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涯各處
人在青春的歲月裏總以為愛就是全部,可愛情真的可以超脫於一切之外嗎?他們怎麽知道長距離的戀愛,本來就是一場賭博呢?
他們賭彼此的愛不會改變。
他們賭時間空間不會把他們分開。
一場勝負未知的賭博。
時間又過去了三年,在這三年裏,重逢和離別在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地上演。他們狂熱地思念著對方,David一有假期就往芝加哥飛,Mary一有假期就往夏威夷飛。他們把所有的假期都用來探望彼此。
時間長了,狂熱的思念如潮水般慢慢的退卻,可思念本身並沒有消失,它依然在內心深處。說不準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就會毫無預兆地跑出來。也許是在周末熱鬧的酒會上,也許是在同事的婚禮上,也許是在超市刷卡的一刹那,思念象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心頭飛快地劃上一道,那一刹那的刺痛使原本平靜的心一下子縮緊在一起。
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每次別後再見,David都會覺得Mary有一點兒不同,可有什麽不同呢?他又說不出來。
兩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成長的步伐也有了分別。
最後一次他飛去芝加哥是和Mary一起過聖誕節,他已經半年沒見到她了。她把他從機場接到她在市區新買的房子裏,這是她一個人貸款買的,甚至沒跟他提起過。
“你先休息一會兒吧。”Mary去倒了杯水給他。
“謝謝!”他接過杯子。
端著杯子在這一房一廳的小單元裏走了一圈兒,這裏陳設很簡單,客廳裏的電腦倒是最新型的。
他坐回到沙發上問:“怎麽沒聽你提起過買房子的事呢?我可以援助你的呀,我們可以一起買個大一點兒的。”
“可是,你離得那麽遠,我已經習慣了一切自己做決定。”這麽說著,Mary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這些年來,每當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的時候,這個懷抱總是那麽遙遠,她指望不上。每一次的離別之後,她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整日恍惚迷離魂不守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呼吸聲是她溫柔的安眠曲,伴著這樣的安眠曲入睡,是那麽踏實。現在半夜醒來再也聽不到他熟悉的呼吸聲,內心的失落常常讓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再次入睡。有時實在睡不著,抓起電話想打給他,又不知道他那邊是什麽情況,距離那麽遠,她無論怎樣想象也想象不出他在做什麽,想什麽。波士頓和夏威夷之間有六小時的時差,時差的不同讓彼此的思念都合不上節拍,最後想想還是算了吧。
沒有時差分隔的愛情是多麽幸福。雖然現代的通訊那麽快捷方便,可時差的不同是改變不了的。這邊喝下午茶時想說的話,怎麽會和那邊迎著朝陽在上班路上想說的話一樣呢?遙遠的愛情考驗的是人的意誌,可愛情是否應當建立在意誌的基礎上呢?這個問題,Mary始終無法回答。
在長期的分離中Mary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David提到房子,她才意識到買房這麽大的事,她怎麽事先就沒想到和他商量一下呢?她決不是故意不和他商量,隻是沒想起來。難道他真的在自己心裏越來越淡漠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Mary一跳。Mary年輕漂亮有才華,周圍有許多追求者。可是她不是一直固執地認為愛是一種約定嗎?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履行這一份承諾,用回憶來支撐日見荒涼的情感。
David也發現,Mary臉上的歡笑漸漸少了。每一次再見,他們都要花一段時間重新適應彼此。那一段時間和空間所造成的距離,變成了重逢時的隔膜。就像兩個很久沒見麵的朋友,需要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慢慢重新了解對方,慢慢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就連做愛也是,彼此的身體本是那麽熟悉,可重逢的時候仿佛又有點兒陌生。
而往往剛剛才適應了,又到了要離別的時候。
他們太熟悉了,很多感覺都無法隱藏。
這一次,他滿懷希望坐了十個小時的飛機來到這裏。他為了這一次的相聚準備了很久,他有很多的節目和禮物送給Mary。可是,這一次兩個人都無法放鬆下來。他們聊了很多的話題,兩人卻都有意不去觸及彼此的內心深處,那裏十分脆弱。這兩個星期的日子,好像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愉快。
人為什麽要分離呢?為了各自的夢想嗎?可當初不是因為有共同的夢想,因為對方在彼此的夢中才走到一起的嗎?現在夢想卻成了分離的借口,這樣的借口是那麽堂皇,那麽真誠,那麽悲壯!
為什麽兩個人的夢不能合成一個夢呢?
David是軍人,能否脫下軍裝不是他說了算的,並且他在軍隊如魚得水,越來越發現他整個人是屬於軍隊的,這是他的歸屬和選擇。而Mary在電視台已經成為知名記者,人的成功靠天時地利人和,靠勤奮刻苦還靠機遇,缺一不可。她端莊標致的東方女性形象和東方式的思辨方式,在當地獨樹一幟,使她在眾多的女記者中脫穎而出。可如果她來到夏威夷,這裏到處都是東方麵孔,東方人的思維方式,她的優勢就不存在了。Mary無法放棄她已經擁有的一切。
人有種惰性,在無法抉擇的時候,往往會選擇逃避,轉移和淡化。以為隨著時間的延續,總會有解決問題的方法,這一拖許許多多的歲月就這麽過去了,而女人的青春又那麽短暫。縱有萬般的不舍,現實是無法改變的。這次一定要做個最後的決定,Mary這樣想著,離別的那個早上,她從電視台打來電話,和David訂了那個在機場咖啡廳的約會。。。
David獨自坐在咖啡廳裏,兩個半小時已經過去,飛機就要起飛了,麵前的咖啡早已涼透,Mary還是沒有出現。David明白她訂這個約會是為給他,也為給她自己留下最後一刻改變決定的機會。現在連這最後的機會也失去了。會不會遇上堵車?會不會出了什麽事?他情不自禁地想,二十幾年前還沒有手機,David借用咖啡廳的電話撥了Mary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都沒人接。
現在不管怎樣,他一定要走了,無論他的心情是多麽淒楚,失落和孤獨,他都要走了。軍人是要守時的。
。。。
David故事講完了。他變得很平靜,我卻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我不願聽到這樣的故事結局,更不希望美好的愛情最終被冠冕堂皇的理由所放棄。可生活就是這樣,燃燒得最熱烈的情感是愛情,最終被放棄的還是愛情。
我想還是該安慰一下David,畢竟故事中人是他,不是我。我用中文對他說了句:“天涯何處無芳草。”然後給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想說當一段感情結束的時候,也就可以輕鬆地說一聲再見了,為什麽不重新開始呢?誰知David卻有些不高興地說:“可是Mary不是一棵草。”
這句平平常常的話觸動了我。原想進一步為他解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男人為了江山社稷,千秋大業和事業前程而揮劍斬情絲,而拋棄兒女情懷,而瀟灑告別此地芳草,是一種被千載謳歌的男子漢大丈夫的英雄作為,中國男人愛江山遠比愛美人執著而熱烈得多,在男人眼裏女人不過就是幾棵草。所以他們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兒,無論是想要放棄的時候,還是追求不到的時候。
男人是千裏馬,女人是草,此地吃不到可以換個地方吃,反正天涯處處有芳草。
我甚至覺得無顏對David進一步解釋這句話的含義,芳草之說與David二十幾年珍藏的愛那麽不和諧。他用的那個簡單句“Mary不是一棵草”,比我那句貌似瀟灑有哲理的話境界要高得多。說到底,華麗及冠冕堂皇的語言遠不如一顆執著而真誠的心更能打動人。
不由地想:我們是真的不懂,還是不願懂得呢?
愛人不是一棵草,愛是不能忘記的!
David說他這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因為他的心上人不是草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許許多多的日子就這麽過去了,思念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糾纏,一種叫作“命”的東西。思念既在,何必人為的拋棄?人為的拋棄,太殘忍。
於是就這麽習慣著,思念著。
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