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又是母親節,記下我母親的故事,讓自己和孩子們以後可以看。
我的母親叫張冬梅。河南省唐河縣張店鄉人。 她出生於1953年農曆臘月十九,所以以梅為名。 我的外祖父母是勤勞的農民,幾代人從無到有,男耕女織,勤苦致富,卻不幸在日子蒸蒸日上時碰到共產黨上台,被劃成富農成分,土改後又一夜回到貧農時代。母親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外婆生她時已經快四十了。她有一個大姐,兩個哥哥。
母親小時候的日子是很艱辛的。雖然共產黨常常宣傳她這代人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她隻有六七歲,河南是浮誇風最嚴重的地區,也是饑荒的重災區。有一天,餓急了的外公和大舅(當時十幾歲)一起,把生產隊的一頭小牛偷偷拉回來殺了。正在煮肉的時候,生產隊長來到了他們家。知道自己留下來至少得坐監(那是破壞集體財產罪,反革命罪),外公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匆匆出走了,自此音信全無。外婆說後來夢到過他幾次,夢裏他說他很冷。外婆說,大概他離家沒多久就不在了。
饑荒越來越嚴重。留在河南肯定得餓死。村子裏的人都往外跑,多是往南邊跑,因為湖北有糧食。 外婆帶著兒女也往湖北去討飯。媽媽那時餓得臉都腫了。媽媽說,記得在湖北,有次走過一家門前,外婆從人家喂狗的盆裏撿起一塊煮紅薯,剝一剝皮,遞給媽媽吃。
饑荒終於過去了,母親也隨著家人回到家鄉。那時的她已經八九歲了,還沒上學。她想上學,可是上一年級年齡太大了,於是就從二年級開始上。外婆是文盲,母親沒有得到任何啟蒙教育。剛去學校的時候,老師出考試題,象“1+1=?”這樣的題,母親什麽也不知道。她學著老師,在自己的試卷上比葫蘆畫瓢,抄下那些題目,然後上交。卷子發下來,老師在右上角批了個鮮紅的“0”。 她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的同學告訴她,你得了0分,就是一分也沒有。這時她才明白怎麽回事。雖然上學很晚,母親卻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不久,母親就認識了字,懂得了數學。一個學期過後,她成為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此後一直如此。 在她有限的學校教育中,她和那個時代的很多孩子一樣,被洗腦,被共產黨教育,對自己的富農出身覺得羞恥,又同時熱情地學習毛主席語錄。雖然和很多農村的孩子一樣,常常挨餓,窮得連手紙都沒有, 但共產黨讓她相信台灣同胞當時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大陸一定會解放台灣。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母親也結束了她小學六年級的教育。那時候全國都瘋狂了,讀書無用,學校都停課了。母親從此沒有再進學校。 我一直為母親可惜,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常常覺得她的智慧應該在我之上,尤其是對於科學和工程,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我一直覺得她如果有我的機會,一定會比我優秀得多。
雖然隻有小學文化,少年時代的母親卻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而且她的記憶力極好。我小的時候,她常常講故事給我聽,當時家徒四壁,沒有書,她全憑記憶講給我聽。後來,我上高中的時候,買了一套 “魯迅選集”,發現母親講給我聽的故事,有的來自魯迅的“故事新編”。令我驚訝的是,母親講給我聽的,與書上一點不差,連詞句都沒有任何出入。
母親在一個落後的河南鄉村長大,外公不在了,外婆帶著兒女們辛苦度日。不大的村子卻是個社會,也是母親的大學。 她看到有的男人常常毒打他們的老婆,女人們卻逆來順受。她懂事起就常常想,為什麽這些女人不反抗,還乖乖地跟丈夫一起生活?她說,從小她就發誓,一定要找個有文化,尊重女人的男人作丈夫,不然她就不結婚。
這也是為什麽母親選擇了我的父親。 他們的相遇是個很長的故事。
父親來自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家族,祖上出了不少當地著名的文豪和官宦。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他五歲的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 那是1948年,十五歲的大姑參加了共產黨,開始工作養家。奶奶從此守寡帶著孩子們一起長大。父親上學的時候碰到中蘇交惡,蘇聯專家撤走。他考上的一所造船學校因此停辦。他從此沒有機會再上學。後來他回到家鄉當了當地小學的老師,碰到文化大革命,地主家庭出身的他受不了天天挨批鬥,就毅然離開家鄉去流浪。他經過湖北時碰到了一家同是河南過來的兄弟開了個小磚瓦廠。父親當時身無分文,很落魄,就在那裏幫工換口飯吃。
那對兄弟就是我的大舅和二舅。在那個磚瓦廠,父親第一次遇到了我的母親。那時我的父親二十三歲,母親隻有十三歲。母親說,記得當時父親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幹活幹得很慢,二舅常常嗬斥他。當時打動我母親的可能就是父親那溫和的脾氣,和廣博的見識。他們相差十歲,我母親還未成年,當時的民風又很保守,大概我母親也隻是對他有好感而已。
母親二十歲的時候,家裏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我大姨同村的,聽說家境還不錯。可是母親對此人沒有意思,而且此時已和在雲南的我父親書信聯絡,互生情愫了。 他們商量好了,我父親從雲南回來,就帶她去我父親的家鄉去結婚。
於是我的母親勇敢地同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私奔了。
母親來到了我父親的老家淅川九重,這裏離她的家鄉兩百多裏。 不同的口音,讓她一下子就被人認出不是本地人。在當時保守的農村裏, 娶外地媳婦是迫不得已的事。因為年齡的差距和地域的差別,我父母的婚姻開始的時候一直被人不看好。外婆家也是很生氣,因為母親是私奔的。這情況直到很久以後才改善。
1974年,我出生在一個破舊的茅屋裏。兩間屋子,我的奶奶睡在外間,我的父母在裏間。那年父親31歲,母親21歲。就在這個茅屋裏,我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相繼出生。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我們小的時候,都打扮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雖然物質貧乏,母親卻想了辦法讓我們不至於缺乏。周圍有的小孩沒有鞋子穿,我們卻從來沒有光過腳。等我們三四歲了,母親就開始教我們認字,學算術。我曾經去上了幾天學前班。可是因為我在課堂上說,“老師,你教的東西我都懂。” 老師就跑來找我母親說,你的女兒在課堂上講話,讓我沒法上課。於是我不再去學前班。秋季開學,不到六歲的我上了一年級。很快我就成為老師的寵兒,成績一直很優秀。我自己很愛學習,母親對我的幫助也很大。學習漢語拚音的時候,為了幫我,從未學過拚音的母親跟我一起學。 母親小時候學的是四角號碼的檢字法。 後來我的作業常常要組詞,造句,母親一邊做家務一邊幫我組詞。
我上小學不久,也是農村政策發生巨變的時候。我的父親自幼在城市長大,沒有種地的經驗。在集體裏幹農活的時候,人們隻需聽從集體分配的工作,不需要什麽都懂。可是包產到戶之後,每個家庭就是一個獨立的單位,過去在集體混日子的人們,不得不開始自己打算,自己計劃種地了。也就是在這時,我母親的聰明智慧才得以體現。
開始的兩年,最小的妹妹和弟弟相繼出生,我的奶奶當時又去世,所以母親不得不在家照顧兩個幼兒,大部分田裏的事情是我父親幹的。有次母親問,“今年咱們家種的黃豆怎麽樣?”父親剛從地裏巡視一遍回來,喜滋滋地說,“很好,很好,葉子綠油油的,一定有個好收成!” 秋天到了,父親卻發現那些黃豆隻長秧子,卻不結種子。一畝半地的黃豆,隻收了一背簍的黃豆。他很沮喪地說,“種子買錯了,大概買到公的黃豆了。” 母親卻發現了問題的所在,是因為父親舍不得間苗,黃豆種得太稠了。 母親開始下地工作之後,一邊工作,一邊摸索,我們家的地種得越來越好,很快趕上了那些有經驗的老莊稼們,讓鄰居們都羨慕不已。
我還記得上小學的有一年暑假,父親有天帶著我們全家一起去黃豆田裏捉大青蟲。見過那種豆青蟲的人應該記得,它巨大無比,跟大人的手指一般長,象小指那麽粗,渾身碧綠,動一動它,它的頭會猛然一搖,挺凶的樣子。 我們每個人提了一隻大桶,拿著一把剪刀,用剪刀把蟲頭剪掉,再把蟲從豆葉上扯下來,扔到桶裏。那塊地的蟲災太可怕了,一棵豆秧上,目光所及就至少有十幾條大青蟲,一半的葉子已經被吃光了。我們一家人捉了半晌,每個桶裏有至少半桶蟲,但我們隻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地麵,而且我們發現捉過的地方還有很多漏網之蟲。我和弟弟妹妹們倒是玩得很開心, 現在我們每個人都還記得那一天。
我母親到家之後就去了街上的農業商店裏。她知道光靠手捉是肯定不行的,但也不知道該買哪種農藥。 她看了店裏的農藥,看到有一瓶上麵寫著“可殺蠶類,蛾類”。 她心想,這種大青蟲應該是蛾類。於是果斷地買了那種農藥。第二天早上,母親已經背著噴霧器在豆田裏了。藥到之處,蟲子紛紛落下。到了中午,一條條原本肥大的大青蟲相繼死去,在太陽下變得萎縮枯幹。 我們的黃豆那年秋天收成很好。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沒有母親的果斷和英明,那塊地會顆粒無收。
包產到戶之後,人們種菜比較多了,因為種菜賺錢比較多。但是種菜是很辛苦的,人們常說,一分園,十分田。我們家也種了些菜。收獲季節,每天早晨都要去集市上賣菜。我曾經在暑假中,每天清晨五點鍾和她一起去田裏摘菜豆角,然後拉了一大車的豆角去集市上賣。雖然我們家是住在鎮上的,但是從地裏拉過去也很辛苦。母親頭腦聰明,算賬很快,但人很厚道。她常常說和氣生財,賣菜時價格很靈活,不圖多賺,但生意反而很好。現在每次去農貿市場,看著那裏賣菜的老撾人,就想到我的母親,和我自己的童年。
八十年代後期,我的家鄉開始種植朝天椒。這是一種很費時費力的作物,但經濟效益很好。我們家每年也種。 開始一畝多,後來就是好幾畝地。從種植,到除草,到秋天拔出辣椒棵曬幹,到采摘分類,每個人都得上陣。那時我去縣城裏上高中了,隻有暑假能回來幫幫忙。父親還有一份林業局的工作,常常外出。母親是我們家最主要的勞動力。院子裏堆著高高的幹辣椒垛,整個冬天,母親都在一個個地摘那永遠摘不完的辣椒。與此同時,她還要給孩子們做飯,喂家裏的豬,羊,和雞。 那些年,真不知道她是如何過來的。
靠著母親種辣椒的收入,我讀完了高中,考進了大學。家裏不富裕,但父母卻從未讓我缺過錢。回想高中時代,住校的我常常在外麵餐館吃飯,想買什麽零食就買什麽,每月在理發店剪頭發,喜歡讀書,也喜歡買書,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後來才意識到,我那時每個月花的錢快和當時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差不多了。
在我之後,弟弟妹妹們也都相繼上了大學。我選擇了師範大學,因為學校有生活補助,可以為家裏減輕負擔。大學畢業後我又繼續讀碩士。大妹是1995年上的大學,那時中國的大學已經開始收費。小妹妹和弟弟上大學時則是全麵收費了。弟弟上大學的時候,我的大妹已經在工作,大妹從父母那裏接過這個責任,資助弟弟上完了大學。
我後來到了美國。兒子出生時,我還在讀書。兒子5個月就和3歲的女兒一起到了廈門。孩子的爺爺奶奶家在廈門,我的弟弟妹妹們也在廈門。為了就近照顧孩子們,我的父母安排了老家的事情之後就去了廈門。每天照顧著孩子的飲食,休息,運動,學習,母親在我的兒子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以至於我的兒子現在還記得,他小的時候一直認為外婆是他的媽媽。 兒子在外婆的教育下,還不會說話就開始認字了。不到四歲,他已經可以看懂報紙上一半的字了。
在廈門,母親和父親一起認識了神,成為基督徒,開始讀聖經。母親超強的記憶力讓她很快就出口能誦聖經上的金句。 我們在一起時我發現,雖然我信主比她早,她懂得的聖經卻不比我少。
後來母親來美國與我一起生活過半年。母親有一雙勤勞的手,走到哪裏都不會閑著。那半年裏,她每天做飯,照顧我的兩個孩子,同時把我的後院經營成了一個綠意盎然的菜園。她種了西紅柿,黃瓜,豆角,空心菜和南瓜,我們每天都有新鮮的青菜吃。那時我的兒子六歲,母親開始教他乘法口訣。前幾天,我告訴父親,兒子要去參加全國的數學競賽。父親說,都是他外婆的功勞啊,那時候教了他乘法口訣。讓我哭笑不得。我想告訴他,我也有功勞啊,好幾年來,我常常和他一起做競賽題。
現在母親和父親住在廈門,幫我的弟弟照看他的兩個孩子。在廈門住了十幾年,他們已經喜歡上了這裏。他們每年也回一趟老家,收拾收拾老家的房子和院子。老家的房子現在是一棟寬敞明亮的兩層小樓,那是五年前父母回去請工程隊修的。去年暑假,我的妹妹們帶著孩子,我帶著兒子和女兒,第一次回到了孩子們聽說過無數次的“老家”。 母親對我和妹妹們說,要是你們小的時候,能住上這樣舒服的房子多好啊。
我對母親說,我們小的時候,你已經給了我們最好的--就是一個溫暖和幸福的家。是你,讓我成為一個勤勞的人,讓我明白了教育的重要性,也教會了我做一個好母親。感謝你,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