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49)
2023 (1)
人情練達皆文章（十二）
防禦
上中學時讀魯迅的《阿Q正傳》。讀到阿Q挨打後說：“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世界真不像樣，兒子居然打起老子來了。” 然後心滿意足，儼如得勝而歸時，覺得阿Q簡直太愚蠢可笑了。
許多年後的今天想起阿Q，有了不同的感受，並且為他不平起來。
阿Q固然愚昧無知，認識不到自己的悲慘命運，魯迅先生對他的批判也痛快淋漓。然而在苦難的年代，以阿Q卑微的地位，他不用這種精神勝利法來緩解挨打的屈辱與不甘，不以想像中的勝利情形安慰自己，又如何維持活下去的勇氣呢？再渺小卑微的人也是人啊！阿Q挨打之後，像一隻受驚的過街老鼠，需要找個地方藏一藏，舔一舔自己的傷口、流一流委屈的淚水。傷好了、淚幹了，才重新回到那虛偽冷漠的世界繼續他的悲慘生活。阿Q虛幻的精神勝利法正是這樣一種自我防禦與解脫。看起來幼稚可笑，卻讓他得到了心理愈合與緩衝的機會。
還有個大家熟悉的狐狸與葡萄的故事。狐狸吃不到葡萄，就安慰自己說葡萄是酸的。試想，狐狸又渴又餓，好容易見到了葡萄，卻吃不到嘴裏，心中怎能不失落？狐狸這樣安慰自己，又有什麽不好呢？
阿Q和狐狸所做的，其實都是通過一種解釋和聯想把自己感覺不舒服的東西掩蓋住，再按自己的想象將事情做一個合理的解釋，使內心能夠承受下來，而免於遭受心理打擊。
當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時候，胳膊幹脆就說我讓著大腿，不和你一般見識。這不也是一種幽默，一種化解嗎？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套自身防禦係統，比如當我們看到害怕的東西、遇到危險的情形，會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大聲喊叫。閉眼是一種下意識的躲避，大叫則是一種掩蓋。這樣的防禦是潛意識的作用、人的本能，幫助我們嶄時應付一下突如其來的狀況。
人是一個孤獨的個體，一粒塵埃，心中總難免恐懼，遇到麻煩就更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沒人看得見的地方。
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有些人越是遇到困難就越是要表現堅強，用快樂來掩蓋內心的悲傷、失落與痛苦。這不正是人的自身防禦係統在自發地抵禦外來入侵嗎？所以我覺得其實有時候過度同情也是對別人自尊心的一種侵犯，會令對方反感而遭到拒絕。
衣食無憂之後，人們將會麵對更多精神上的煩惱，更加渴望得到心理安慰。恰當而有效的心理安慰需要講究點技巧與效果，需要一點耐心，要等對方拿掉了自己的防禦麵具後，才會自然而然地接受你的安慰與幫助。否則僅有善心與熱情，到頭來卻可能幫了人家的倒忙。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昨天打給朋友的一通電話，朋友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最近摔了個跟頭，骨折了。我聽完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年齡大了很容易骨折，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呀？”結果朋友這樣回答我：“骨折可不在年齡大小，好多年輕人也一樣會骨折呢。”
我一聽馬上反應過來：我不該提到年齡，誰都不希望自己被別人說老，我一提年齡，朋友的防禦係統就發生作用了。就好像有人批評我們，我們總會下意識地找理由反駁一樣，心裏總歸不大舒服。
也許我應該換一種說法來安慰她，比如告訴她：我在二十歲的時候就骨折過，當我表現得比她還弱的時候，她或許反而會卸下防禦，說出真心話。
你看，我本想安慰朋友，卻一不留神犯了人家的忌諱。
是這樣的。我自己就越來越阿Q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