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尖
在現在的上海,有一個詞跟“他媽的”一樣流行,它是“小資”。
喝咖啡不放糖是小資,放很多糖也是小資;喜歡王家衛是小資,拒絕王家衛也是小資;春光乍泄是小資,紅塵滾滾也是小資;林衝夜奔是小資,倩女幽魂也是小資;殺手裏昂是小資,薇洛尼卡也是小資;你要罵人就說:“你他媽的真小資!”你要表揚人也可以這麽說;有一本
叫《萬象》的雜誌,熱愛它的讀者和討厭它的讀者都說它夠小資。
小資小資小資,大概除了民工下崗、麥當勞、肯德基、新聞聯播、貪汙腐敗不是小資,其他的都可以歸之日:小——資——!
不知道如今快二百歲了的卡爾,馬克思是不是也小資,但是他的夫人燕妮和他的朋友恩格斯肯定夠小資,卡爾和燕妮的愛情肯定小資,他們燭光裏的晚餐肯定小資,恩格斯送錢給馬克思的場景肯定會讓現在的小資柔情翻滾。
事實上,要縷析上海小資和早期的小資產階級之間的淵源已經很困難。
上海小資,有些媚俗,有些媚雅,有些出沒明亮高尚場所,有些遊走於陰沉灰暗地帶,說起來都沒什麽重大區別,把他們集體命名為“小資”不過是圖個方便,表示他們是一種人,而語義的含糊倒給這個詞帶來了無量前程。
翻開任何一本時尚雜誌,你遭遇“小資”的頻率絕對不低於“酷”,不低於“愛情”和“電玩”。
其實小資是生活中夢想般的一道傷口,是包法利夫人在服下砒霜前的全部夢和全部罪,也即是儒勒·德,戈吉耶發明的“包法利主義”,他的定義是: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設想成另一個樣子的能力。
芳齡可人的愛瑪,在碰到包法利之前,有非常歡愉而激情的夢幻,但是老實的外省醫生隻能給她平靜的生活。百無聊賴,“她買了一個哥特式的跪凳;一個月買了十四個法郎的檸檬來洗指甲;她寫信去盧昂買一件卡什米藍袍;她在勒合店裏挑了一條最漂亮的綢巾;她把綢巾當室內服的腰帶用;她把窗關上,手裏拿一本書,穿著這身奇裝異服,躺在一張長沙發上”。如此,她覺得她不再是外省女人,不再是一個平庸的外省醫生的太太。
這是我最早接觸的小資,一生,她都渴望自己不是包法利夫人。
就此而言,上海也有點像愛瑪。
東方巴黎,中國紐約,亞洲倫敦,等等等等,上海似乎像愛瑪一樣喜歡生活在別處。
很小資的一個城市,經常被人拿來和香港比。
不知道香港人怎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