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朋友阿迪

　　　　　　　　（紀實）

　　怎麽他也叫阿迪？我在多年前就碰到過一個美國南方黑人漢子叫阿迪，豪爽、任性，四十出頭的單身漢，已經具有外祖父的身份。這位呢？長得和前一個阿迪可真像，就是老了。難怪我會吃一驚，以為那個南方黑人漢子又跑到北方和我打交道來了。

　　現在這個阿迪是一家郵遞公司ＦｅｄＥｘ的雇員，每天晚上來我所在的公司拉貨。出於某種原因，郵遞公司的地區經理們隔一段時間，就調換拉貨員的服務點，所以來我們這兒拉貨的人幾個月半年的就換人。因為初次見麵誤以為是我原來的朋友阿迪，曾仔細端詳過他，將近五十的樣子，微胖，頭發斑白，麵善。在我印象裏，黑人總是嗓門很高，願意嘻嘻哈哈，可他的聲音總是很低，人顯得隨和。讓我叫他老阿迪吧。

　　但他來拉貨才幾趟，我便改變了對他最初的印象。老阿迪很固執，多一點活就不幹，弄些讓人一眼就識破的小把戲。勞動態度不好？要是照中國五、六十年代的宣傳口徑，老阿迪這叫有鬥爭性，堅決不給資本家賣命。可他並沒有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更沒有受到“無情的剝削”呀。

　　我們公司每天出貨量很不一樣，少則十幾箱，多則幾十、上百。老阿迪一看見要郵遞的箱子超過三十，肯定就不幹了。他通過郵車上的電話要求緊急援助，然後就把郵車開到停車場裏很有耐心地等待。大約半小時，他的地區經理會派另一輛郵車來接應。那時他便煞有介事地把自己開的郵車上的郵件統統裝在剛來的車子上，讓前來援助者去裝我們要郵的箱子。他呢？聲稱還有別的服務網點要去，開著空車一溜煙不見了。你或許會訥悶，他的郵車完全有地方把我們要郵的箱子拉走啊。可我告訴你，他是按小時掙錢，也就是掙計時工資的，你馬上就知道他的用心了。老阿迪一門心思地拖延時間，盡量地少幹活。最好一天工作超過八小時，那樣超過八小時的時間掙的錢是平常時間的１．５倍。

　　老阿迪的這個俗招屢試不爽，可忽然有一次不對勁了。有那麽兩天我們公司郵件總是一百多箱，他當然是叫經理派車。可前來幫助他的人是個中年婦女，每天一百多箱把她累個半死，於是和老阿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認為老阿迪在偷懶，頓時老阿迪暴跳如雷。我還真看不出他有這麽大的火氣。當然，老阿迪沒理。過後，地區經理親自跟了他好幾天車，以檢查其工作質量。得，老阿迪再不能用他的俗招，我們公司的郵件再多也不打電話求援了。

　　可這天晚上我們公司的郵件格外多，足有一百好幾十箱。老阿迪覺得無法用他的郵車一次都拉走，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地區經理打了電話。他慢慢裝著車，不時地往路口張望。希望他的經理派來幫忙的車出現，裝到五、六十箱時便乾脆等待起來，一等就是一個小時。照我看，他其實可以一次把所有的箱子都拉走。

　　老阿迪越等越氣，不斷低聲咒罵，覺得不會有車來幫忙了，隻好繼續往郵車裏裝箱子，喘著粗氣，滿腦袋汗珠。結果所有該郵走的箱子都裝了進去。就在這個時候，幫忙的車子來了。老阿迪見狀勃然大怒，衝著那個跳下車的白人小夥子哇哇大叫。說是“你憑什麽耽誤我這麽多時間”。小夥子簡直有些莫名其妙，看著老阿迪狠狠地關上車門，怒氣衝衝地把車開走。

　　看著這一切，我心裏很有些悲哀。不由地想起我的黑人朋友，那個在美國南方海港城市裏幹著藍領工作的阿迪。他總是不斷地向我訴說美國社會的不公道，認為“白人就是欠黑人的”，誰讓他們把黑人運到美國當奴隸。我認為美國黑人有理由對社會的不滿，可阿迪們這種“鬥爭”方式能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嗎？

　　很多人對黑人有成見，特別是被人歧視又歧視別人的中國人更是如此，我也不例外，覺得黑人難於控製自己，動不動就衝動起來。其實他們都是普通人，甚至內心深處有著更多的善良和純樸，隻是內心有著太多的、盲目的不滿。剛來美國時，我常在街上步行，有時會有黑人開著個巨大的破車停在身邊問我是不是想搭車。那車裏坐著幾個黑人小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這時心裏真溫暖。我後來常去市中心的一個教堂學英文。那一帶是黑人區，十分殘破。街上晃蕩的黑人見到我們這些亞洲麵孔常嗷嗷叫“滾回你的國家去”，也真夠嚇人的。那天我開車不知怎的闖入這片街區，並迷了路。忽然一個黑人小夥子猛地衝向往我駕駛的正慢慢開的車，狠命地拍打車身，大喊大叫。我驚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忽然明白，他說我在單行道上逆行。這太危險啦！我趕緊調轉車子開走，連聲謝謝也沒來得及講。

　　啊，還有我的朋友阿迪。我們在一個小電話安裝公司一起幹活。他見我手忙腳亂時總是不聲不響地幫助我。幹完了就拿我尋開心，說著些我根本不懂的美國俚語哈哈大笑，使勁地拍著我的肩膀前仰後合。可他和白人老板吵了架便立刻憤然離去。過了一天又來無理取鬧，非要領他最後幹的那幾天活的工錢。白人老板告訴他還不到時間，他就“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怪叫，樣子十分怕人。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還記得他開車走時的那副樣子，一臉無所謂，又很茫然，向我揮揮手，把他那個大破車開得像飛一樣。

　　阿迪，你現在在哪兒？你的中國朋友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