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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天涯:甘肅夾邊溝

(2014-11-14 06:44:46) 下一個
                              甘肅夾邊溝:“右派分子”的死亡集中營

  說來萬分慚愧,我聽到夾邊溝這個名字,竟然遲至2005年,還多虧天津作家楊顯惠的來訪。 
  1946年出生的楊顯惠以他的年齡幸好趕不上反右的年代。他隻能當個上山下鄉的知青。1965年,隻有十九歲的他,剛剛高中畢業,離開蘭州,奔赴千裏之外的甘肅省生產建設兵團,到一個小宛農場全天候地開荒修渠、引水灌溉。農場除了很多和他一樣的青年學生之外,還有一些從別處轉移過來的右派。他們在解除勞動教養之後,不準回家,安置在農場裏繼續勞動。就是在這裏,和他們的閑談中,楊顯惠第一次聽到了“夾邊溝”這三個字。
  此後多少年來,夾邊溝對於楊顯惠,如同一場夢魘,揮之不去。 
  從1997年開始,年過半百的楊顯惠重返河西走廊,尋訪四十年前落難於夾邊溝的右派群體。他嚐試過從查閱官方檔案入手,但是沒有人理睬他。他隻能“貼著地麵行走”,在隴東的黃土高原中穿行,在河西的戈壁荒灘中尋找,整整三年,他竟然尋訪到了一百多位當事人。在哭泣和淚水中,昔日的右派如今的老人們沉浸在那段不堪的年月之中,向他追述一個個受盡折磨死裏逃生的故事。每當此時,楊顯惠也屢屢無法自持,隻能請求老人暫時停下來,讓他走到院子裏,擦一擦眼淚。 
  1999年,楊顯惠開始寫作“告別夾邊溝”係列。2000年開始,係列在《上海文學》和《小說界》上連載,引起全國轟動,《上海女人》和《逃亡》獲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首屆學會獎短篇小說獎(全國讀者投票評選)。係列結集時,全國多家出版社競相爭奪出版。後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的名為《夾邊溝紀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8月出版的名為《告別夾邊溝》(兩者稍為有些不同)。
  結果成就一部空前震撼的作品! 
  一位死難者的兒子,偶然讀到了以自己的父親為原型的篇章,他一下子哭倒在地,把《上海文學》供在桌上,長跪著,一頁一頁地讀,一次次地哭。他對朋友說,父親去世時他還小,隻知道父親死在夾邊溝,但不知道父親是死得這樣慘。 
  在甘肅臨洮,有一位八十二歲的夾邊溝幸存者裴天宇老人。老人說,他在甘肅師大當教授的學生寄來了四冊《上海文學》,他用了半個月時間才讀完那四篇文章。他說,每一次拿起來讀不上十分鍾,就老淚縱橫,無法繼續…… 
  上海學者朱學勤把《夾邊溝紀事》看為他“精神年輪”裏的三本書中的一本。他說,有朋友稱此書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他以為還不夠。《古拉格群島》僅僅描述知識分子在集中營裏被虐待,卻還沒有觸及饑荒中知識分子相互蠶食之慘烈。那是真正的吃人!中國知識分子所經曆的苦難,遠遠超過蘇俄。
  中國小說學會常務副會長、文學批評家雷達為《告別夾邊溝》作序,標題是〈陰霾裏的一道閃電〉。他高度讚揚楊顯惠的貢獻,認為書中表現的曆史悲劇的精神本質和沉重教訓發人深省。 
  二 
  夾邊溝在甘肅河西走廊重鎮酒泉三十裏外,地處祁連山下,荒漠戈壁之中。1957年4月,成立於1954年3月的夾邊溝農場改變為勞教農場(行政名稱是甘肅省第八勞改管教支隊),開始收容甘肅省的機關、企業和學校在大鳴大放期間因右派言論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
  夾邊溝風大沙多,有限的農田“嚴重鹽堿化”,“主要植物為蘆草”,“幾乎無降水”,這些長年的生態記錄一目了然。事實上,這個小型農場自開辦時起就隻能接收四五百名勞改人員,因為它隻能養活這麽多人。但1957年甘肅當局卻將兩三千名右派源源不斷地押送至此,沒有人想及以後將會出現什麽樣的結局。
  隻是三年半的時間!前一年半是右派們的勞累史,後兩年,也就是1959年初到1960年底,則完全是三千右派的饑餓史。在饑荒中,吃盡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東西,最後超過二千五百人成了餓殍! 
  根據幸存右派的回憶和楊顯惠的調查,1960年春播的時候,有一半的人已經累垮了,下不了地,隻能在房門口曬太陽,躺著。死亡開始了。每天有一兩個兩三個人從衛生所的病房裏被抬出去。 
  傅作義的堂弟傅作恭是留學美國的博士,水利專家。他是由當水利部長的傅作義寫信從美國叫回來報效祖國的,安排到水利部工作,後來被借調到甘肅進行規劃修建引洮工程。傅作恭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在反右運動中,別人開的玩笑話“引洮工程是銀河工程,大禹治水都沒有治出來,共產黨能治出來嗎?”硬栽到他頭上。傅作恭被打成極右分子,開除公職,送到夾邊溝農場勞動改造。
  就在這年冬天,傅作恭在場部的豬圈邊找豬食吃時,倒下了,大雪蓋住了他的身體,幾天後才被人發現。生前他曾經給哥哥傅作義寫信求救,據說傅作義無法相信弟弟信中的描述而沒有郵寄錢物。 
  在死神麵前,右派們開始了本能的掙紮求生。夾邊溝生存條件極為慘烈,右派們的自救更是令人瞠目結舌、驚詫莫名。 
  在每天吃過了食堂供應的樹葉和菜葉子煮成的糊糊湯後,他們蜷縮在沒有一點熱氣的窯洞和地窩子裏,盡可能地減少熱量散失,等待下頓的糊糊湯。 
  如果有了一點力氣,就到草灘上挖野菜、捋草籽,煮著吃下。體質稍好的,到草灘上挖鼠穴,搶奪地鼠過冬的口糧;看到晰蜴,抓來燒著吃或者煮了吃,有人因此中毒而亡。 
  到了寒冬臘月,野菜無跡可尋,右派們隻能煮幹樹葉和草籽果腹。草籽吃了脹肚,樹葉吃了也便秘,無奈之下,隻好趴在洞外的太陽地上,撅著屁股,相互配合掏糞蛋。
  俞兆遠,原是蘭州市西固區工商局的一位科長。在吃遍樹葉野菜草根草籽之後,他開始吃荒漠上的獸骨。楊顯惠在書中寫了這樣一個場景:“……骨頭經風吹吹雨淋變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說那東西沒法吃也沒營養,但他說,沒啥營養是對的,可它總歸沒有毒性吧,毒不死人吧!這就行!他研究怎麽吃骨頭,總也想不出好辦法,便放在火上烤著看看。誰知這一烤竟然出現了奇跡:白生生的骨頭棒子被烤黃了,表麵爆起了一層小泡泡。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來,拿舌頭舔一舔刮下的粉末,無異味,尚有淡淡的鹹味。於是,他把幾根骨頭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單上集中起來,居然湊了一捧之多。他像是吃炒麵一樣把它放進嘴裏嚼,咽進肚子。後來,他們全窯洞的人都去山穀和草灘上搜集獸骨……”
  1960年9月,夾邊溝農場除了三四百名老弱病殘之外,悉數遷往高台縣的明水農場。這裏的條件比夾邊溝更為惡劣。右派們開始大麵積出現浮腫。一位存活的右派回憶道: 
  “他們在死前要浮腫,浮腫消下去隔上幾天再腫起來,生命就要結束了。這時候的人臉腫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腫得如同蘭州人冬天吃的軟兒梨,裏邊包著一包水。眼睛睜不大,就像用刀片劃了一道口子那麽細的縫隙。他們走路時仰著臉,因為眼睛的視線窄得看不清路了,把頭抬高一點才能看遠。他們搖晃著身體走路,每邁一步需要停頓幾秒鍾用以積蓄力量保持平衡,再把另一隻腳邁出去。他們的嘴腫得往兩邊咧著,就像是咧著嘴笑。他們的頭發都豎了起來。嗓音變了,說話時發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聲音,嗷嗷嗷的。”
  由於右派死亡太多,而且漸漸地連掩埋死者的右派都很難找到了,他們都再也沒有足夠的力氣了,因此,對死者的掩埋越來越草率,大都是用肮髒的破被子裹一裹,拉到附近的沙包裏,簡單地用沙子蓋一下了事。當時的右派們形象地稱之為“鑽沙包”。1960年的冬天,在明水的夾邊溝右派們進入了生命的絕境,最為駭人聽聞的一幕出現了:活人吃死人。“鑽沙包”的死者都是餓死的,身上皮包骨頭,於是,他們的胸腔經常被劃開,內髒被取出…… 
  這些“鑽沙包”的死者都有親人啊。古時唐詩有此淒美的名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其悲情非常動人,但現在這些死去的右派甚至不敢企望得此“享受”!首先,“無定河邊骨”生前不管怎樣說也是為國捐軀的戰士;而自己卻已淪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是“人民”的敵人(右派分子的全稱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還有,自己會是千裏之外的“深閨夢裏人”嗎?真不敢有太多的想象。君不聞,“一張大被不可能蓋上兩個階級”,許多親人在高壓之下大義滅親劃清界限還唯恐來之不及。不過也有例外。楊顯惠書中有一位不懂政治不理會政治的上海女人,從遙遠的上海趕到夾邊溝時,活著的丈夫已經消失了。淚水已幹的這位女人非常堅強,抱著對丈夫的一腔忠貞,終於找到連屁股上一點點肉都已不知被誰吃去、幹巴得如同剝去了樹皮的樹幹似的丈夫的軀體。這位女人還是“幸運”的,她畢竟將她丈夫的遺骨帶回了上海;這位右派丈夫也是“幸運”的,他畢竟圓了生前的唯一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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