說:“一開始都在郊區,你電視裏也看到了。”

“那你後來進過天安門嗎?”

“進過,我們是第三批。第一批是坦克,清除一些障礙。第二批是裝甲車,用激光照那些帳篷,把裏麵的人照暈,可死不了。我們是第三批,進去清場。”

我在震驚之餘拚命提醒自己記住他說的每一個字,恨不得有個錄音機,可我懷疑我越這樣越容易遺漏。我眼前不斷出現的是那些個日日夜夜,生活中隻剩下了短波收音機,常常幾部同時聽,VOA,NHK,BBC等等。那時的心情,不可名狀的各種感覺。

“廣場上死沒死人?”一直默不做聲的中年人這時也開始發問。比我直接了當,可正中我下懷。

“當然死了人。”

“有多少?有沒有幾千?”中年人再接再厲,我心中暗暗叫好。

“不知道,但一定不少,三、四百是肯定有的。”

“在紀念碑周圍有沒有打死人?”我問道。這個懸念一直在我心裏,當局當時再三否認這一點。

“在紀念碑周圍開槍一般都朝天打,主要還是驅趕他們。其實打死人基本上不是用槍打的。”

“那怎麽弄的?”

“用棍子。你想,那些人很虛弱了,又被激光照過,一個個象喝醉酒一樣的,幾個人上去把他們拖出來,棍子一揍,裝進麻袋裏扔上卡車,就拉走,有些就死了。還有些上去用手一卡脖子,立即就完了。”他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圈圈。

“允許你們打死人嗎?”

“啊,北京那時多複雜,天安門那兒留著不肯走的都是壞人,都廣播了好幾遍,讓散開,好人早走了。我們領導說了,留下的都不是好東西,殺掉。”他一揮左手,也許是在模仿那個領導的動作。這一揮幅度很小,但極具威勢,令人戰慄。

我不相信我尚能如此冷靜地聽著,仿佛這隻是一個故事。但我眼前總晃動著最初聽到這消息的情景,我哭了,哭了很長時間。並且這一事件差一點摧毀了我的信仰。

“這件事你自己怎麽看?”我問。

“現在很清楚嘛,當時情況很複雜,帝國主義想顛覆我們,學生都是受了蒙蔽。你看蘇聯,不是就被顛覆了嗎?他們當時就是想把中國搞成蘇聯現在這個樣子。還有,趙紫陽太軟了,不然根本就不會搞得這麽嚴重。”

“你們當時開過來時領導是怎麽講的?對北京的情況清楚嗎?”

“我們也不大清楚,就知道北京有壞人鬧事。”

“有沒有讓你們打預防針什麽的?”

“沒有這事。”

“你在天安門待了幾天?”

“好多天了,一直到換防。那些天每天就坐在紀念碑前,眼都不敢閉。”

“為什麽?”

“怕被人拖出去殺了。”

“有過這事嗎?”

“怎麽沒有,好些都失蹤了,到現在還找不到,當然其中有些可能是自己跑掉的。那一陣他們都有槍,你電視裏也看到了,燒了多少軍車。他們好些都穿軍裝,搞都搞不清。不是說某某軍與某某軍打起來了嗎?其實好些都是歹徒穿著軍裝幹的。崇文門那個士兵,我們看了沒不掉眼淚的。”

1992727日記於打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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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與對話都詳盡並準確,因為是事後一個多月記的。其時我受困於打洛,時間變成了我的頭號敵人,怎麽都打發不了,寫這些文字成了很好的消磨時間的方法。

六四離今天很遠了,很多感受淡了下來。那次火車長談,它的震撼,也許現在不易理解。而六四本身,成了最終摧毀我的信仰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原文改得極少。九六年敲過一次,沒全敲完,貼在了最最原始的BBS上。那時的女友現在的老婆看了,說:“你寫那麽多女孩幹嘛?賣弄啊?”所以這次把提到的女孩基本全刪了。還記得那時有個在英國的女孩,給我發EMAIL說等著看下去,我回她說一定寫完。但我後來忙著泡我老婆,再也沒有開敲(鍵盤)過,不過心裏總覺得是個事。當然如今事過境遷,她未見得會看到,但在我還是有幸未食言的感覺。(還是又提了一次女孩,狗改不了吃屎:)

我和那小夥子以後在餐車上邊吃邊聊了很久,完全不記得後來都說了些什麽,印象中是他付的帳。所以借錢雲雲,現在想來大概是在躲避那幫上海人的報複。幾個月後在我即將出國前,他來到上海,我們在南京路綠楊村吃了頓飯。他告我他結婚了。問我為什麽要出國。我說要掙錢,掙夠了就回來。他問多少呢?我說兩百萬。

“美金?”

“人民幣。”

他大大的不以為然。我那時真還就那麽個境界。

我們象老朋友一樣吃著喝著,說著對未來的計劃。

出國後丟了本通訊錄,他的地址也在上麵,以至於連他的名字也不記得了。但他那俊朗的臉至今我仍能想得起來。

遙祝他生活幸福,一生平安,盡管我不知道他算不算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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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撼! 原來我們好多同學都差點回不來了. -forget1♀ 給 forget1 發送悄悄話 forget1 的個人群組 (0 bytes) (33 reads) 10/09/2008 postreply 21:40:40

• 寫得好!感動ing... -laoyangdelp♀ 給 laoyangdelp 發送悄悄話 laoyangdelp 的博客首頁 laoyangdelp 的個人群組 (0 bytes) (32 reads) 10/09/2008 postreply 22:59:43

• 恕我眼拙了,原來是"老楊的老婆". -tang07059♂ 給 tang07059 發送悄悄話 tang07059 的博客首頁 tang07059 的個人群組 (50 bytes) (57 reads) 10/10/2008 postreply 09:22:01

• 奇怪,我覺得那小夥吹得厲害,特別是關於自己打架,還有家裏有錢的啥,覺得假。後麵六四的我有保留 -dawa1997♀ 給 dawa1997 發送悄悄話 dawa1997 的博客首頁 dawa1997 的個人群組 (350 bytes) (114 reads) 10/10/2008 postreply 03:46:08

• Hou's book -tang07059♂ 給 tang07059 發送悄悄話 tang07059 的博客首頁 tang07059 的個人群組 (190 bytes) (90 reads) 10/10/2008 postreply 07:37:16

• 真是不尋常. --realblue-♀ 給 -realblue- 發送悄悄話 -realblue- 的博客首頁 -realblue- 的個人群組 (0 bytes) (47 reads) 10/10/2008 postreply 06: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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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王六一 回複 悄悄話 在文字城瞎逛撞上這篇。這篇寫得手法十分高明,好像剝洋蔥,又好像白描,一點一
點地,一條驚人的大魚浮出水麵,博主完全不加自己的評論和感受,隻是一來一去
的對話,但在讀者心中造成的撞擊卻比那些濫清的文章要沉重得多。最後幾段中也
沒有任何道德評判,還遙祝他生活幸福,高,實在是高!(博主可知道這話出自何處?
開個玩笑,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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