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伯父伯母,年輕時打打鬧鬧,中年恩恩愛愛,老年相憐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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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是他們兄弟中最有出息的,是個學中文的大學生。然而在我小的時候,偶爾見過大伯父,覺得他格外的不親切,特別是對那個村婦的伯母,怎麽也搞不明白她的家到底在哪裏,反正是在很遠很遠的村屯就是了,因此對大伯毫無崇敬之意,伯母的樣子也是傻呼呼的。
後來大伯右派平反了,他似乎有了心情或者光榮,開始樂嗬嗬地給我們講故事了。
大伯大學畢業後在城裏文化局搞創作。後來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偏遠的黑龍江山區。近30歲了也沒娶上老婆。
伯母的娘家離黑龍江有2000 多公裏。伯母是被一位親屬從她的家鄉順道把她帶來的,那時她剛剛 18 歲。
伯母的家鄉很窮,她來黑龍江是帶著十元錢的偉大理想和無限的憧憬而來的。伯母的一個親屬姐姐就是嫁到黑龍江的,每年過年,她都會給她媽媽寄十元錢,她的媽媽總會把十元錢給大家看一遍。伯母深深記住了那十元鈔票的樣子,也記住了爹娘看那鈔票的眼神。因此當大伯的親屬把大伯的照片給她看時,她隻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說:行。但這個秘密是在十年後伯母才告訴大伯的。
大伯是沒有老婆也愁,有了老婆更愁。開始大伯寄住在一個鰥夫村民家裏。有了老婆就要過日子了,哪裏有房子啊!
於是大伯咬咬牙,扛著行李卷,伯母挎著一個籃子,奔向了荒郊野外。哪裏有幾排破爛不堪的磚房,據說那是日本關東軍的一座陸軍醫院。大部分窗子屋頂都沒了。但這裏還是住著幾戶無家的人。
大伯桃來桃去,總算桃到了一間還有四壁的房間,但看看那破爛的木板門,飄動的窗戶紙,真是哭的心都有。但看到像孩子一樣的伯母並沒有什麽反應,並且似乎還顯出了她的生活活力:“快,你去撮幾鍬土,把屋地填平,把老鼠洞堵上”。大伯看著伯母的那雙大腳和臉上的光輝,一瞬間知道了:她能和他共同擔負起這個所謂的家,所謂的家庭生活。因此大伯心情愉快起來,走了很遠的路買了兩隻碗,兩雙筷子,一隻水桶,一隻鐵鍋。
按大伯的感慨說:有了她,荒山中我不再孤獨;有了她,荒山中我不在彷徨;有了她,在冰天雪地裏我不在憂傷。
這是大伯平反後成為作家說的漂亮話,誰知道他那時是怎麽想的。伯母倒是說,那時大伯還打過她的大耳光子。但看到現在的伯母,風韻越來越佳,體態依然凸凹有致,並且也染上很多文章的色彩,不但能讀書還能刷上幾筆丹青,想必大伯也不會下手太重吧。
大伯是有口糧的,可伯母沒有戶口,沒有口糧,那時的口糧可是命根子啊。開春前,大伯從煤窯拉大車回來,常常看到伯母累得躺在土炕上。後來明白了,伯母在山林間開地呢,並且在秋天結出了碩大的玉米棒。隻要有雙手,就不能餓死人,伯母說。
我就問了,大伯你為什麽不和伯母一起去開地呢。大伯說,那時哪有什麽心情,即使好好看看你伯母幾眼那也是幾年後的事了。
按時間算,應該是在三年後,伯母 22歲左右。大伯在回家的小樹林裏影影綽綽看見一個青春、體態較好、很有活力的女子。心裏想這個女子真的不錯啊!走近了,才驚愕地發現竟是自己的老婆。
他們也打架,但無論打的多麽厲害,第二天早晨,伯母還是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把飯做好。大伯最怕的是,打完架伯母不吃東西。這時哀求也不行。於是大伯會拿起大棒子威脅著說,如果不吃就砸鍋。伯母就流著眼淚像老牛吃草一樣慢慢咀嚼卻咽不下去。
大伯的殘暴卻給伯母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她常和她的夥伴提起逼她吃飯的事。她的夥伴剛好相反,一打架丈夫就不允許她們吃飯。
後來就是這個破屋也不讓住了。縣裏要建什麽防空洞,要扒這裏的破磚。大伯在一個漆黑的夜裏,逼著伯母去和他偷一架大梁柁(蓋房子的大梁)。伯母嚇得說話都變聲了,但不得不服從。她怕被人家發現。大伯還罵著伯母,讓他快走。她被罵著抖擻著向前咧咧歪歪地移動著。
“到今天回想一下,我再也找不到這麽一個能挨罵又能抬樹的女人了。她能咽得下氣,可又絕不窩囊。以我那時的壞脾氣,真是老天爺專門給我造了這麽個女人啊!”這也是大伯的感慨,從大伯的眼神中,這個感激是真的,底底確確帶有懺悔的意思。
要說伯母,絕對是個潑辣的女人。按大伯的說法:再也沒有比她更臉皮厚的人了。伯母會跑到大路上攔截哀求過路的牛車馬車幫助拉石頭,拉木料。大伯拙於言辭,凡是求人的事都推給伯母。因此伯母被別人崇拜得不得了,都說她有辦事能力。即使蓋房子也是伯母到處求人幫忙。
伯母愛她一手蓋起的房子,每年都要粉刷一次,都是她自己親手刷。而此時大伯能做的是,當石灰迷了伯母的眼睛,她叫喊的時候,大伯幫助吹出來。
伯母後來還把屋裏打上了水泥地麵。大伯說這個水泥地真有優點,發火時把碗打落到土地麵上,碗一般不碎。可那次不知為什麽大伯又發火了,把一隻碗和一個盤子輕輕掃落水泥地麵就聽到兩聲清脆的響聲,並且隨後又聽到幾聲更清脆的響聲。
一般來說,大伯打碎碗碟,伯母都會哭喊著說大伯敗家,這次沒有哭聲並且還有幾聲餘響,大伯有點心虛,裝作沒聽見出去了。中午氣消了,回家,伯母把飯做好了,可沒有碗碟擺在桌子上。大伯問伯母,你打碎幾隻,伯母說:四隻。大伯說:好啊,你大有進步啊!伯母說:我再也不受你欺負了,你不要我就拉倒。
講到這裏,大伯和伯母都承認以後很少再打架了。我的分析是這時的中國的政治形勢有所好轉,大伯看到了曙光。他的同學們也關心起他了,甚至還向他要創作手稿。
大伯回想那時打架的情景還是心中隱隱作痛。打完架,摔碎東西,她還不得不一麵哭著一麵屈辱地收拾摔碎東西。她更心痛的是還要花錢再買。
果不其然,不到兩年,大伯就平反了,並且補發了工資,還分了一套住房。大伯的作品也發表很多,並且被公認為是個有實力作家,特別是寫生活極具感染力、貼切、紮實。大伯說:基本上,每篇作品裏都有伯母的影子。
要回省城的那幾天,伯母早晨都會哭著不吃早飯。是啊!人,是應該有私有財產的,除了它的物質價值外,它還是人的感情寄托。就連大伯也很難想像,成百的人住在同一棟樓房裏,能對它有那種牽腸掛肚的感情嗎?伯母就說,那樓房是公房,我們的土房再不好,可它是我們自己蓋的。躲在自己營造的房子裏,看著外麵狂風暴雨抽打著天野,躺在溫暖的炕上聽著寒冷的北風從房頂滾過,你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舒服感。重要的是你能感覺到你自己和自然命運抗爭的力量。這些話是大伯在一篇作品裏說的話。
其實大伯看著自己那三間土牆瓦房也是忍忍作痛的,雖然它毫無出奇之處,卻是他心靈的港灣,在那裏度過了最好的年華。就如同伯母一樣,和她在一起,打也好吵也好,挨著就踏實。房子是搬不走的,但老婆是可以帶走的。
伯母把三間房子以極其便宜的價格賣給了別人,好像就賣了200元錢,相等於大伯回城兩個月工資差不多。原因是哪裏的人們真的沒有錢,再有,伯母也給人家提出了條件,那就是每年要粉刷房子,籬笆和屋頂也要每年修一修。如果沒錢,沒材料可以給她寫信,她認為大伯回城了,就是個能人了。
最讓伯母難忍的是,她不得不把自己親手開墾的土地送給別人。那可是養育了她們四口人十幾年的土地啊!那裏消耗了她們的青春,埋葬了她全部的青春年華啊!。
全家回省城的那天,大伯的同學都來迎接他。更確切地說是想看看大伯的那個鄉村老婆是個什麽樣子的。此刻伯母變得可憐巴巴的了,就像魚離開水一樣。大伯對他的同學說:看看吧,鄉下老太婆。這時的伯母也就30歲出頭。
晚上,伯母怯怯地對伯母說:你以後不要那樣說俺。其實大伯早就把那句玩笑的話忘記了,不料伯母還記在心裏。大伯開始認識到:從此以後他要嗬護她了,他也要注意對她的言行舉止了,雖然感覺有點憋得慌。
隨後的日子裏,伯母顯得很憂鬱。她懇求大 伯不要學跳舞,不要和女同學來往。其實女同學來家裏是看她的,她倒憂鬱不安起來,處處顯得小心翼翼。那個風風火火無所畏懼的妻子不見了。
然而,伯母這種壓抑的光景不到兩年時間,她就脫胎換骨了。
說實在的,伯母天生也算是個美人坯子,身體結實凸凹有致,小學畢業但極有靈性。更有在大伯寫作的煤油燈熏陶下似乎也有對文學欣賞的“靈性”,甚至能給大伯提點意見。關鍵的是伯母心大、性格開朗,愛幫助別人,生活熱情極高。後來給她安排了工作,在辦公室管後勤,還做到了付處長的職位,這是後話了。
在環境的熏陶下。伯母變得不但能下得廚房更能上得廳堂。後來人們介紹大伯時都說:他是 xxx 的丈夫。弄得大伯心理很不平衡。伯母每到一處都成了中心人物,即使在大伯那個酸溜溜的文化圈子裏,伯母更是不可缺少的人物,無論是安排聚餐、各種活動、還是誰家有大事小情,伯母總能打理得順順暢暢,讓人舒舒服服,並且始終能給人們帶來新鮮空氣。
45歲以後,伯母竟然迷上了丹青。以她極好的人緣和學習態度,很多師級人物給了她極深刻的引導。並且評價伯母的水墨畫,特別是畫鄉村的水墨畫更是筆筆入骨,意境無限。
大伯、伯母退休後,讓我感到的是:大伯珍愛伯母就像珍愛古物一樣,即使是撫摸也是輕輕的,生怕價值連城的古物掉渣似的。
一次在大伯家,還有幾位其他人正在嘮嗑,突然下起了雨,這時大伯的眼光開始遊離,談話心不在焉了,看了我幾眼我沒有明白什麽意思。但沒過兩分鍾伯母從外麵打回電話,大伯的心才靜了下來。後來問伯母才知道,下雨時她正在路上,快到家了。大伯看我的意思是如果伯母沒來電話,可能要我去送雨傘。
伯母年齡大了,但始終堅持給大伯準備每日三餐,別的兒女,孫子孫女別想吃到她做的飯。她說:沒那個義務。隻有老頭子是我的。
大伯也日漸有眼力了,伯母伸伸腰晃晃頭,大伯就會把雙手放在伯母的肩上輕輕地幫她按摩,他那溫柔的眼神如果能傳到骨子裏絕不亞於任何氣功的功效。我曾試圖想偷偷看到她們是否或怎樣擁抱甚至接吻,但始終沒達到目的。
對於愛的理解。他們說:愛是產生在共同的勞動基礎之上的,要有生活基礎,無論是艱難還是順利,但必須一起去經營和創造,雖然在創造的過程中所擔當的角色不一樣,目標是明確的,但道路是曲折的。
就如大伯和伯母他們在30多歲以前也是經常吵嘴打架,兩個互不相幹的人弄在一起,難免不產生隔閡,但兩人心裏的目標就是把日子過好,把子女培養好。一方的忍讓甚至說是無尊嚴的忍讓,在一段時間過後足以讓另一方產生心靈的震撼。年輕時大伯對伯母所做的一切,讓大伯在後來的日子裏對伯母產生深深的憐惜,讓他覺得怎樣關愛伯母都不過分。難道這就是“修”嗎?
30多歲前的生活絕對以伯母為主角,磕磕碰碰過日子,大伯寫的文章並不能當飯吃。回省城以後看似以大伯為主角,其實,隻是大伯順心了,脾氣不再那麽怪異而已。大伯的優點在於能檢討自己,感到愧疚那個小他很多的老婆,由此深深烙在他心裏的是:誰也沒有她好。大伯開始體諒關懷老婆了。平凡日子裏過的還是伯母,她把家裏家外調配得津津有味,更重要的是她善於改變自己提升自己。到了老年彼此的憐惜越來越濃,伯母說,他那時真不容易,一肚子的墨水沒地方用,還要幹體力活,晚上還要寫文章。大伯說,我那時不能掙來她的口糧,她自己開地種糧蓋房子,沒有她我真不知道我會頹廢什麽樣子。過日子就是過個女人,而伯母卻說,我過日子就是把這個老頭子過好,這種相互的體諒便進入了愛的死圈,也就是扣得緊緊的情“結”吧?。
謝謝你的帖, 讀後很感動. 婚姻是要兩個人互動的. 也很佩服你的伯母. 無論在農村還是在城市, 她都可以活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