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千裏孤墳, 無處話淒涼 ……
我的腦海裏閃過了蘇軾 的這首詞。 光陰荏苒, 父親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十年, 但在我的心靈深處, 父親故去的那段時光恍如昨日。
我蹬著自行車 , 吃力地行駛在一個上升的鐵道路口 , 過了這個路口 , 就可以看到遠處故鄉的小村莊了 . 突然 , 父親從對麵走來 , 我喊道 , “ 爸爸 , 您要去哪兒 ?” 父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隻是向故鄉的方向揮了揮手 , 便慢慢地飄升起來 , 我著急地大喊 , 可是父親似乎沒有聽見 , 不到兩分鍾的工夫 , 就消失在太陽的光環中了 …….
我睜開眼睛 , 看到窗外漆黑一片 , 這才意識到 , 剛才的情景不過是南柯一夢。不知父親在那個世界過得好不好 ?
在我的記憶中, 父親是樂觀的,盡管父親一輩子也就是在晚年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父親的青少年時代正趕上日本侵略中國,我的故鄉很早就被日本人占領了,日本人被趕走了,三年國共內戰接踵而至,因此,父親二十歲前一直生活在隨時可見的戰爭中.新中國成立後,父親積極投身到建設國家的洪流中,在東北工作了十幾年,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響應國家的號召,回到故鄉務農.不料幾年後文革開始了,父親因年幼時家境好些被列為批鬥的對象,因長期在城市工作,父親幹起農活來比不上那些自小就在農村長大的人,受盡了有些人的嘲笑,折磨和淩辱。不過,父親並沒有被這些屈辱的經曆壓得鬱鬱寡歡,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十分樂觀,從未向我提起過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後來我還是從母親那裏知道了父親被欺負的許多事情.現在想來,父親不告訴我完全是為了保護我幼小的心靈免遭傷害。這些年來耳聞目睹了很多幼時家境不知比我好上多少倍的人遇到困難即刻變得鬱鬱寡歡甚至於悲觀厭世,我越來越體會到樂觀心態的重要,和父親的良苦用心.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有遠見的,這點在我們兄妹幾個的教育問題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當時,我父母在生產隊掙公分,我們幾個上學,一年到頭來,我父母所掙到的公分隻夠分到二百斤麥子,我們哥幾個正處在生長發育期,根本就吃不飽飯,更別提什麽營養食品了,有時糧食不夠吃了,隻好吃糠和野菜.一些親戚看不過去了,他們想幫但又心有餘而力不足,便勸我父母讓我們哥幾個趕快輟學,去生產隊掙個三分五分的(最高為一天十分,我父親和十分工幹得一樣多,但隻給九分),這樣最起碼也能將就著吃飽飯.父親和母親對這些好心人的勸告總是婉言謝絕,他們常常吃些糠和野菜,把僅有的一點糧食留給我們,同時勉勵我們好好學習.後來,地包產到戶了,家裏的糧食終於夠吃了,我們上學的費用上升為困擾父親的第一大難題.帶著書生氣的父親不得不做一些小本生意,他的毛筆字寫得好,一進臘月便起早摸黑地寫了很多對聯,在年前幾天去縣城擺攤兒賣.那時的天氣非常寒冷,父親的手常常被凍得失去了知覺,以至於有時都不能為買主卷好對聯.就是這樣,父親支持我們哥幾個都讀到了高中畢業,我進而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在故鄉的那個小村莊也算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一些妒火中燒的村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到處揚言我考上了大學也沒有用,因為我家供不起.我父母聽了,發出了擲地有聲的誓言,“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孩子供到大學畢業”。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善良的 , 盡管以前我家自己都吃不上飽飯 , 但麵對他人求助的目光時 , 他總是盡力幫助。我小的時候 , 一年中常常會有一些來自安徽河南的農民因家鄉發生水災而到我的故鄉逃荒要飯。每當這時候 , 一些村人會鎖上門裝著聽不到那哀切的敲門聲。但是父親總是將那些要飯的人迎進門 , 隨後會讓媽媽給他們舀上一兩升玉米 , 若當時我們正在吃飯 , 父親總是熱情地要他們一起同吃。有些村人說很多要飯的人都是假的 , 其實他們可能生活得比我們還好。父親反駁說 , 去陌生的地方要飯對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是非常丟麵子的事 , 如果不是真的無路可走 , 他們不會背井離鄉幾千裏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果斷的,他從不幹涉我的職業和生活,但當我麵臨抉擇而顯得有些優柔寡斷時,他會適時地為我一錘定音。我大學畢業後到了京城的一家單位工作,幾年後機遇來臨有一家名企聘我去加盟,但相較原單位穩定性差,不可預見性強,我瞻前顧後好長時間下不了決心。一次回老家看父母,飯後向父親提及此事,父親意味深長說,要想幹大事,千萬不可優柔寡斷,否則機會一過,就可能再也不會來了。直到現在,父親那果斷的神情依然常常在我眼前出現,尤其是當我躊躇不前時。
父親的病來得非常突然.當我接到家裏的電話趕回老家時,母親告訴我前天去縣城醫院查過了,醫生說父親的病已到了癌症晚期.想起幾個月前回家父親健步如飛送我到村口的情景,我寧願相信縣城醫院的診斷是錯的。我說服母親,不告訴父親病的實情,第二天便帶著父親到了京城找了一家醫院複查.結果讓我絕望,醫生告訴我,父親的病已到了癌症晚期,若立即手術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成功,術後可再活二三年,若用保守療法維持最多隻能再活三到六個月。經與母親,哥姐商量後決定,做手術不太現實,危險太大了,畢竟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二十五,隻好采用保守療法,在醫院吃藥打針抑製。我仍然沒有告訴父親病的實情,當父親問及時,我隻是說病隻是一般的腸胃炎,住一段時間院就會好的.父親笑了,在我離開病房時作出了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動作,他雙手合十,向我作了一個揖.我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趕緊跑出了醫院,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知道,從小到大,從未讓父親失望的我,這一次肯定要辜負父親的信任了。我不得不承認,在病魔麵前,一向一往無前的我是多麽的渺小和無助.
也許冥冥中確實有命運之神在左右著父親的命運.一天外麵的天氣不錯,父親要我陪著去樓下散了散步。回來時出了電梯,父親看到對麵不遠處的黑板,一下子就楞住了,他說,你快看,黑板怎麽有我的名字呀。我看了一眼,心想壞了,黑板上寫著一條如何保養腸胃的小常識,裏麵有癌症的字眼,但是哪有父親的名字呀?父親說 , 你豎著讀右邊第一行 , 我一看 , 太巧合了 , 果然第二和第三個字連在一起是父親的名字。難倒是造化弄人 , 父親命中注定要到此醫院 ?
自那以後 , 父親便提出該出院回家了 , 並在回家後不願再吃藥 , 當家裏的任何人或親戚朋友勸他吃藥 , 他總是拖著不吃 , 並說藥太苦了 , 我吃不下。於是 , 村裏有些人又開始風言風語 , 說父親一輩子窩囊透了 , 病了連藥都不敢吃了。父親是在那年末的一個傍晚走的。在那幾天前他就已經處在昏迷狀態, 走時沒留下任何遺囑。在葬禮期間及以後很長的日子裏,我一直在想,一向樂觀堅強的父親怎麽會因為藥苦而放棄吃藥 , 他總在教育我良藥苦口利於病啊 , 可是他自己為什麽卻做不到 ? 難道真是被癌症嚇破了膽 ? 這樣想著,父親的形象似乎不那麽高大了。
後來我出國前特地到父親墓前辭行,然後和母親又聊起了父親的病.母親說,父親病的直接誘因來自一碗牛肉麵,父親那時做些小買賣,中午為了省錢一般在街頭隨便買碗牛肉麵湊和,小攤兒上的飯便宜但可能不衛生。父親吃完那碗麵後,好幾天腸胃一直不舒服,過幾個月一查就是癌症晚期了。我說那時為什麽不告訴我,母親緩緩地說,你爸爸覺得沒什麽事,他一直不肯去看,因為一去看病就要花錢啊,他還說,家裏幫你哥姐成家了,你還沒有成家,家裏也出不起幾萬幾十萬給你在京城買房,隻能攢多少是多少了.他說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又有出息又懂事,會體會到父母的苦心的.我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刹那間,以前的疑惑和不解一下子變得清晰無比:父親定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病再也治不好了,繼續吃藥隻會繼續花我的錢,因此幹脆說藥苦而不吃,表麵上看似膽小,實際的目的是為了給我省錢啊.
在國外求學的幾年裏,我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有時候我準備放棄了,但每當這時候,父親那果斷樂觀的神情便閃現在我的眼前。於是我繼續默默地努力,等待著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母親剛在電話裏說,我哥姐他們去父親墳前燒了紙錢, 祭奠父親故去十周年。 我身在國外, 無法去墳前祭奠, 隻好草就此文聊表哀思。
父親, 願您在那個世界好好安息吧! 我們會照顧好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