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來美國快二十年了,感覺自己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石頭,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向地麵墜落,越來越快,早晚“砰”的一聲,一切都終止了……有些惶惶然?想那麽多幹嗎,不就是覺得人生苦短了嘛。其實我們倆口子在美國混得不錯,現在都在大公司幹,公司的經營狀況也還穩定;兒子已上大學,女兒也十來歲了;我們買房子的貸款和本金付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知道我們倆口子都奔了五十,工資水平相對高,到時候公司一旦裁員,我們這號人從情理上說是首當其衝。真要是那樣,我們再找工作可就難多了,上歲數了嘛。你說什麽?在公司好好幹,經理們總該留能幹活的。未必!是啊,如果公司部門變動,需要“吐故”,有決定權的經理們當然要留他們喜歡的人。可你在平常工作中要讓他們高興,可不是簡單地“好好幹”就行了的。到美國多少年之後咱才明白這個道理。你說“這我早就明白”。好,那您比我聰明多了。你說“咱們到美國就得老老實實苦幹”。那,您恐怕沒到美國謀生,或者您的經曆和我完全不同。
我先生先來美國讀博士。我來陪讀,後來讀個碩士。我老公和導師的關係開始挺好,後來就有了別扭,說不清道不白的別扭。我這個勞工(老公)是個農村後生,從小就能讀書,一路讀上來,名校畢業又接著在國內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留校五年後才到美國來讀博士。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出國前我倆結的婚,認識還不到兩個月。說心裏話,我就看中他已經考到美國讀博士。我那時大學畢業後工作六年了,確實想出國,可真要實打實地考“托福”、“雞阿姨”出國留學還差兒點兒。所以人家一介紹就跟了他了。咱也確實不醜,在大學畢業的女孩兒中該算上乘。他當然是看上我的漂亮。當然了,我和他同歲,也趕緊得找個婆家。聲明一下,他不是歪瓜裂棗,人相貌一般,挺老實的樣子。現在結婚這麽多年了,漸漸發現他有些改不了的毛病(是人就有毛病),人比較摳門,也不會侃大山,為人處事太木納,更不會瀟灑,也不會哄著我高興。有時我都得和他沒話找話。算不算“沒共同語言”?有點兒吧。但我沒什麽可後悔的,這麽實在的人,沒壞心眼兒,不好找。不過這人太倔,是從骨子裏泛出來的倔,屬於“死鑽牛角尖的主兒”。
勞工讀博士到第三年開始鬱悶,主要是做實驗不順。那意思好像老板總抱怨他實驗做得不好。怎麽會呢?他是多麽用功的人啊。可當時我又打餐館又讀書(還好,孩子生下來不到一歲送回國讓我父母帶了三年,不然我得累死),忙得腳打後腦勺,都沒時間安慰、安慰他,多給他點兒溫存,現在想想覺得有些對不住勞工。他呢?什麽事兒也不和我講,窩心的事情都悶在自己肚子裏爛掉。這死男人!把自己氣死了讓我守寡呀?
再過一年多,我才發覺不對。因為在他老板手下幹活的中國學生都有拿到博士學位畢業走人了的,可勞工的論文八字還沒一撇哪。雖說不是一個課題,但差距怎麽會這麽大?勞工幹得多苦呀,有時整夜都在實驗室,經常後半夜才回家,洗涮一下,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躺。得,我倆又都沒話了。黑暗中他一動不動,但我感覺到他沒有很快入睡。早上起床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怎麽啦”,他就“沒什麽呀”地打發我。終於,我來氣了。“我是你老婆。你到底有什麽心事?得告訴我!”
勞工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很頹唐的樣子。“唉,實驗不順。老板總給我臉色看。”
“那小劉(就是那個博士學位已經拿到走人了的中國學生)怎麽那麽順呢?”我有點氣。
“他?”勞工嗓門忽然大起來。“他那叫做實驗嗎?老板想要什麽,他就能拿出什麽,還天衣無縫。誰知道他實驗是怎麽做的。可老板隻管要數據。這裏麵有問題!實驗室裏的人大概都知道怎麽回事,可沒一個吱聲的……”
“你小聲點兒。”我一聽他這麽講,心裏馬上明白個八、九不離十。可我們住的這結婚學生宿舍中國學生特多,隔壁就有一家。你看勞工這麽嚷,這事情傳出去可不好。“我是說你怎麽也得順著老板的意思來。和你的導師擰著,最終倒黴的是你自己。”
“誰不明白這個道理,我怎麽敢和老板唱對台戲?可老板要的數據我也不能瞎編呀。這種事情能瞎編嗎?他讓我做的(實驗)方法簡直不可能得出有意義的數據。可不管怎麽說我也得把實驗做下去。”勞工說著站起來準備早飯和中午帶的飯。又一個忙忙碌碌一天開始了。很多話想說又咽了回去。勞工是老實人,我不能再抱怨給他增添煩惱,到美國來他人都瘦了很多。
勞工的導師正在申請教授的位置。成功了他就是終身教授,也就是“鐵飯碗”了,所以逼著他的學生們在實驗中拿出數據,他好多拿出幾篇像樣的論文。可小劉這麽幹,老板就沒有疑問?顯然,那個“老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拿得出數據,咱們就寫文章,彼此心照不宣。哼,一個科學工作者的基本道德……嗨,幹嗎要給人家“上綱上線”?再說,勞工的命運也捏在這“老美”手裏。勞工是對的,別人的事情少管,弄不好自己再惹麻煩。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你別太玩兒命,身體要緊。”我一下子衝到門口抱著勞工就親。他臉都紅了,忙說“你看你,你看你……”,急匆匆地走了。這農村後生,挺感動的樣子,騎著自行車差點沒撞到路邊的樹上,急得我又喊:“小心點兒,看著點兒,悠著點兒,別著急!”
勞工讀了六年才拿到博士學位。老板看勞工按他設計的方法實在做不出實驗,隻好換了另一種方法。這一下我先生的博士論文答辨就拖了兩年。後來的事兒還比較順。我的碩士學位也拿到了(這都是我們倆口子設計好的--同時拿到學位),各自拿著老板的推薦信,全家殺到美國東海岸,經熟人介紹,很快分別就進了美國的製藥大公司(十多年前在美國找工作比現在容易多了)。
“老老實實幹活吧。”那會兒我們倆口子會不約而同地說這句話,心情真的很不錯。不過一想到小劉,咱這心裏就有些堵,心理上的不平衡油然而生。其實我先生心裏想得也和我差不多,但我們都避免提到他。小劉就在東海岸的一個大製藥公司裏幹活,兩年了,混得挺不錯的。這邊中國人多,相互一說,誰和誰都認識。中國同事聚會上聊天,人們就講“劉XX是你們的校友,他就在XX(公司)幹哪”。這時我們還真有些尷尬,笑笑,忙找個別的話題岔過去。
有一次我們倆口子在中國超市一下子撞見小劉倆口子。雙方都一愣,馬上上前熱情寒暄,彼此問長問短,聊了好一會兒。不過我們雙方都沒留下電話、地址就散了。這是不是我們雙方心裏都有鬼呀?回家的路上我和先生一直沉默著,半天,他開著、開著車忽然長長地歎口氣。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臉,意思是別老想過去的事情了。
我又生了個女兒。勞工的媽媽從國內來幫我們看孩子,兒子也帶來了。我這婆婆來自農村,我公公去世多年。正好,來了就別回去了。老太太人挺隨和的,和我相處得不錯。她除了衛生習慣不太好,別的沒什麽。最大的優點是待得住。別看一句英文不懂,有兩個孫子、孫女看著高興著哪。勞工給她找些國內的電視劇CD讓她看。老太太說“看著孫子、孫女比什麽都高興”。很多中國人都希望大陸那邊的老人來了能多待幾年(就是出於私心希望幫著看孩子也不為之過),但很多老人呆了沒半年就死活要回國,聲稱“再待下去人就憋悶得瘋了,太寂寞啦”。可我婆婆從來沒這種感覺。大概那些“太寂寞”的老人都是城市人吧?
可我倆這最難得的好心情沒兩年,又鬱悶上了。怎麽呢?生活上順心,工作上憋氣。沒想到“老老實實幹活”並不落好。連著兩年,我倆年初評升級、長工資都是部門裏最低的。先告訴你,我和先生可不是在一家公司,可長工資幅度低的原因可是一樣的。納悶,在我們那個小部門裏,我大概是最忙的,自己的活幹了不說,還幹許多份外的活兒。可不是我要攬的,是頭兒讓我幹的。我們這個小部門主管是個印度人,動不動就讓我幹別人幹不完的工作。咱心裏不情願,但想著既然要“老老實實幹活”,就別表現出不高興。“態度不好”多要命呀,活幹了,沒留好印象。所以呀,你給我活,咱就幹,反正八小時之外是我的自由。
話是這麽說,可幹著一半活,到點下班了,轉身就走?咱從來沒那麽幹過。結果時不時的就得加些班。我先生更是如此,他是“牲口腦袋受累的命”。給他活越多,這位就越覺得人家拿他當回事,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呀,幾乎每天都加班。周末都不閑著。可第二年年初評級漲工資啦,他根本沒長級,工資增長幅度在平均線以下!咱?也一樣。那時我倆想:剛來,人家多少有點“欺生”,看第二年的吧。結果呢?還是和頭一年一樣。我在部門裏每天幹活忙得團團轉,為什麽長工資的幅度在平均線以下?我先生比我更能幹,也不給多長工資。
這麽能幹活,頭兒還看不見?嗨,人家不說你幹活不好。工作上你都是優秀的,但“美中不足”是“不善於和同事交流思想,以後要加強英語的學習,以提高語言能力”。你猜怎麽著?我先生的領導評語也是這個!看這評語我都要背過氣去。我先生在美國讀了六年博士,我也上學三年多,竟然暗示我倆語言能力差。要說我先生不善於和同事們交流那是有點兒。他本來就是個“悶葫蘆”。可我是“狗肚子裏存不住二兩香油的主兒”,中國同事中就我嗓門高,一笑“嘎嘎嘎”。
啊--,實際上我和中國同事聊天不能算“交流”。我得和美國同事,特別是頭兒“交流”。我們這個小部門裏,有那麽兩個家夥(恕我不說出他們的種族)什麽活都幹不好,特懶。可人家到頭兒那兒總是喜笑顏開,恭維話說得別提多肉麻了。頭兒被他倆弄得暈暈糊糊的,成天和在一起稱兄道弟。提過工資那幾天看他倆那個高興勁兒,至少比我長得多。唉,敢情美國也興“拍馬屁”。可這話說回來了,你讓我去拍,我還真沒那技術,這是門很大的“學問”呢。怪不得呢,都鑽研這“學問”去了,活還能幹好嘛。
可他倆幹什麽活呀?光耍嘴皮子。哼,這“分工”真妙。這二位專管說話--“交流”,我們這種老實幹活的“老中”隻管出活。如果真是這麽分工的,長工資得體現出來平等呀。慢著,有專管“交流”的活兒嘛?噢,弄了半天,“老老實實幹活”不落好啊。
忽然,我什麽都明白了。咱平日在中國同事聚會上嚷得最凶。什麽“到什麽山唱什麽歌,現在咱們是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得和‘老美’看齊,一定要學會說‘NO’”,什麽“不是你的活兒,別抹不開麵子就接了,到時候人家還以為你喜歡幹活呢”,什麽“覺得自己多幹點兒沒啥是自欺欺人,這樣隻能讓人家得寸進尺”。可事到臨頭自己總糊塗,不由自主地按咱們中國人的章程辦事了。實際上,我們小部門裏那兩個“耍嘴皮子的”是我們這幫“老中”慣出來的。他們到頭兒那兒說“必須得有人幫助”。頭兒和我或另一個“老中”那兒一說,咱們立刻沒二話,痛快地幹去了。您說這能怨誰?那人家更覺得“耍嘴皮子”對了。也許他倆在我們這個“老中”成堆的地方才如魚得水。應運而生呀,應運而生。
老實講,靠耍嘴皮子吃飯的人畢竟不多。小部門裏多數人還是認認真真幹活的。所以呀,我們“老中”別“慣”著他們就行了。自己份內的事幹好,額外的工作就得說清楚為什麽。
咱哪,斤斤計較吧。隻要頭兒又讓我為別人“幫忙”,我就嚷嚷“幹不了”,還通過電腦和頭兒“討論”這個問題,同時把我們的“討論”用EMAIL發給部門所有的同事。我在“討論”中當然是暗示,那個需要“幫助”的人實際上就想自己的工作推給別人。我就是張揚得所有都知道誰在不幹活。有這麽幾次,那兩個總需要“幫助”的家夥不吭氣了。有點意外地是頭兒和他倆的關係也僵了。我幾次看見頭兒逼著他倆出數據,態度很急切樣子。
啊哈,我又明白點兒什麽。頭兒布置工作,下屬如何完成他不過多幹涉。頭兒隻要你把活幹了。如果你說需要某某人的幫助,頭可以去問某某人是否願意。比方說我吧,頭兒讓我“幫助”那個懶蛋,我本來不願意,卻礙著麵子答應了。這時頭兒就不管了。反正活有人幹。如今我不肯了,說自己“還忙不過來呢”。頭兒隻能對要求幫助的人說:“對不起,大家都忙,你自己想辦法吧。”
這兩個“耍嘴皮子的”家夥沒別人幫忙還真幹不出活兒來,好多東西都不懂啊。其實有什麽難的,用心學學就都會了。嘿嘿,人家就是不肯在幹活上下功夫,不到半年,這兩個家夥先後找到別的公司走人了。又明白點兒什麽吧?當然啦。到哪兒,耍嘴皮子的人都能招搖撞騙。他們愛到哪兒耍嘴皮子咱管不著,我可不能無原則地“老老實實幹活”啦。
我說的是“我可不能無原則地‘老老實實幹活’”。像咱這種人,本來就希望憑本事幹活吃飯的,就是老實人。但在美國這地境,你得特別明確地表示,好好幹活就是想多掙錢。記住了這個理兒,我隻要是有機會就要求頭兒給我長工資。真是“立竿見影”啊,第三年我就提了一級,年工資長了10%。
我的勞工呢?慘點兒。部門裏勤勤懇墾的大好人,永遠的YES先生。第三年還是沒怎麽給他長工資。勞工情緒低落了好久,在家裏動不動就歎氣。他太“中國人”了,沒辦法。可有一天下午他忽然給我來電話,說小劉請他吃飯,他回家會晚。小劉?是啊,人家現在已經混成部門小主管啦。他請我先生吃飯幹什麽?勞工隻是說“回家再和你詳細談”。這“悶葫蘆”,準是小劉來挖他去他們那兒幹活唄。
我猜得沒錯。可勞工吃飯時隻是說“回家再好好想想”。“想什麽想!”我嚷嚷起來。“你到小劉那兒去,工資長一大塊。為什麽還‘好好想想’?”
勞工不說話,悶著。我又連珠炮,“你是去掙錢,不是去交朋友。美國這地方,誰給你錢多你就去哪兒。大家都這樣。再說,小劉在中國人中口碑不錯,別把他想得那麽不堪。”
大概是我那句“你是去掙錢,不是去交朋友”起了作用。勞工不久就跳槽到小劉所在的公司幹活去了。我看他去那兒好。小劉是中國人,會對我先生悶頭幹活欣賞的。“你去了要是小劉給你氣受,立刻再去找別的公司。在美國不就是那麽回事嘛。”我振振有詞。
我後來也跳槽了。當然是人家給的錢多啦。走前兩個星期我才告訴頭兒。他覺得很突然,極力挽留我。但我說出人家給的工資數,他不再說話。人家給的就是多嘛。“祝你好運。”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是呀,一攤子活都指著我幹呢,咱忽然甩杷子走人了,得讓他手忙腳亂好久。唉,我是否已經學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