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南洋大學創校史或是南大創辦的過程,必定會提及林語堂,而坊間有關林語堂的生平介紹,也幾乎都無可避免的會提到林氏曾經於南洋大學創辦初期出任校長。 林語堂於1954年10月出任南洋大學首任校長,在翌年4月離職;林語堂到新加坡走馬上任期間,南洋大學其實還沒有正式開課,換句話說,林語堂並沒有真正擔任過南大校長,這也是為何有人戲稱他為“影子校長”。 無法否認的是,林語堂從上任到離開南洋大學,時間雖然短暫,卻在新馬華人教育史上留下了無法回避的一頁。 林語堂不提南洋大學? 林語堂本身雖然留有自傳,包括早年寫的《林語堂傳》與晚年寫的《八十自敘》,但他本人對於執掌南大校務的這段曆史,卻幾乎不曾提及;印象中他僅是在《八十自敘》之《第十一章論美國》憶述他與美國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多年的交往及友誼的破裂時,以“我要到南洋大學去做校長”一筆帶過。 不得不提的是,林語堂去世後,被視如林語堂代言人的林家次女林太乙,在其著作《林語堂傳》之第二十章《南洋大學校長》,以片麵說辭合理化及美化林語堂在南洋大學任職期間種種備受爭議的言行舉止,相對之下,也醜化了她筆下包括陳六使、李光前在內的一群“南洋華僑”。 對於《南洋大學校長》一書,台灣書評人石東在一篇評論《林語堂傳》的文章有公允的看法:“第六章起走進了傳記現身說法寫‘我的父親林語堂’”,不免會有為自家人立傳,容或偏廢護短之虞,尤其是提及林語堂、魯迅筆戰和南洋大學事件,隻見片麵說辭,是否能超然客觀而論,就啟人疑慮。[1] 有關林語堂與南大之間的是是非非,我在《南大創舉時的林語堂事件》(見《南洋大學走過的曆史道路:南大從創辦到被關閉重要文獻選編》)已有詳述;本文主要就收集到的一些相關資料和文章加以整理,或能方便讀者從不同角度認識南大創辦時的林語堂事件。 林語堂要韓素音“順便去談談” 五十年代初寄寓新加坡,並曾去南洋大學任教的中比混血作家韓素音醫生,在其著作《韓素音自傳吾宅雙門》一文中,對林語堂到南大上任前的生活背景和經曆有具體的描述,文章指林語堂“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抗日戰爭期間隻到過亞洲一次,即去重慶兩個星期。可是一九五三年時他卻在台灣,賣力地譴責共產黨的中國,參與建立了受到蔣介石,當然還有美國中央情報局支持的反共聯盟。”[2] 林語堂到南大上任後,韓素音收到林氏的一張條子,要她“順便去談談”。[3] 韓素音對於自己到林語堂寓所作客的情境有傳裏的描述: “林語堂長著一雙叫人捉摸不定的眼睛,戴著眼鏡,個頭不高,卻很傲慢。他命令說:‘現在我要你用二十分鍾講一下這兒的情況。我開始講起來。可是他隻注意聽了一會兒。他的眼神慢慢發呆,臉上沒有表情,表明他的思想已轉到了另外一個題目……我把我的敘述壓縮到五分鍾,他道貌岸然地點了點頭。他轉過身對他太太說:‘媽媽,我們必須出去看看馬來亞。’林太太答道”‘如果安全的話。’我對她說肯定安全,並且學著我原來的女傭阿梅的口氣說:‘隻有壞人才會被打死,像警官一類人。’他們楞住了。林太太問我:‘你要喝咖啡嗎?’ 有意思的是,韓素音又回憶道:然後我們談到了林博士將要寫的關於東南亞的書,南洋大學將成為反共堡壘……林語堂已經宣布這將是他的宗旨。”[4]對於林語堂辦學的態度,韓素音在著作中也作了評述: “……林語堂發表了許多公告,舉行了一係列記者招待會,並多次發表講話,看來他對馬來亞局勢顯然太不了解。他把大學說成是個悠閑的地方,有時間可以抽抽煙鬥,翻翻書報雜誌。這可激怒了那些餓著肚子一星期捐獻三天收入的三輪車夫們。人們很快開始討厭他,各華文中學開展了反對他的運動,要求董事會勒令他辭職。從這一點來說,他大大幫了他們的忙。他的想法一開始就要一個無比龐大的預算,完全像一所有錢的美國大學那樣而不是馬來亞華人集資辦的大學。他要給所有聘用的教授和他們的家屬提供機票,並出錢將他們家裏用的東西運來。他還要給他們安排十分講究的房子。”[5] 在整個“林語堂事件”中,林語堂與南大董事會的關係一直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作為一名旁觀者,韓素音對於林語堂與南大董事會關係的惡化有自己的觀察: “丹戎禺俱樂部感到擔憂,於是召開了會議。他們悶悶不樂地思忖著林語堂不斷送來的帳單。他們接見學生們派來的抗議代表團。到了十二月,林和董事會的關係已很緊張。於是他采取了不像中國人行事的、很無禮的行動。他召集了一次西方記者的記者招待會(沒有華人記者出席),把他與董事會的不一致告訴了各家英文報紙。他對他們埋怨說提供的經費不夠。在華人看來,這是赤裸裸的背叛。在馬來亞也好,在別處也好,華人喜歡自己內部解決各種分歧,而不通過報界,尤其是外國的報紙。在答複一位記者提問時,林說道,馬來亞和新加坡是“文明的前哨”,屬於困難地區,需要增加財政報酬。由於林語堂在董事會最後作出決定之前就將爭端公諸於眾,使他的資助者們,尤其是陳六使丟了麵子。一九五五年初林語堂和他家裏人收到了陳六使親自私下送來的一大筆賠償費,回美國去了。”[6] 徐訏:林語堂無法使情理貫通融合 以《風瀟瀟》、《盲戀》等多部作品走紅文壇的已故中國作家徐訏,曾在1960年莊竹林擔任南大校長時,在南洋大學教了一年書。徐訏寫過一篇紀念林語堂的文章《追思林語堂先生》,在文章中,林語堂說:“聽到不少關於林語堂在新加坡時的種種。許多人對他諸多的侮蔑與抨擊,我實在為語堂抱不平與可惜。” 雖然徐訏言下之意頗替林語堂“打抱不平”,但是,他畢竟還是在字裏行間作出較為公允的評論: “盡管語堂到新加坡前,有維護個人權益的合約的,但是賓主不相融的時候,林語堂應有視合約如廢紙的幽默才對。他雖然有責任為他所聘的教職員爭取權益,但他自己應分文不取,潔身引退。也根本無需同陳六使這樣的朋友計較是非。 在語堂初到南大時,號召華僑踴躍捐款,當時聽到最令我感到“煞風景”者,是要三輪車夫義賣捐款,我覺得是很出格的事情,即使發動者不是校長,而校長也應該加以阻止才對。 如果語堂已經讚同了這樣的募捐,接受了三輪車夫的義賣,現在校長辭職,要根據合約拿一筆很大數目的賠償而走,這不是老莊也當然不是孔孟之道。”[7]徐訏對於林語堂以其女婿黎明為大學秘書、次女林太乙為校長秘書也不以為然,並說,若聘用黎明和林太乙為大學教授“不會有人說話,插在人事圈子,自極不合中國傳統之情,亦有違於現實環境之理。”[8] 徐訏在文章中引用林語堂自己的話“且凡天下之事,莫不有其理,莫不有其情,於情未達則其理不可通”,他批評林語堂在南大事件中“無法使情理貫通融合,殊可惋惜。”[9] 吳敬敷:效無恥政客之所為 1955年5月2日林語堂離開新加坡後,在美國的《生活雜誌》以《共黨恐怖如何破壞我的大學》為題發表長文:呼籲英政府依據“殖民地緊急法令”以危險分子的罪名,驅逐六十名所謂共黨職業學生及李光前等僑領出境,並警告英政府,如容許一個供共產黨利用的南洋大學存在,則過去剿共所流的血所花的錢就等於投諸大海。 林語堂與南大的糾葛,在當年也引起海外媒體的關注,紐約中美出版社《中美周報》、《聯合日報》總編輯吳敬敷在社論中作出措辭強烈的評論: “林語堂沒有把南洋大學辦起來,率領教職員索得遣散費十萬美元以去,本來已經是一件玷辱知識界的事情,豈料他離開星洲後,竟迭次發表談話,效無恥政客之所為,拿紅帽子戴在華僑頭上,企圖混淆視聽…… 不管林語堂是怎樣走的,根據文明各國的慣例,無論什麽糾紛,一經達成協議,就一了百了,雙方不應繼續糾纏不清。林語堂經4月6日與董事會發表聯名聲明,宣布糾紛圓滿解決,欣然領取遣散費10萬美元,並‘認為南大建校工作,必須盡力繼續進行,勿使中斷’,一場風波理應就此平息。校董會總是待人以德,充分表現君子之風,但是林氏錢一拿到手,人一離星洲,則恨恨把南大及僑領咬一口,企圖徹底毀滅南洋華文教育,置南洋僑領於死地,手段卑鄙,殊非人類想像所及。”[10] 新華小說對林語堂的影射 除了媒體單刀直入的批評指責外,南大創辦時的林語堂事件在當時也引起社會各階層人士的不滿,也有作家以小說的形式影射林語堂,對林氏極盡冷嘲熱諷的能事。 新加坡華文作家吐虹出版於1958年的短篇小說集《第一次飛》(海燕出版社)收錄的其中一篇作品《“美是大”阿Q別傳》、小說主人翁“淩雨唐”很明顯的是“林語堂”的諧音。而所謂“美是大”也很明顯的是嘲諷林語堂思想中,美國至上的觀念。 值得一提的是,完稿於1957年7月的《“美是大”阿Q別傳》對林語堂與南洋大學之間的糾葛有頗多著墨。小說寫及南洋要創辦一所“北海大學”,有人提議請“淩雨唐”擔任第一任校長。於是: “美是大阿Q帶了家眷東飛,開始坐長校務。他聘請的教授都是國際知名之士,而且都是他的熟人。他的哲學是對的,要是用錯了人,不是更糟嗎?所以他盡量選用他的親屬──他的女婿天亮博士(博士的頭銜是美是大阿Q加封的)肯屈就當行政秘書,每月拿區區數千元的薪俸是我們的造化。他的女兒叫什麽名字倒忘了,大抵也是博士之流,都是有才而博學,博學而有才的,也當起校長秘書總之,一句話:一切都托美是大阿Q的福!”[11] 同時,“美是大”阿Q還要校方答應他下列條件──一座美國式的第一流的洋房;一輛第一流的美國汽車;數個懂得烹飪美國菜的第一流廚子……。[12] 《“美是大”阿Q別傳》除了對“淩雨唐”的“任人唯親”大加挖苦之外,亦對其虛偽與現實的一麵作出不留情的嘲諷:“當他得知北海大學的所數基金是靠勞苦群眾的血汗募捐而來的,不禁憤憤然,特別是其中還有靠三輪車夫義踏得來的錢,更使他氣煞,勞動者的血汗的腥味冒瀆了他的英名。他想要辭職不幹,但又放不下這塊肥肉。”[13] 又如:“美是大阿Q在辭去北海大學校長的職務前,為了挽狂瀾於既倒,曾在報章發表談話,稱那些原先他所鄙視的三輪車夫為頭家,目的是希望他們能夠挺身而出加以挽留,孰知他們竟呆若木雞,沒有一個代他講一句話,真太不應該了。”[14] “當他和北海大學有了齟齬後,立刻抓住她的弱點,開始作冷嘲熱諷的攻擊。他說:我從來沒有看過或聽過世上有這麽一間大學的基金是靠那些流臭汗的人‘義’什麽來的。美國就沒有這種情形,所以美國的大學都是第一流的!”[15] 小說對“美是大阿Q”的一些不近人情的行為也諸多嘲諷: “美是大阿Q還有一件德行,在下差點忘了給寫出來。那就是他的一些書籍,大約有四百本左右,是他隨身帶來的,但運費是北大支付的。當他辭去校長職務而要買棹回美國──他的‘祖國’的時候,為了減少麻煩,他送給一間美國人的俱樂部。這事也引起一些人的非議。他們攻訐美是大阿Q沒將它送給北大圖書館。但在下卻不以為然。北大既然辭了他,為什麽要送給他呢?何況美國又是美是大阿Q的發祥地,美國人都是他的祖宗,所以這些人的非議真是無理取鬧。”[16] 吐虹筆下的“美是大”阿Q盡管撈了一大筆才離開南洋大學,但他對自己的唯利是圖不但不覺得不好意思,相反的,在回美國的途中,還發表談話: “他說孤島XXX勢力很強,如果美國不加緊給予援助設立宣傳機關,很容易淪為XXX。他說孤島上的每一個人民都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的生命朝不夕保……”[17] 有意思的是,在《“美是大”阿Q別傳》卷首,吐虹開宗明義: “我替美是大阿Q立傳,並非膽敢東施效顰,希圖博得些什麽。我的本意乃是告訴大家:在我們這兒,曾經出現這麽一個偉大的人物。美是大阿Q所幹的事業,在他自己眼裏當然是顯赫而偉大,偉大而顯赫的。在下這兒所描述的,也許莫及他所幹的萬一,但希望多多少少可以在大家的腦海裏留下些印象……即使是淡漠的也無妨──不致讓美是大阿Q默默無聞地死去。”[18] 林語堂為何需要那麽多錢? 在林語堂與南大的事件中,林語堂最為人垢病的其中一點是,他要求“叻幣三十萬五千元”作為遣散費離去。許多人也感疑惑:林語堂為何需要那麽多錢? 林語堂曾在文章中提到,他花費不少心力研究中文打字機,結果將自己的全部積蓄十萬多美金都耗盡了: “……但是我發明中文打字機,用了我十萬多美金,我窮到分文不名。我必須要借錢度日,那時我看見了人情的改變,世態的炎涼。人對我不那麽殷勤有禮了。在那種情形下,我看穿了一個美國人。後來,我要到南洋大學去做校長,給賽珍珠的丈夫打了一個電報,告訴他我將離美去就新職。他連麻煩一下回個電報也不肯。我二人的交情可以說情斷義盡了。我決定就此絕交……”[19] “窮到分文不名”是不是林語堂必須要求大筆遣散費的原因? 王映霞在《林語堂和魯迅的一次爭吵》對林語堂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有這樣的描述: “林語堂對生活要求很高,當時他住的是洋房,出去坐小汽車,常去舞廳消磨時間,我們認為他已經生活得不錯了,可他對我們說:‘我在吃苦,等書編好就有錢,可以出國去了。’”王映霞說,林語堂所指的“書”,就是《開明英文讀本》和《開明英文文法》。這兩本書銷路很好,使林語堂得到大批版稅。[20] 陳六使、李光前、林語堂等當事人,甚或寫《林語堂傳》的林太乙均已先後作古,誠如徐訏所言:“當年紛爭不過是浪潮中的一個泡沫而已”。或許,韓素音的這一席話可以作為本文的結尾: “後來南洋大學成立了,林語堂先生從美國來當第一任校長。我們也要記住他。雖然我跟他不大和睦,但是不要緊,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21] [1] 林語堂《八十自述》 (轉載自李業霖主編《南洋大學史論集 》,吉隆坡:馬來亞南樣大學校友會,2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