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沒和你生個孩子。”
(2009-04-21 01:01:52)
下一個
(小說)
小果,是你嗎?我是郭羽。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是要叫你小果。今年春節是我出國十幾年第一次回國探親。你一定會說,在美國混得不好吧,所以沒臉回來。唉,混得確實有點渾渾噩噩,主要是精神上有了越來越多的折磨。但現在已不太在乎“好”還是“不好”。這種說法或許是在為自己辯解吧?嗨,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到現在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了……朋友告訴說你離婚了,好像很不經意地提到這事,其實是特意告訴我的,知道當年我們在農場曾是朋友關係。“她離婚了?”我心裏一驚。本來是真心希望你能有個幸福的家庭。可老實說,知道你結婚起,我就隱隱地不安,覺得你在湊合……不提這些了。如果按現在的性道德標準,說我們曾是(戀愛)朋友關係也真…真什麽呢?我們畢竟都沒有彼此公開承認這事,最多是拉拉手,擁抱接吻也就一次。說起來真不怕別人笑話。那是在你家裏吧……
郭羽呀,郭羽,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你馬上就說到那次親嘴。你從農場回北京經過哈爾濱來找我。最後一次從“北大荒”農場回家了,“病退”成功了(開些醫院診斷,證明自己“有病”不能從事體力勞動,然後農場就心照不宣地順水推舟,把這些“有病”的青年“病退”原城市)。當然,你還是像以往回北京探親那樣,在我家呆上一天。那是1978年底吧?我已經在半年前“病退”返城,那時真的每天都在想你,或許是太悶了吧,再說也沒事情做。臨走我要送你去車站,那是個晚上,在黑洞洞的樓道裏我忽然被你抱住!聽見你呼呼的喘氣聲,還沒容得我想,你就和我親嘴。那嘴裏都是煙味。我嚇壞了,緊緊地閉著嘴唇,閉著眼,隻覺得你很用力,你的牙和我的牙碰在一起,我們都在發抖。就在我馬上頂不住了的時候,你忽然放開了我。一下子我們都別扭起來,再沒有像以往送你上車站那樣有說有笑。你咋就害怕了呢?
確實害怕了,嚇壞了。我得承認剛擁抱你時是那麽衝動,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急切地要和你接吻,或許當時內心對你灼熱的愛促使的吧?但你牙關緊閉,除了發抖沒別的反應。這一下我就慌張起來,覺得自己由於莽撞而傷害了你,實際上自己是“煙袋鍋子一頭熱”。去火車站的路上,你一直不說話,低著頭跟在後麵,十足受委屈的模樣。這就更讓我沒了主意。在火車開了的時候,你僅僅輕輕地說了聲“再見”,甚至都沒有揮手致意……
哼,男人就是善變。還“或許當時內心對你灼熱的愛促使的吧”,“當時”!嗨,也用不著譴責你,後來我對你咋也越來越淡了呢?不過那都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總不在一起就淡了,把過去忘了,對吧?可我現在覺得在農場那會兒真好……你說我跟在你後麵總低著個頭,不說話。告訴你吧,請你別笑話我,當時我想自己可能要給你生個孩子了,因為我那會兒覺得男人和女人親嘴就要生孩子了。怕死了,我們還沒結婚哪,怎麽就……過了幾天收到你的信,全是一個勁地道歉。我悄悄哭了,心想我都是你的人了,都要給你生孩子了,你這“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是什麽意思?後悔啦?後悔當時你和我親嘴?出了事你又怕,不幹啦!所以我立刻寫回信說“你要負責”。
小果,我收到信對這個“你要負責”百思不解,但知道你肯定對我和你接吻這事生氣。或許你不信任我?可誰知道你到底怎麽想呢?我已經覺得自己是“煙袋鍋子一頭熱”了,“你要負責”這幾個字更讓我沒了表白感情的勇氣,隻好在給你的信中寫“是我的責任,我絕不推卸”,好在過了幾個月你到北京來玩兒就住在我家。我們那半個月還是相當高興的。遺憾的是,我們還是沒有表白各自的感情。
還表白什麽呢?郭羽,你看看那時你爸媽那個冷冰冰的樣子!好像我一個東北丫頭要高攀你似的。你那會兒正準備考大學,我是到時候接我爸的班,去當個幼兒園老師。你家裏大知識分子,我們家可是老工人。再說了,我們家這邊也勸我別和你處對象。我當時哭起來,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家裏都嚇了一大跳。後來我媽問出不過是親個嘴,這下才放了心。我爸說你是個老實孩子,他也喜歡,就是地位不般配。你那幾年到哈爾濱來玩,我爸一知道就說“哎呀,娘家親(讀QIE,第三音,意思是娘家的親戚來了)到家啦”。他從心裏喜歡你。我當時想,先這樣下去吧,你要是真的要我,不會不吐話的。可是後來……
別再說這些說不清、道不白的感情糾葛好嗎,小果?我不想說“我大學還沒畢業,你已經結婚生孩子了”來表白責任不在我。我心裏明白,自從我們分別返回各自的城市後,彼此的感情就漸漸淡漠了。我們現在不說這事情了吧。你…你能告訴我為什麽離婚嗎?你要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僅僅是想知道。
為什麽離婚?不要說你,我周圍的很多人都嚇了一跳,都以為我前夫有什麽第三者之類的。其實我原來那位很老實,在外邊絕對不會有相好。他脾氣不錯,挺厚道的,人也很精神,說實話,比你長得帥。嗯,錢是掙得少,但我想你不會認為我嫌他掙錢少才離婚吧?不知咋的,我就是不喜歡他,總淡著他。從結婚開始就這樣。隻是因為有了孩子,我想,為了孩子怎麽也得搭幫過日子,把孩子拉扯大。後來過得雖然平淡,倒也沒別的問題。很多年來我都沒想著要離婚。兒子自己掙錢獨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也覺得這輩子過得沒啥意思,一下子就不能忍受我那位了。這會兒離婚也算不了啥。跟孩子他爸一說,他拖了一段時間也就同意了。他那時隻是不斷地問“是不是另有主了”。其實我就是想一個人清靜、清靜。你說我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太婆還有什麽可想的……
你是不是把婚姻看得太神聖了?小果,我相信你不是那種看別人離婚你也趕時髦的人。再說了,咱們都這把年紀了,也沒那資本趕這種時髦。“搭幫過日子”有什麽不好?你現在一個人不也很孤單嘛?
孤單?孤單也比成天守著個跟了半輩子還是陌生人的人強。郭羽,你怎麽也這麽說?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就越來越覺得結婚這些年真沒意思,還是在“北大荒”的農場那會兒好。我不怕你笑話。我總想著你和我在農場在一起的日子,想著想著,這心裏就難過。是呀,我們那會兒總說農場不好,千方百計地想回城。可那是另一回事,我們在一起時總那麽高興,從心裏高興。但我也明白和你結婚也沒好果子吃。你剛才說,我到你家玩時“遺憾的是,我們還是沒有表白各自的感情”,就算表白了,你和我結婚了,恐怕以後也會離婚!你別不高興。你看你現在在美國公司裏幹活,我已經退休在家了。就算是在國內,你是大學生,畢業後在國家機關坐辦公室,我在幼兒園裏看孩子。太不一樣了。但我現在真的想我們在農場的那段日子,所以我如今常後悔沒和你生個孩子。有個你的孩子,那段日子也算有了結果。現在我那兒子跟我也不咋親,他好像老躲著我,這心裏不是傷心的滋味,是什麽也不想幹……你怎麽不說話了?
我沒什麽好說的。我忽然想起我們二十年前的那次相聚。我到哈爾濱出差,順便看看你。你已結婚好幾年了,還有個兩歲的兒子。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的聊天。我還特意到你家去了一趟,和你前夫在一起喝酒。我那時內心似乎很平靜,也覺得你的日子過得也不錯,甚至覺得命運這麽安排其實挺好。但現在我的內心和你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實際上還是在農場的那段時光最值得留戀。這倒不是因為我在美國混得很一般。咱是個學文科的,是妻子出來讀書,我跟著來的。本來就是混出來的。作為一個老“知青”我有什麽文化底子?我現在不過是一個美國公司裏的出納員,每天做些很煩人又必須細心的工作。但我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社會現實的看法逐漸悲觀起來……
你是說……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過得……
沒有、沒有,我比你幸運得多,我有個很融洽,也很留戀的家庭。現在兒子也上了大學,我和妻子兩個人的生活過得很平靜。這年紀一過五十,總不由自主地回顧。發現我們在農場時,心裏總有著那麽多的希望,我們也單純。而現在,希望越來越少,單純已不是我們個年齡的主題。啊,多想再過那種單純的日子呀。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勸你,過去再美好,那也是過去,況且過去在你的記憶裏往往失真,特別是你對現實生活不滿的時候。小果,我有個計劃,想著到時候和過去農場的老朋友們一起回去看看,你願意參加嗎?
不瞞你說,我和幾個在哈爾濱的過去農場的女的都回去看過了。原來想著會很激動,其實沒想象的那樣。那個農場我們誰也不認識。跟當地人說起過去,他們就瞪個眼睛,啥都不知道的樣子。我想如果我們有好多人留在那裏就好了。那樣會讓我有探家的感覺……你怎麽又不說話了?
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管怎麽說,能和你聊一聊,感覺上還是好的,或者說那些過去很強烈,後來漸漸淡漠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還是後悔沒和你生個孩子。你讓我把話說完。我知道這也就是個“後悔”二字。別人勸我的話都在理,可人也不是機器,修理一下,換些零件就好了。我這麽沒頭沒腦地說你沒煩我吧?
不會。有多少話你就盡管說吧,我在這邊聽著哪。
想用這法子安慰我?我們這邊也興心理谘詢,有心事的人在電話中向管谘詢的沒完沒了地說,然後心情就好了……
我不是給你谘詢來的,你說吧。你一說,我這心裏也會有種感覺,當然不會是興高采烈,說確切些是種美好的感傷。你的聲音讓這種美強烈起來,像春天的原野那樣複活。說吧,說吧,我聽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