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以及和大雜院有關的往事
(二)西河沿、琉璃廠一帶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家從北外大院搬到南新華街15號外院附校宿舍之後,我和妹妹就近上了南新華街小學(在北外的童年生活,請參見我的另一篇博文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37859/201002/11988.html)。我的小學同學們大多住在西河沿及琉璃廠一帶的胡同裏,清一色的灰磚大雜院。那時我家住的是樓房,為此曾引來過同學們渴慕的目光。我站在窗前,居高臨下地望去,偶爾也會生出一種鶴立雞群之感。
我那時是班裏的宣傳委員,職責之一是寒暑假為同學們送電影票到家,因為工作的緣故,當時班上每個同學家門兒朝哪兒開,我都記得很清楚。每次送電影票我都是從家裏出來先走到西河沿兒,然後是香爐營頭條,二條,然後椿樹頭條、二條,再繞到琉璃廠,……走上這麽一圈兒,全班同學家就都走到了。
我同學們都住在這些胡同的大雜院裏。同學的家長們和大雜院裏的其他住戶,都是些普通勞動者,工人居多,當時他們被稱為領導階級。時代給了他們一頂光榮的帽子,讓他們深信自己是這個國家當然的主人。可是現實的情況是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為生存溫飽長年累月的奔波操勞。人真神奇,可以在精神境界與現實生活中遊刃有餘地穿梭和轉換,使自己產生幻覺體驗,仿佛平庸和瑣碎的生活為此而變得不那麽平庸瑣碎,並且充滿著深刻的含義。站在這個隊伍裏人人感覺良好,有一種強大和統一的歸屬感,仿佛頭上籠罩著光環……然而人們最終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甚至還吃不飽肚子,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
扯遠了,還是接著說我去大雜院的同學家送電影票吧。那時候說實在我挺喜歡這個差事的,送一趟電影票能用去我一整天的時間,我到每個同學家都玩上一會兒,去哪家趕上飯點兒一準兒有家長熱情地留我吃飯,那種熱情絕不是裝出來的,即使我是小孩兒也能看得出來,老北京的待客之道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點兒都不含糊。我記得那時無論我在誰家吃飯,原本那家該吃窩頭的,就改蒸饅頭;該炒素菜的,菜裏也有了肉,而且大人一個勁兒往我碗裏夾菜。後來我媽知道了,就不讓我再在同學家吃飯了。我那會兒也真不懂事,同學們家都很拮據,糧食又要定量,我怎麽能吃人家的口糧呢?
我去大雜院去得多了,學會了許多北京胡同裏說的話。比如管散步叫“遛彎兒”,管鄰居叫“街丙兒”,走了叫“顛兒了”,穿製服的叫“穿官衣兒的”……這些話我平時不說,隻有見了當年那些老同學才一塊兒過一把說北京話的癮。
我按大雜院的習慣稱呼同學家長“大爺,大媽”,直到現在我和幾個親近的同學以及他們的家長還保持著聯係。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個苦難的年代裏他們帶給我的關愛。每次回北京見了麵,我還是稱呼他們“大爺”、“大媽”,他們也還像小時候那樣“閨女”長、“閨女”短的叫我。這大半輩子的聯係,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已然是我的長輩,我的親人。
大雜院有大雜院的特定習俗。當年大雜院裏的很多老街坊們是在一起居住了幾十年的,院裏孩子們也上同一所學校,這種朝夕相處、日久天長的感情,就應了“遠親不如近鄰” 那句俗語。街坊鄰居們彼此照應著,誰家辦喜事兒,娶媳婦、聘閨女,街坊四鄰都跟著忙活;誰家有難處了,有病人了,街坊們都主動搭把手;平時誰家做了好吃的,先想著給街坊送過去;到了年節,各家互相走動、拜年、說吉利話兒。總之,親戚都做不到的,鄰居們辦到了。
在大雜院裏,隻有每家居住的房間才屬於私人空間,出了家門兒,院子就是個公共大客廳,是鄰裏間平日裏聯絡感情、交流信息的地方。每到夏天,人們總喜歡在飯後拎著馬紮兒、小凳子坐到院子裏乘涼。吃罷晚飯,院子裏、門廊中總是熱鬧非凡。大家自然而然地按年齡、性別分組,一邊搖著扇子一邊閑話家常。女人們總喜歡嘰嘰喳喳地東家長、西家短。老爺們兒愛侃些國內外的大事,政治也好,體育也罷,就沒咱北京老爺們兒插不上嘴的,個個都是業餘時事評論家。聽北京爺天南地北,沒邊兒沒沿兒,嗓門兒高八度吹牛上天,您可千萬別認真,人家練的那是嘴皮子功夫,要的就是那玄乎兒勁兒,吹的過程已然是一種享受,形式遠比內容重要,吹完了自己也就忘了。
我不知道這種吹牛侃山會不會讓他們消耗太多生命,然而人畢竟需要一種憑靠,需要抓住點什麽,無論身體還是靈魂。
大雜院裏的生活是粗糙的,全院共用一個水龍頭,人們需要走出院門去上公共廁所,老少三代住在一起,這樣的生活很難過得細致。在粗糙的、瑣屑的日子裏,在吹牛侃山中,大雜院的人們把生活的煎熬都默默地承受了下來。雖然他們和他們的生活圈子,決定了一生都會在枯燥貧乏中度過,然而他們很少抱怨,隻是以自己的方式,滿懷希望地在平淡的日子裏奔波著,難道他們僅僅是為了溫飽嗎?我說不清楚,但對於他們那種宿命般的認真、不屈和隱忍,我心中一直充滿了敬意。
我相信那裏的生命同樣有著許多瑰麗的夢想和對生活的珍愛,可是生活的塵埃遮蓋了他們的夢想,從而變得模糊不清了。
多年之後,當我回想起西河沿、西琉璃廠一帶的時候,我回憶的背景是一片灰色,灰色的胡同,灰色的小路,灰色的大雜院。灰色是一種卑微的顏色,讓我想到麻雀和老鼠,它們就像大雜院的人們一樣,在苦難的條件下,在鄙視的目光裏保持著自身的淳樸與生氣,頑強地活著,生生不息。那些被我喚作“大爺、大媽、大哥、大姐”的人們,他們是人們眼中的平民,然而在我的記憶裏他們卻各自有著不同的濃重色彩,鮮活而生動。人有不同,但無高下,骨子裏都一樣,表現不同而已。
這些年來,北京大雜院已經被拆遷得剩不下多少了,人們的居住條件改善了,卻又開始懷念起以往大雜院的溫馨熱鬧。
我覺著人還是應該過一種體麵的生活,生活的舒適方便是最基本的要求。那些隔著歲月的懷舊常常是變了形的,摻雜著時過境遷之後的想像,過濾掉了當初許多不堪的東西。大雜院生活格局的形成畢竟是當初不得已而為之,那種生活沒有隱私,直白而粗糙,它的本身根本就不值得留戀。我們懷念的歸根結底還是大雜院裏的人和人的精神。說起來那個年代鄰裏關係的親近(也有很多明爭暗鬥),其實也隻能局限於那個特定的年代,以現代人的心浮氣躁、自私無情,就算住回了大雜院,友好而親密的關係也回不來。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大雜院這個稱謂來自民間,是親情的、生動的,飽含著百姓對它糾結的情感。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我聽到這個詞語,眼前就會浮現出我遙遠的童年、故鄉和一種結結實實的親情,這已然是我血液裏的東西,永遠都無法更改了。
謝謝群思!祝新年快樂!
問好住過同一條街的北京老鄉!新年快樂!記得常回家看看啊!
對昔日的生活,我們隻能在記憶中尋找了。
你總結得很到位。真是這樣的。那時候人與人之間沒有現在這種競爭與攀比,比較容易友好相處。
胡同、大雜院曾經是最有北京味兒的地方。
校友好!網絡真神奇,我又找到一個校友。你知道嗎?南新華街小學已經不在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所學校雖然破點兒,可老師們都挺好的。我最喜歡的老師是高朗老師,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幫我改了不少作文。你喜歡哪個老師?
九月妹妹,新年好!
北京的胡同、大雜院應該算是北京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吧,已然滲透在北京人的骨血裏了。大雜院肯定會逐漸成為“古董”,但是作為一種文化它已經根深蒂固,會延續也會融合。
這是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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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到人與人互動的兩個性質:
1) 被動性—如生活的環境,比如擁擠的生存空間等等(可能由社會形態決定,但也未必,今天許多農民工生活環境不比大雜院好)。
2) 主動性,由個人情感狀態,社會形態決定的人與人的根本關係是否相互競爭還是相互幫助。是強調共同點的還是強調不同點的社會形態有根本區別。 這一點是在1)的前提下發揮作用的。
問好長亭姐姐,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