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2 年 7 月 8 日)火車進入長沙站時天已全黑了,感覺天黑得比上海明顯要遲一些。
長沙站很大,一度(文革時)被說成是除北京站之外最大的一個車站。現在看上去有點象上海新客站的格局,而且比上海站小不了多少。
我在車站廣場邊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下來,房租遠沒有想象的那麽貴,五、六元,住的是四人房。隻是這種四人房對我這個單身旅客來說總是缺少安全感,洗澡、上廁所等都會不放心留在房裏的東西。單身旅遊或許有許多好處,可這一點最不方便,另外常要請人替自己拍照也很煩人。
我洗完澡背著隨身的小包走出旅館,先打聽長途汽車售票處,長途汽車站就在邊上一百米左右,在那裏買了 7 月 10 日上午去索溪峪的車票,花了四十多,已是最後一張了。我原先就已經不準備途經常德再去桃源了,想來那兒一定有些假古跡,況且本來也不存在什麽桃花源,都是陶淵明編來騙人的,過一下桃源再去張家界,得多花一到兩天,沒多大意思,所以最終直奔索溪峪。索溪峪、天子山、張家界合稱武陵源,黃永玉起的名,這名字顯然是受了桃花源的啟示。
買完票往回走,一路上多的是小吃灘,長沙有一種煎得發黑的臭豆腐,吃了一份,還可以;又吃了碗麵,極端粗糙,也隻有我這種胃口才吃得下去。吃完後拐上了長沙的交通要道,五一大道。
不知怎麽搞的,我從一到長沙,就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可能是我久未單獨出門,又常聽人說外麵如何如何亂,當時既是晚上,又是初來乍到,才會如此緊張,簡直是膽戰心驚。五一大道燈光昏暗,我剛走過的一段幾乎沒什麽路燈,我邊走心裏邊打著退堂鼓。
正走之間,忽然發現一個人急怱怱地迎麵走過我身邊,在快走到跟前時我看見他身上掉下一疊東西,很快地緊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人拾起了那疊東西,這時我正好走到後麵那人的身邊,而前麵那人已快步走遠了。
這裏剛好是有路燈的,昏暗的燈光下還是看得出那是一疊錢,我不由一驚,幾乎沒加思索,我停下腳步,轉身往回走。我心裏很明白,碰上了一個騙局。我的心狂跳不已,那裏幾乎沒人,很昏暗,我又是單身一人。我馬上想到那個掉錢的同黨還在前麵,我一直往前走說不定會碰上他,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此時,那個拾錢的已走到了我身邊,對我說:“一人一半,怎麽樣?”幫幫忙,這麽拙劣的騙局也想來騙我?如果他真拾到錢,逃得不要太快,怎麽肯分一半給我?我雖然極其好奇這個騙局是如何繼續下去的,可當時我的腳都發軟了,根本就沒膽子去冒險陪著騙子玩下去。
我對騙子搖了搖頭,不敢繼續走了,就拐進了路邊一家較為明亮的小吃店。那裏麵尚有幾個吃客,這讓我感到安全,我猜騙子不敢跟進來鬧事。我慢慢定下神來,過了一會,才敢走出去,見到一輛中巴緩緩駛來,我想都不想就跳了上去,也不知它往哪開,隻要是市中心就成。坐在我前麵的是一對母女,說話間她們告訴我,長沙的治安這一陣算好多了,以前這種中巴晚上都不敢坐,殺過人。前幾個月槍斃了一批,才好得多。並告訴我湘江現在正在發大水,水都漫了上來,難得一見,與其去鬧市區,不如去看看湘江的大水。
車到湘江大橋的中央時我下了車,沿橋往回走,看看湘江的大水。其時湘江水流湍急,看不出水的顏色,這一帶連續下雨,洪水這一爆發,估計水流絕對是很渾濁的。
我沿著大橋邊上的人行道行走著,橋上很黑暗,加上剛才受了那麽一驚,真成了驚弓之鳥,看著對麵走過來的人,好象個個形跡可疑。其間有三個人走到我旁邊時還放慢腳步打量我,嚇得我一身冷汗。
走下橋,來到江邊,這裏幾乎成了情侶世界。除了成雙成對也有全家出動的,可能水大得稀罕,可我看看水麵離堤岸尚有一米多,遠不到漫出來的地步。打聽之下,才知湘江的水本來很淺,河床都會露出一大片,所以在當地人眼裏這水已經很大了,而我卻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江水滾滾而下,夾雜著從上遊衝下來的木塊與垃圾。
進入長沙就一直想到一個女孩,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大學時的女朋友。多年前她隻身從上海來湖南大學讀書,而我的好朋友在上海讀書,正是這遠隔千裏導致了後來所有的悲歡離合。中間的每一次分聚,我都被牽扯在內,或是男孩向我傾訴他的痛苦和喜悅,或是女孩讓我居間調停他們的誤會與任性。他們隻能在假期相聚,所以相聚永遠短暫,分別則永遠漫長。有一次暑假我帶他們到我的學校,寢室的同學都回家了,我把他們留在那,自己在校園裏漫遊了三小時。我那時的情況正相反,寒暑假是我的夢魘。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那時在學校做研究生課題,她畢業後分回上海某廠,那廠在我回家的路上。傳達室老頭打電話到她的科室叫她出來,我推著自行車等在門口。就見她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嫋嫋婷婷一路走來,黃昏的斜陽下一逕拖著她的影子。她大概沒想到是我,因為她與我的好朋友已分了。我們就站在廠門口聊了會,她最終也沒有和那導致我的好友與她分手的誹聞男生好,還是一個人。我的好友正準備去澳洲,兩人都覺得和好無望。那些刻骨銘心、死去活來的愛,那麽多日日夜夜,那麽多對畢業分配的擔心,如今兩人倒是分到了一個城市。。。我歎了口氣。
我望著江水,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惆悵,仿佛佳人已遠去,芳蹤再不可尋。長沙這個地方怎麽說都很親切,畢竟長沙與那個女孩是多年前那個好友永恒的話題。
我發覺我似乎正慢慢離開以前的我,但出門旅遊時,卻又讓我覺得我還是以往的我,一種可怕的回歸,不再悠閑、懶散、隨意、親切。
就象雁蕩的黃昏、紹興的寒夜、象山的驟雨、嘉定的豔陽都曾深遠地影響過我,乃至那些事情最終都成了一種抽象,其具體情節已不再重要。
依然是那種雲,聚起又散開,吹起漫天的雨。那個十足的女孩,十足的青春與佻亻達,曾與我在夜裏並肩數著都市的燈火,在最大的那一片前我們不是停下來了嗎?最後留下的隻有夢囈,並且它永遠都隻是一個夢,惟其如此,才那麽美。
時光倒流了嗎?為什麽我如此眷戀那些事?我還愛嗎?愛創造了動人故事嗎?抑或動人故事正是愛的契機?
“你應該向前看。”一個好朋友說。
很清楚地記得的看電影流淚有三次。第一次是《小街》看到第二個結局,男女主人公分手多年一直沒有聯係,一天穿著貴氣的女主人公回到這個城市,坐上一輛出租車。她再三催促司機仍不開車,最後男女主人公在汽車的後視鏡裏重逢了;第二次是看《野山》,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婚姻都已破裂,一次他們猜硬幣正反賭喝酒,每次都是女人喝,幾杯之後男人才發現他並不是每次都贏,隻不過那女人想喝醉;第三次是個外國片,一個中世紀的修道士愛上了一個女士並與她發生了關係,後來修道士遭毒打並喪失了性功能,女士最後去看他時,他讓她永遠離開並說他已不再能夠。女士說:“我心裏永遠在和你做愛。”
淚光朦朧的那一刹那,總是百感交集,或許正有別的因素造成我在那一刻的感動。
我轉身離開了江邊。
第二天早上繼續遊覽長沙,還是從五一大道開始。白天絕然不同於黑夜,至少心裏沒有恐懼感,一路閑逛,進了一家電腦公司。長沙的電腦公司也開得非常之多,昨夜我在黑暗中已看到了好幾家,聽他們公司的人說,長沙的電腦公司已達數百家,競爭當然就非常激烈,情形同上海幾乎一樣。所以上海的公司是不可能打入長沙的,毫無優勢可言。
出了電腦公司,乘上開往湖南大學的中巴,在湖南師範大學下了車。《沈從文傳》的作者淩宇是湘西人,在上海華師大讀的本科,以後在北大念研究生,如今是湖南師範大學的教授。我在計劃來長沙時,便萌生了拜訪他的想法。一個多星期前,我從上海撥通了湖南師範大學中文係,可是淩宇不在,係辦公室的一位老師在得知我的意思之後表示應該沒什麽問題。我一路找到中文係。辦公室裏的人告我淩宇放假在家,我問明了地址之後,直接去他家。淩宇家在學校的斜對麵,相距三百來米,那裏是一片宿舍樓。找到他那幢樓,可找不到相應的門牌號,那些門上沒有門牌,問看門的也不知道,於是我隻好站在那裏發呆。
此時從一門洞裏走出一個婦女,手裏端著一個臉盆,裏麵是一些菜蔬。我便問她某號某室在哪,她問我找誰,我說找淩宇,鑒於在學校裏大家好象都知道淩宇,我想同住一幢樓的這婦女應該也知道。那婦女問我找淩宇有要緊事還是聊天,後來她告訴我淩宇在學校裏主持研究生答辯,可能不回來吃午飯。我那時滿頭大汗的,她讓我上去坐坐。我想這可能是淩宇的家人,或許就是他太太,但也不便直接問,就謝絕了上去坐坐的邀請,約好晚上再去他家,然後搭車去湖南博物館。
湖南師範大學前麵的這一段路坑坑窪窪的,有一段積了很多水。車子過湘江大橋時,我看到桔子洲被水淹了很大一部分,好些房子都已在水中。所謂桔子洲是湘江中一片狹長的島,桔子洲的兩頭分別稱為桔子洲頭和桔子洲尾。湘江大橋跨過桔子洲到對岸,發大水後江麵顯得相當寬。
待我趕到博物館,已近中午,他們正要閉館休息,與我差不多同時趕到的大約有七、八人,都沒法說服裏麵看門的人讓我們進去看一下那具著名的馬王堆女屍以及那件輕得出奇的絲綢衣服。這時其實剛過他們的最後放入期限,盡管我們一致同意付他一樣的錢但隻看一刻鍾就出來,他卻怎麽說也不同意。下午開門時間是兩點半,我不大可能等那麽久,或重新返回,對我來說這就意味著可能看不到了。
我們幾個人來到邊上的一棟樓,這裏不午休,裏麵陳列著馬王堆出土的棺木,極其高大,看上去倒有點象水泥製品。
出博物館坐車返回市區,想搭車去桔子洲頭,等待許久不見有車來。後來才知桔子洲頭差不多被大水淹沒了。這時唯一可去的就隻剩下了嶽麓山。
嶽麓山下就是有名的嶽麓書院以及湖南大學。湖南大學看上去並沒用圍牆圍起來,倒象是一些分散的建築群。大大有名的嶽麓書院如今整修得很完整,裏麵的建築古色古香,陳列著一些圖片及書籍,碑石題匾自然也少不了。大人物與新貴們的題詞、照片象模象樣地掛著,不知能否與建於宋朝,因朱熹而鼎盛一時的嶽麓書院一起永存下去。
嶽麓山倒是座名山,名山之有名有時源於大人物的抬舉。長沙在漢朝就是一方諸侯的都城,以後又多為郡治或省城,嶽麓山離長沙城不遠,文人武人去得還怕少嗎?況且名人們不題些字心和手會一齊發癢,所以搞得到處都是琳琅滿目的。小人物的“到此一遊”雖被絕對禁止(不然大小人物的區別何在),但還是見縫插針,刻寫得到處都是。除此之外,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山路用很平整的石板修成,兩邊的樹栽種得鬱鬱蔥蔥。就我而言,這類山看得多了,玩的時候心曠神怡,過後卻記不得多少。
山上不知怎的會有蔡鬆坡與黃興的墓,都造得小有氣勢。本來隻知道嶽麓山挺文氣的,絕沒想到還有這兩位名將的墓。
我必須消磨掉一個下午的時間,便在山頂上一個茶室裏喝茶,那茶室造得簡直就豪華,隻我一個人坐著喝茶、吃花生,還得間或到廁所裏去洗臉,一到長沙就覺得又熱又悶。自己都覺得自己當時看上去一定很傻,而且死皮賴臉不肯走,一直到服務員掃地抹桌隻剩我這一方孤島,方才站起來離去。
難得山上還有茶喝,我一直對早年在杭州玉皇山上喝茶的雅趣懷念不已。以前每上一座山,山頂上一般總有那麽間茶室,於是便坐下喝茶。如今心情總是不太一樣了,山山水水都有些曾經滄海的感覺,一個人坐著也談不上有多少孤獨失意,再多一人,要看是誰,有時一個人反而更好些。
下山時走的是另一條道,可以路過因人成名的“愛晚亭”。那亭子全沒有江南亭閣的纖細精致,長得高高大大,一派南人北像,怎麽會生長在湖南。但正因如此,裏麵才能坐上一群毛頭小夥,指點下江山,激揚把文字。糞土過萬戶侯的人多了去了,可這次有點不同,湖南之前還沒出過天子,“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所以那次就輪到了這裏。又讓我想起了失敗者聊以自慰的話,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走下嶽麓山隻五點來鍾,去淩宇家也太早了些。山下的小鎮還比較熱鬧,畢竟湖南大學也在這裏。我隨便轉轉,發現書灘不少,而且擺出來的書頗有文學氣息。在一家隻有八、九平米的小書店前,我停下了,那裏居然擺著六、七種賈平凹的書。我在大學期間,晚自習要麽不去,要去也是溜進期刊閱覽室看雜誌,其結果是功課一概不做不交,雜誌卻看得不少,那時新冒出來的作家及他們的代表作基本都看過。其中的大多數在數年之間逐漸湮沒,讓我關注至今的不多,賈平凹便是其中之一。我對三毛興趣不大,但公司裏一小女孩是個三毛迷,買了一堆三毛的書,我有時拿來翻翻,其中有封信引起了我的興趣,是寫給賈平凹的。她把賈平凹稱作大師,說自己讀了一輩子的書,也寫了許多書,發現三毛的書是給大眾看的;而賈平凹的書,是給象她三毛這種用一生的時間來讀書的人看的。並說路過西安時,心裏默默地想,這是賈平凹居住的城市,於是一陣激動,但終於不敢去拜訪。三毛特別提到了賈先生的兩本小說,都是我沒看過的,於是想看看讓三毛如此五體投地的賈平凹究竟到了何種境界,就與那個三毛迷一起去各“新華書店”找(她倒未必喜歡賈平凹,隻是愛三毛之所愛罷了)。上海的書市除了武打就是股票,或者還有諸多作家的言情小說。最後隻在“三聯書店”買到一本薄薄的賈平凹的散文選,其中收了他最好的散文《祭父》與《示小妹書》。賈平凹的小說連影子都沒看到,最後隻能對上海的書市深深地失望。
如今嶽麓山腳下一家小小的書鋪,竟有六、七種賈平凹的書,要知道賈平凹近期成了鄉土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書娛樂性並不強,他本人與湖南也毫無關係,湖南的小書販有如此眼光,上海的各大書店負責人可以去尋塊豆腐撞撞死算了。
我仔細打量這家鋪子,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等都有陳列。賈平凹的書包括散文選、自選散文集、小說精選、遊記精選等,甚至還有賈平凹傳,看得眼花繚亂,要不是旅行在外,一定一種買一本。我的行李已足夠沉重了,猶豫許久,還是買了本小說精選,很厚,字比普通的書小一號,印得很考究,也是賈平凹自己認可的代表作。這本書我一路看著,一直到貴陽才找了個郵局寄回上海。這個小書鋪中我想買的書不下十種,而上海南京東路新華書店(上海最大的書店)我想要的書常常湊不到一本。湘江古老悠久的文化傳統,以及在錢臭衝天的今天仍保有的書卷氣,著實讓我傾倒。
嶽麓山下的街市很整齊,賣工藝品的小攤販也不象別處那樣使勁推銷商品,這種整潔而彬彬有禮的街市,隨意走走有著一種愜意。湖南人的才氣與不屈不撓,都是很有名的,有時我能隱約領會“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道理。
等我到淩宇家時,已是七點鍾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給我開門,我說我找淩宇先生,他一麵將我往裏讓,一麵與我握手。我在《沈從文傳》的作者簡介上看到過淩宇的照片,隻是眼前的淩宇比想象的要胖些,年歲也大些。
我們坐在了他的書房。我上午見到過的中年婦女端進了一盤西瓜,果然她便是淩太太。
淩宇在華師大念過書,自然就熟悉上海。他告訴我他太太是上海人,我一下覺得很親切,就用上海話問淩太太老家是上海哪裏的。她用生硬的上海話告訴我她老家在浦東,屬川沙縣,兩年前回去過一次。聽得出她很少說上海話,已經很不熟練了。
我先告訴淩宇我因買書得到的印象,淩宇接過我手中的書,看了看後說:“賈平凹的寫法很多時候是模仿沈從文的,你讀讀他的《黑氏》就知道了。”
“你是指他小說的那種地域性嗎?”我問。
“是的,他們基本上算鄉土作家,當代這類作家大多都是模仿沈從文的。”他舉出了幾個人名,我大多不熟悉,隻知道最後一個《芙蓉鎮》的作者古華。
以自己最熟悉的一塊地方為背景來寫作,追求一種濃烈的地方特色。這樣的作家不少,連我最崇拜的外國作家威廉福克納也屬此類。不過我喜歡福克納是因為他的意識流手法,而不是因為他專寫他那塊“郵票大小的地方”。
話題一下子就引到了我感興趣的方向。
“我前一陣看了沈先生關於湘西的一組散文,寫得極美,就萌生了去湘西看看的想法。知道您也熟悉那裏,就拜訪您來了。”
“我也是湘西人。”
“您是鳳凰人嗎?”
“不,我是邊上一個縣的。”
“據說鳳凰一直到幾年前仍具有非常淳樸的民風,現在怎麽樣?”
“是的,現在那裏還是那樣。”
“是不是與他們一向都處於非常封閉的狀態有關呢?”
“可能的。”
“您書上說沈先生看上去不象是個很聰明的人,您與他接觸下來,他是個智商很高的人呢,還是個主要靠勤奮的人?”
“他的智商當然很高,我說他看上去不象是很聰明的人,因為他是那種大聰明,大智若愚的人,不象你們上海人的那種小聰明。他生活上很不精明,有時候明知道吃了虧也不和對方計較。他以前在上海出的那些書,有的給他很少的稿費,有的根本不給,他討也討不回來,隻好算了。他覺得把時間化在這種事情上是對生命的浪費。”
我聽得有點坐立不安,好象淩宇正在批評的就是我,同時心裏也在安慰自己,“他自己的老婆也是上海人”。
“沈從文的書上海不易買到,您知道哪裏可以買到?”
“嶽麓書院裏有沈從文的文集,他們一般不陳列出來,太占地方。你可以問他們一下,或許他們有。”
“我下午去看了,沒見到,可能是沒放出來。”
“最近他們出了一本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書後附著沈先生那段時間給張兆和的信,很有意思。”
“是不是沈從文母親病危,他趕回鳳凰,從常德坐一個月船的那段時間寫的嗎?”
“對,當時張兆和與沈從文約好,讓他每天寫下沿途的所見所聞。沈從文每天寫三、四封信,最後《湘西》與《湘行散記》就是根據這些信整理出來的。對照著看,很有意思。也有三、四封張兆和寫給沈從文的信,主要是讓他路上當心之類的。”
淩宇又從書櫃裏拿出“花城出版社”出的《沈從文文集》給我看,我問他:“有沒有出《沈從文全集》?”
“好象正要出,出版社正在與張兆和談稿費的問題。”
張兆和與沈從文的結姻,在《沈從文傳》中有精彩的描寫,當然也因為他們的故事本身就很精彩。
沈從文曾受吳淞公學校長胡適的聘請講課,他當時已經小有名氣,所以當他講課那天,教室裏座無虛席。據說沈先生站在講台上怯了場,二十分鍾之內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怕了你們。”當時張兆和就坐在下麵。
張兆和這位蘇州的大家閨秀是當時的校花。沈從文漸漸開始追求張兆和,給她寫情書。張兆和收到第一封情書後,拿著這封信向胡適告狀。胡適之說;“沈先生文筆不錯,交個朋友嘛。” 張兆和沒辦法了,但她從來不回沈從文連續不斷的情書。
到兩人慢慢好起來後,沈從文要張兆和的二姐允和去征詢她父親對婚事的意見,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在父親同意後,兩姐妹一起去郵局各發了封電報。張允和的電報是“允”,而張兆和的電報則是“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於西雙版納打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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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宇作為一個教授與名作家,接待我這麽個上海來的不速之客,其氣派與胸襟令我至今都景仰不已。他對我談了湘西,沈從文與黃永玉,文壇的現狀,及一些當代著名作家。時隔已久,記憶模糊,所以我不能繼續描述我們的對話了。唯一還記得的是在談到王朔時,我說王朔行文潑辣,敢於批評現實,他不同意。他覺得王朔那是小打小鬧,一有可能出問題他就會:“開開玩笑嘛,何必當真呢。”所以他絕不會真的惹禍。仔細想想,我覺得淩宇的評價是中肯的。
在打洛寫的全部在這了。刪了一些過於私人的內容,別的改動很小。有些地方寫得傷感與晦澀,因為那一陣是我感情的最低潮。
大學時,為了逃避每周五下午無聊的政治學習,我們幾個“文學愛好者”成立了個所謂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研討會”,簡稱“馬文會”。指導員欽準“馬文會”會員可以有自己的學習方式,不用讀報紙。“馬文會”為了顯示自己的學習成果,出了好幾期牆報專刊,我以那個湖南大學的女孩與我的好友的故事為藍本,寫了《夏夜的夢》。畢業後很多年,“馬文會”一成員帶著女友來我家,問我要這篇小說看,說給他的印象深刻。確實,他們的故事感動過我,所以我在寫時傾注了極大的激情。我的那個好友最後去了澳洲,從此杳無音信。他是我最想找到的人,打聽了很多人,都沒有他的消息。現在有時在夢裏還會夢到他。
有的女孩子不怎麽漂亮,但有著你無法抗拒的魅力,最壞的是你還說不清她的魅力何在,正因為如此,才會不可抗拒。我大二時與好友去黃山,然後經新安江富春江去杭州,那時新安江水庫還不叫千島湖。在富春江上與五個北京的學生合坐一條柴油機發動的小船,五個北京學生是一男四女,男生看上去是與其中一個女生戀愛,因為這女生大概是病了,一直靠在男生的肩頭。我與我的朋友顯然覺得同人不同命,他一個男生浪費了三個女生,而我們兩個男生隻能單吊,心裏的不平可想而知。但令我們不解的是那三個女生都比這個男生的女友漂亮得多,這一路好幾個小時我們倆都在討論這事,但一直到下船都沒找出原因。幾天之後在六合塔下的茶室裏又遇見了這對戀人,另外三個女孩去別處了,所以就我們四個聊了不很長的時間。女孩病好了,話不多,隻淺笑盈盈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茶室出來後我與朋友去了九溪十八澗,我們都明白了那男孩的選擇,並且百分之一百地讚同。
這就是女孩的魅力,那笑靨,一逕蕩漾開來,令人永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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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好文,多謝分享. -gingergirl- ♀ (0 bytes) (18 reads) 10/20/2008 postreply 22:41:33
• 無詩無畫,勝似詩畫 -gingergirl- ♀ (0 bytes) (25 reads) 10/20/2008 postreply 22:43:24
• 多謝欣賞 -tang07059- ♂ (0 bytes) (44 reads) 10/21/2008 postreply 05:22:19
• 真想看看嶽樂山和桔子周頭的圖片 -笨熊2000- ♂ (0 bytes) (33 reads) 10/21/2008 postreply 12:20:41
• 多情公子文情並茂。長沙小偷小騙都多但絕無動武硬強的事,非常安全公子可放心 -Desertman- ♂ (0 bytes) (72 reads) 10/21/2008 postreply 13:57:49
• 本壇難得一見的好文采!謝謝分享! -mudanhua- ♀ (32 bytes) (32 reads) 10/21/2008 postreply 23:25:47
• 謝謝誇獎 -tang07059- ♂ (0 bytes) (43 reads) 10/22/2008 postreply 05: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