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到大海深處
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山東男人,一個航海的山東男人, 一個以為這個世界上一定存在著另一種活法兒,並真的動身去尋找的人。這就是翟墨給我的印象。
翟墨是藝術家,航海家。自2000年開始,他駕一葉帆船航過了世界很多的地方。2007年1月他又開始了一人一船環遊世界的航程。這次航程是從中國山東日照起航,由東向西, 途經雅加達,好望角,巴拿馬,橫穿太平洋,最後將回到祖國。2008年5月途經夏威夷,因遇台風季節,行期後推,直到11月2日才離開夏威夷。我和不少當地的華人有幸在這段時間裏結識他,了解他,並且和他成了朋友。
剛認識他的時候, 聽他操著一口舌頭有點兒硬的帶山東腔的普通話, 一臉正兒八經地說事兒, 詞句簡約, 顯出些許木訥, 就認定他是個厚道內向之人。男人嘛,長一付傲人的身板兒,昂揚七尺男,再整出些個義無反顧,浪跡天涯,英武瀟灑的動靜兒,自然是有魅力的。他又是山東人, 山東爺們兒-----重情重義,大智大勇大謀大略再加上大氣,真就有那麽一股子千秋大業一肩挑的氣概。
翟墨以山東為榮, 有一份相當執著的鄉土情。說起故鄉,他總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興奮和自豪。在他的小船上,吃著他做的相當棒的山東菜,聽他娓娓道來,把酒話故鄉,朦朧酒意中,今昔何夕此地何地? 常常讓我有一種時空錯置之感,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故鄉。山東人最認老鄉,若是翟墨遇到老鄉或半個老鄉, 山東更成了他們永遠的話題:山東的這個, 山東的那個。就連山東的生薑大蔥被翟墨津津樂道一番, 都成了珍饈美味。在夏威夷,他最喜歡去的餐館是韓國餐館,原因之一是那裏可以吃到大蔥蘸醬。他離開夏威夷之前, 讓我幫他買些蔥薑, 買就買唄, 這叫不放心呀, 一個勁兒地囑咐我:"蔥要大蔥, 蔥白要長。薑要大快兒的, 新鮮的。" 可這裏超市賣的大都是小蔥,大蔥很少見。害我跑了好幾個地方, 才找到他要的大蔥。我們中國人一向善於變通,入鄉隨俗, 有啥吃啥, 沒有就不吃。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真像他那樣執著,注重細節,不走樣地帶著故鄉的習俗走世界的人還真少見。我還見過他用山東的生薑,大蔥勸酒: "知道不知道最有名的山東大蔥的產地呀?" "什麽?不知道? 不知道還號稱山東人? 喝一個吧!" "知道不知道山東最有名的生薑產地呀? 不知道? 罰一個!"……
翟墨的小船上總是高朋滿座,笑語不斷。來做客的, 有些是和他一樣, 也住在船上的航海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說著不同的語言。翟墨說他們這些航海人,“見了麵就是一家人,上哪條船都有酒喝”。翟墨的英文不太好,可這似乎並不妨礙他和外國人交往。以前聽人說, 聰明人一個OK就能走天下, 這回我算是見識了。當然到小船上來得更多更勤的還是我們這些當地的華人華僑,我們這些人平時各忙各的,很多人在這個島上住了十幾,二十年彼此並不認識,有意思的是翟墨來了以後,大家卻在這條小船上認識了,了解了,成了朋友。他的帆船,看上去並不大。可下到船艙裏卻是別有洞天,那裏麵不但有床有桌子,居然還藏著一個完整的小廚房。翟墨熱情好客,有朋友來的時候, 這裏就成了他展露廚藝的小天地。他的菜講究原汁原味, 色香味俱佳。他做起菜來, 也有一種藝術家的揮灑自如,他常常隨意發揮,給人驚喜。在一旁看著他做菜,讓人覺得烹飪也是一種藝術, 一種享受。夏威夷的中餐館多是廣東菜, 翟墨常埋怨吃不到像樣的北方菜。這麽一來, 我們也就有更多的機會品嚐他做的可口的飯菜。還有一個吸引大家到他小船上來的更重要的原因: 翟墨這裏總有酒喝。
山東爺們兒愛喝酒,酒是翟墨生命的一部分。誰要是請他吃飯卻沒讓他喝上酒,翟墨是不會領他情的。開始我怎麽也不理解, 後來聽說他的老家是"有菜沒酒不留客"的地方。這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般耿耿於懷。自從翟墨來到夏威夷,到他的小船上找他喝酒就成了朋友們生活中一項精彩的節目。翟墨平時話不多,長期航海的人,語言功能會有暫時的退化。不了解他的人, 開始會覺得和他交流起來有點兒擰巴。可他一喝了酒,人也活躍了,話也說順溜兒了,也會開玩笑了。那點兒裝出來的深沉早扔在了一邊兒,一臉的壞笑也冒出來了。翟墨愛說他自己是個“壞人”,我看也像。尤其是在他喝了酒之後,更加生冷不忌。聽他說有一次他喝了酒以後跟人家打架,居然把自己的手給打骨折了,第二天他又要按原計劃出海,結果他受傷的手上打著石膏,愣是用一隻手升帆,掌舵,航海,一路也還平安無事。他平時喝高了找餐館服務員的麻煩,提諸多的無理要求,還理直氣壯。有時候喝高興了,他還會拉著朋友從船上跳到海裏。酒後鬧出點兒動靜對翟墨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有一次他和朋友在餐館吃飯喝酒,我有事去找他,結果竟然讓我看到他酒後追著朋友的女秘書在WIKIKI 最繁華的街口非要抱抱,把那可憐的小姐嚇得花容失色,四處逃竄。人家小姐在前麵躲, 他在後麵追, 我從遠處開車過來, 還以為是時光倒流, 撞上日本鬼子進莊兒了。。。
翟墨不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壞都壞在了麵兒上,不藏著掖著, 也決不壞得鬼鬼祟祟的。仔細想來他的壞都是結結實實的真實。翟墨不是完人,他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和毛病,包括他偶爾表現出來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詭計, 小花活,都讓人覺得他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生動,有血有肉,健康快樂的人。人是這樣,性格坦率者形象生動也, 個性越突出越有他的魅力。有很多時候人可以說不清他好在哪裏,而仍然喜歡同他在一起,為他服務,他離開後還戀戀不舍。其實我也一直想不明白這一點,姑且稱之為性格魅力吧。
這倒也不是說因為他比較容易懂, 是個清淺到一覽無餘的人。恰恰相反, 熟悉翟墨的朋友都有同感: 他不是一個容易真正了解的人。他是我們說的那種有夢的人。他的心裏一定藏著許許多多的秘密,才讓他自己像一隻長明的燈,不懈地發著光和熱。 我也曾問他 "你這麽較勁兒不就為證明自己是一爺們兒嗎? 犯得上嗎? 寶貴的生命和飄渺的夢想孰重孰輕?" 可翟墨一笑置之,什麽也沒說。翟墨就是翟墨, 他是個跟著心裏的羅盤走天下的人, 這種人你不要試圖去理解他。因為他根本不需要證明什麽, 不需要結果, 不需要理由, 也不需要崇拜。他航海既不是為了出風頭, 也不是為了沽名釣譽。就是覺得那樣做來勁兒, 瀟灑, 有味道。那是生命力旺盛的一種標誌,那種隻有他在航海中才能夠尋求到的刺激, 對他而言, 一定會有那麽一種妙不可言的誘惑。所以他寧可做一個煢煢孑立的獨行者。去,就去常人不能去的地方, 領略常人不能領略的景致, 享受未曾汙染的大海藍天。。。
翟墨是中國的第一個航海家。據說許多中國的男人都曾做過航海夢,可惜都僅僅停留在了做夢的階段。這和自古以來的閉關鎖國, 中國人對海的了解相對缺乏有關,翻遍所有的古文古詩詞幾乎找不到對大海的描寫。這些年來我們的祖國強大了, 中國人有了精氣神兒,有了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 我們的國家終於走出了第一個航海家。我覺得翟墨的走向海洋, 不僅是因為第一才偉大, 也不僅是因為他把男人的夢想變成了現實才偉大, 而是因為他代表了那樣一種精神,一種時代的精神, 一種冒險的精神, 一種麵對困難和挫折百折不回的精神。作家,心理學家畢淑敏說過這樣一句話:“人生本來沒有意義,但是你要賦予它一個意義。”翟墨賦予了他的生命一個最美的意義——與大海為伴!
總覺得冥冥中翟墨與海一定有著某種淵源,才使他毫不猶豫地邁出了這第一步。翟墨今年五月中來到夏威夷後一直住在他的帆船上,他的小船停靠在美麗的Ala Wai 遊艇碼頭, 站在他的小船上, 麵對著燦爛陽光下浩瀚的大海, 莊嚴而奇特的鑽石山, 潔白浪漫的沙灘, 婀娜多姿的棕櫚樹, 仿佛走進了一個神話般的世界。我開玩笑:"翟墨,你也太牛了,把這片海當成你家後花園兒了。"翟墨笑著一個勁兒地點頭:"是啊是啊,還真是我家後花園兒!"翟墨愛海,也愛水上運動,他來到夏威夷之後,短短的一段時間就學會了衝浪,他還拍了《衝浪一家人》的電視素材,希望能將衝浪這項運動介紹給更多的中國人。有時候他也和我們這些朋友們一起去海邊遊泳或捉螃蟹, 來到海邊, 翟墨總是甩掉上衣,第一個撲向大海, 他臉上的興奮表情,簡直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有一次我們抓到了一個大螃蟹,那天翟墨手舞足蹈欣喜若狂的情緒感染了我們每個人。。。
大海是遼闊和偉大的,可我更覺得大海有著某種不屬於人間的,與人類格格不入的,永遠沉默著的奧秘是我們無法認識的。翟墨的小船現在正行駛在太平洋上。當我們揮手送別他和他的小船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為他揪起了心:他一個人在海上活著,在瞬息萬變,了無痕跡的渺茫的海上活著,夜幕降臨,在寂寞的夜的海上,在圍繞著他的黑暗世界裏,望著孤單的月亮冉冉升起,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孤獨寂寞呀?平時當我想到孤獨寂寞這些詞的時候,湧上心頭的不過是一些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獨自走在黃昏的深山古寺中"什麽的,可這些陸地上的寂寞與海上的寂寞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海上的寂寞一定是那種真空似的"天涯寂寞",墳墓般的"天涯寂寞"。這哪裏是寂寞?分明是恐懼,是一種與生命格格不入的恐懼。在到達彼岸之前,在寂寞的海上一顆寂寞的心伴著寂寞的影子究竟要度過多少寂寞又恐懼的夜呢?每當深夜從睡夢中醒來,我總會默默地祈禱:願他在海上平安: 平安! 平安! 在海上還有什麽比這兩個字更加珍貴的? 我不知道:翟墨在這黑夜籠罩的海上會想些什麽呢?會想到今天這令人無限恐懼的夜的海, 就和幾千年,幾萬年前一模一樣嗎?會想到百折不撓,曆盡艱難險阻大風大浪,承擔和消化了一切苦難和煎熬後, 人會升華為一種什麽樣的境界嗎?還是也會想一些俗人小事:會想到我們曾一起欣賞的海上淒美的落日嗎?會想到碼頭上每個周五晚上的煙花嗎?會想到WAKIKI 那個他最喜歡的有100多種啤酒的酒吧嗎?。。。
翟墨常說他自己有病:"我肯定有病, 不然也不會去航海。我抵抗不住大海對我的誘惑。" 翟墨是藝術家, 人們說藝術家和瘋子隻有一步之遙。這話是有些道理的。翟墨的“病”應該是一種偏執症, 無法控製自己對某一事物的狂熱和追逐。藝術家為了尋找寶貴的藝術靈感, 常常會表現出與眾不同的種種叛逆的行為。在叛逆中使自己更接近心靈, 更接近悟性。我一向崇拜藝術家, 不管他們是不是瘋子,他們把美帶給了世界帶給了我們。沒有他們, 我們就失去了與激情對話的橋梁。 翟墨的偏執症隻是比別的藝術家更加登峰造極而已。他這樣義無反顧地浪跡天涯, 尋的就是自己獨有的靈感, 屬於自己的感受。靈感呀靈感, 翟墨漂泊萬裏隻為一睹你的容顏, 而你, 依然在大海的那一邊。終有一日, 大海的眼睛會將神秘敞開, 等待一顆虔誠的心來采擷。滄海不會幹枯,夢想就不會遠逝。隻是那條小船如何載得動那麽多, 那麽重的夢想?
翟墨做的事很牛,卻不喜歡吹牛,你也聽不到他不依不饒的抖落自己。他豐富的經曆, 一路的見聞,風情民俗美情美景,該吹的實在太多了。可即使是和他走得近的朋友,也很少聽到他講他的經曆,總是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問多了他還會說:別問了,你跟我航一次海就知道了。當下這個世上,狂人可真不少見, 牛哄哄的人滿街都是。作家王朔說過一句話, 用來擠兌吹牛的人:"在遊泳池裏遊泳, 愣能找到乘風破浪的氣魄"。翟墨正好相反,很多人狂在嘴上, 他狂在骨子裏。他的狂是他身上與生俱來的。你能感受到, 卻說不出來。他狂,是因為他生命的豐盈。他身上的那股子嶙峋傲骨的氣度, 確是別人學不來的。真名士者自風流。人的本性中一定有一種對英雄崇拜的本能,翟墨在夏威夷的這段時間,得到了許許多多中外朋友的關心和幫助,大家幫他不為什麽, 就出於這種本能, 因為這樣的人無處尋覓。因為在善良人的潛意識中, 就覺得做了這樣偉大的事情的人不可能是一個壞人, 也不可能是一個瘋子。就這麽簡單。
翟墨從遠方而來, 又要駛向遠方, 而遠方依然在遠方。希望總是在遠方燦爛, 信念卻在船頭延伸。可誰說他隻屬於遠方呢? 他漂泊的足跡曾給我們捎來過浪漫和詩意-----像一縷春風, 像幾片白雲。大海呀大海, 翟墨浪跡天涯, 乘風破浪, 默默地陪伴著你的荒涼和寂寞。翟墨是否在你那裏感受到了波濤湧動的生命? 聽到了來自遠古的海嘯? 體驗到了天, 海與生命的和諧? 大海的魂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守望啊? 翟墨從你那裏走過了才明白: 萬年滄桑留給大海的不過是"劃水無痕"。翟墨在海上感受最深的就是這個詞了, "真是劃水無痕呀!"他感慨著, 依然堅守著自己的使命, 他堅信用個體的柔軟的生命同樣可以折射出日月星辰的光芒, 吟唱出生命的燦爛和偉大。靠著這樣的信念, 他一任風浪雷雨的洗刷。堅韌, 倔強, 孤寂。他是大海上最自由的公民。他讓我們懂得了: 平凡而堅實的個體卻也是地平線上最美的風景。
翟墨即將離開夏威夷的那些天, 嘴裏總哼著電視劇《水滸》裏那首著名的歌:“說走咱就走, 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啊!。。。”該是在給自己打氣吧。翟墨走了, 我們送別他, 揮著手,。。。他的小船漸行漸遠, 遠方的景色, 漸趨朦朧。。。離別, 朦朧了一切的輪廓。。。
2008年11月28日 於檀香山
(本文發表在2009年6月《戶外探險》雜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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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墨,山東人,1968年生。藝術家,航海探險家。旅居法國,新西蘭。多次舉辦個人畫展。從事西方美術史和太平洋,非洲土著藝術研究。2000年2---2001年8月,自駕帆船環繞新西蘭一周,並在奧克蘭藝術中心舉辦畫展。2001年9月自新西蘭跨南太平洋馬德克和湯加兩大海溝,曆時28天到達斐首都蘇瓦港。2003年3月自駕帆船從大連啟航,途經青島,連雲港,上海,溫州,寧波,福州,廈門,台北,深圳,香港,海口,三亞,西沙,南沙等海域,經55晝夜航程7600多海裏。實現”中國海疆萬裏行”夙願。其帆船航行總裏程28000多海裏。2007年至今,單人無動力帆船環球航海。
2008年11月2日,離開夏威夷, 航行在太平洋上…..
他好像是上個月才回到山東日照,但今年3月已經回國了,先在海南,又去廈門。我6月回國時去廈門參加了他的歸航儀式。最近沒和他聯係。
你可以上新浪網查他的情況。
才注意到他出發的時間是去年11月,快一年了,進展如何呢?
雖然說每個人都有享受個人靜默的時候,我也常常被大海所吸引,還是容易因它的單調和孤寂而卻步,像他這樣麵對這種大海上的渺小的孤寂,不是一個常人能做到的。
翟墨說他臨終的時候,一定會在海上。
在想,能如此忍受孤獨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忍受人生最終的孤獨。。。如果能,我也去航海。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