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江水綠如藍”

（小說）

　　情人節到了，該給妻子買點什麽禮物？忽然一件往事湧上心頭。

　　那是在一九七八年初，作為一名北京“知青”我已在黑龍江北部的一個農場呆了八年多。原來五百多“知青”的一個連隊隻剩幾十名各地下鄉青年，大部份人都通過各種渠道紛紛返城。十六歲下鄉的我那時已是二十四歲的小夥子，此情此景在我心中引發的苦悶是不難想象的。

　　我“出身”不好。父親是“右派”，母親是“叛徒”，在農場顯而易見地受歧視，同時還是個其貌不揚、性格內向的小個子，幸而內心還有著自尊。這就是我為什麽是連隊幹農活最快、最玩兒命的人。我不修邊幅，常年剃個大禿瓢，永遠是破衣邋遢；我還是男青年中最陰陽怪氣的一位，滿嘴汙言穢語，特別是對女青年們挖苦之能事，那些姑娘們越是惱怒，我越是在哄笑的小夥子們中間滿不在乎。

　　休息日前的一個晚上，我又和同宿舍的夥伴們酗酒，喝得酩酊大醉。這是常事，喝得失去神智後幹了些什麽當然一無所知。第二天早上同伴們硬把我叫醒，說是北京女青年江春蘭離開農場回北京了，讓我起來送送她。“她和我有什麽關係？！”我發起怒來，瞪著血紅的眼睛。“誰要是再叫我誰就是王八蛋！”我酒還沒醒，頭疼欲裂，翻個身又昏昏睡去，中午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腦門上有個大紫包！正在納悶，眾人笑著指著昨晚另一位酒友，說“凶手”也被我打得滿頭是包！我詫異，過去一摸，真的！不覺哈哈一笑了事。

　　當晚，宿舍裏又有幾個夥伴喝酒，我因害酒沒喝。這幾位後來當然都醉了，其中一位忽然大哭：“別人都有女朋友！就我沒有！”

　　我過去忙勸解，“這有什麽呀？你看我不是也沒有嗎？”

　　“你有！你有！江春蘭就是你的！你昨天一晚上都在她那兒。啊－啊－”

　　聽他這麽一亂嚷嚷，我簡直哭笑不得。江春蘭本來在女青年宿舍住，最近一對結婚的下鄉青年回家探親，就讓他們的朋友江春蘭和另一個女青年住進去，算是給他們看家。我隻是聽說這事，從來沒去過那兒。再說了，江春蘭馬上離開農場回北京，她怎麽會和我……“胡說！你讓江春蘭不笑話死我？人家……”

　　“我昨晚都看見啦！她把你抱在懷裏，還摸你的臉。今早上她還讓你送送她呢！江春蘭是你女朋友！啊－啊－”

　　我惱羞成怒，隻能衝過去拳腳相加了！人們一擁而上把我拉開，並紛紛指責。


　　“辛迪！你怎麽這樣？！他說得沒錯嘛！你這麽狠命地打他是為什麽？！”

　　“昨晚上都到下半夜了，我們才把你從春蘭那兒扶回來。你在人家懷裏躺了一晚上。要不是看著屋裏還有另一位女的，我們都要成全你們的好事了。”

　　“人家春蘭可沒像你這樣。他（指喝醉了被我毆打的小子）那時到處找你，怕你喝醉了在外邊亂走，凍死在外邊。闖進門時看見春蘭正坐在炕上把你摟在懷裏就笑話她。你知道春蘭說什麽？＇隨便你怎麽說。＇你看看你現在什麽德行？”

　　“我們都看見了。後來我們把你扶回宿舍時，春蘭一直跟到門口。人家對你真是有意！”

　　……

　　目瞪口呆。我來到宿舍外狠命地抽煙，刺骨的冷風吹著我。我怎麽一點不知道？！昨天喝醉後到今天早上的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真的會醉醺醺地走到那間小屋裏？我一身嘔吐的酒臭，樣子象個土匪，江春蘭真的把我抱在懷裏？那個白淨臉，細長眼，瘦高個，見人就甜甜一笑的緬腆的北京女孩兒？她的笑真甜，和你一對視就抿嘴，臉上淺淺的兩個酒渦，細長的眉毛彎彎的，同樣細長的兩個眼睛眯起來，小鼻子上有幾個雀斑。看你一眼後，馬上把頭一低，兩條大辮子就垂在胸前。怎麽描繪得這麽清楚？因為我看了七、八年了，我一看她，她就正好和我對視。正因為如此，我總有意地回避她。我幹活快，到地頭兒後總要回過頭來幫助落後的人們，可我肯定不接江春蘭的壟；分組幹活時，如果我們組裏有江春蘭，我可以和別的女青年講話，但絕對不和她講話。

　　我真的不喜歡她？哪能呀！男人誰沒有荷爾蒙？可我這樣的人還會得到女孩子的青睞？與其“煙袋鍋子一頭熱”，不如自我封閉地當個有自尊的“和尚”。何必自找不痛快呢？不過有一點，我從來沒有挖苦嘲笑過江春蘭，她也總是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哦，想起來了，她曾經含蓄地說要幫助我洗衣服。“你要沒功夫洗衣服，讓我們女青年給你洗洗吧？”她每次回家探親前，總會到男青年宿舍打聲招呼，她會順便似的問問我，“有什麽事要幫忙的嗎？”我都是斷然拒絕。

　　“她會把我抱在懷裏？”我自語道，心怦怦地跳動。可她已經走了呀！可以立刻找江春蘭的女伴問她在北京的地址，然後給她寫信，表白深藏心底的情感。這……

　　那天夜裏，我久久未能成眠：我也會被一個女孩子愛嗎？我也可以愛一個女孩子嗎？什麽是相愛呀？會的，會的……

　　兩年後，我也輾轉回到北京，江春蘭的影子始終在心底，然而我卻沒有主動去尋找過她。北京茫茫人海，但真要是找也能找得到。一晃又是五、六年，我已有了一個溫暖的小家和一個寶貝女兒。在一次農場的朋友們的聚會上，有人無意提到江春蘭，說到她的家庭，丈夫和孩子。我聽得很留意，她的生活應該是很美滿的吧。


　　那夜回來得挺晚，我來到陽台上仰望。綠夜，銀河，星空如洗，不時地還有流星。真美！站得久了，妻子便問：“幹什麽呢？還不睡覺？”我上了床她就習慣地緊緊抱著我，漸漸地呼吸均勻地睡去。我內心仍在激動：我會愛我的妻子，也會被妻子愛，我們是相愛的，我們有這個權利，因為我們都有愛心，人就應該有愛心。忽然想到一句激情的詩詞，“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春蘭……

　　在這情人節前怎麽想到了她？應該想到她！讓我給她一個真誠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