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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柱,你在哪兒?

(2008-10-31 01:54:44) 下一個

        (紀實)

  很多年未聯係上的知青時代的老友來伊妹兒,敘舊中提到一事,“……我們聽說李鐵柱在任XX市銀行行長期間,為朋友私貸百萬元還不上被判入獄,在獄中逢犯人暴動被挾為人質,後被暴動者用一根磨尖的竹筷刺中心髒而亡的事,令眾人驚駭……”

  看到這兒我心頭一震,然後就是欲哭無淚的感覺。李鐵柱,他曾經是我的好友。那時他是教育連長,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彼此有著猩猩相惜的感覺。所以農場時的很多老友並不知道我們彼此的交往。一別三十幾年,沒想到……跟著,腦海裏隻有鐵柱,你在哪兒這句話,久久地、久久地。那時我們是那樣的相互信任,無話不談。

  後來呢?他走了,到新建農場去當個分場副主任,臨走問我是否願意通往。我沉默良久,鐵柱當然知道我對前些日子他和另一青年幹部爭吵的事不滿,也默不作聲,半天才小聲說:人各有誌不過你到時候要是想到我這裏來,給我來封信。我的新地址已經給你了。到了新建點兒我會給你寫信的……”

  1969年秋我被上山下鄉的潮水帶到了黑龍江北部嫩江縣的一個農場,那年剛滿16歲,我的北京同伴們大多數也都十六、七歲。最初的兩、三年農場各地的男青年們時常打群架,管理也非常混亂,本來還可以搞得稍微好些的物質生活也一團糟。那時候我認識了李鐵柱。他是嫩江縣青年,1966年文革開始時該高中畢業。他比北京青年早來一年,到我們到農場時他已經是個教育副連長(當時農場都這麽稱呼)。

  那年頭兒,多數青年的最初想法隻是在農場混日子,沒幾個認真考慮個人前途的,而我則希望好好幹,以改變個人命運。我這個人是不是很複雜呀?好像年紀不大,思想並不單純嘛。怎麽說呢?我當時出身不好,父親是特務右派,母親是叛徒,自己整個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毛澤東這樣說的),在社會上倍受歧視,內心苦悶自不待言。我是多麽想通過個人好好表現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呀!當然,通過好好幹以改變個人命運在當時來說是意會不能言傳的,況且好好幹並非苦幹,而是要有終南捷徑的巧幹。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就不敢了,也一竅不通。所以盡管我那時老老實實地幹活,好好表現,卻根本不會被上邊賞識。對此我並不特別在意,隻是自欺欺人地覺得苦修行必得正果

  李鐵柱呢?他這個小幹部也沒什麽人理,何況他這個連長還是個副的,基本沒什麽權力。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會猩猩相惜,畢竟不在一起幹活,無法深入地相互了解嘛。我對他的印象就是,籃球打得好,像專業運動員似的,遠投相當準確;人長得也精神,瘦高,胳膊腿很長,男子漢的麵孔,劍眉和東北男人特有的小胡子;平日組織開會是他張羅,在地裏拿個擴音器喇叭哇拉哇拉叫。

  那年冬天到了。絕大多數青年都探親回家,我和極少數北京青年因在北京沒家(父母都去了“‘五七幹校),便留在農場過冬,這下我們有了接觸的機會和時間。他那時幾乎天天晚上都到我住的宿舍來聊天。開始他好像是到各宿舍串,關心青年、體恤民情。後來到我這兒就不走了,往鋪蓋上一靠,抽著煙聊起天來。我這麽講好像李鐵柱巴結我似的,其實是我倆特有的聊。當時我們具體都聊了那些話題已經記不清了,或許也就是天南海北地胡侃吧。李鐵柱比我大六歲,真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有那麽多共同的話題。

  開始我對他是敬而遠之的,覺得他老搞些花架子,不拚命苦幹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認為他不過是個縣城土鱉,什麽世麵也沒見過(北京人有時就這麽傻狂)。但漸漸地話就投機起來。首先他也是出身不好,父親曾是曆史反革命(共產黨定的這種罪名真有藝術水平),自從他記事開始就在社會上受歧視。我倆說到這些立刻憤憤不平起來,但同時也認為,生長在這個社會裏,要想改變自己的地位隻能靠自己的努力。如何努力呢?似乎沒有深入地討論,因為我們又轉話題了,或者這還是意會不能言傳吧。

  春節的時候,食堂讓留在農場過節的青年們自己包了餃子,並賣了白酒。李鐵柱沒有回家過春節,他作為教育副連長在分場裏組織青年們開聯歡會,吃餃子時又到各個宿舍轉,陪青年們喝點酒。這一夥夥地陪喝酒,到了我和幾個北京青年這兒就喝得太多了。他乾脆靠在我們的鋪蓋卷上說傻話,但感情非常真摯。鐵柱講他喜歡和北京青年在一起,特別是喜歡和我在一起聊天。“……小段,別看咱們在一起時間不長,可話就是那麽投機。我有好多話想和你好好嘮嘮……”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好些,盡管已經聽不出什麽邏輯,但我很感動。他說一定要我到他家裏作客,好好喝酒、聊天。我則希望領著他到北京玩兒。

  現在回想起來,在農場度過的那個冬天我感覺不錯,因為我和李鐵柱有那麽多的時間聊天。但春天一來,大批青年從家裏回到農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了很多。他那時一天到晚跟在分場革委會周主任後麵像個馬弁,簡直像個狗腿子!

  這就是你說的自我努力嗎?我心裏真有些失落。鐵柱那時可真忙,他自己那攤工作幹得十分賣力,晚上就到周主任家去,常常幫他家幹活。這還有時間和我談心聊天嗎?他那時到宿舍來總是來去匆匆,有時會單獨對我小聲道:以後你會明白的。我則勉強笑一下,默默不語。其實這位姓周的幹部對我們北京青年相對不錯,而且人挺有人情味兒。但就因為如此,周很快倒黴了,被排擠了,被調走了。這麽說李鐵柱的靠山沒了?是這樣,但我認為李鐵柱的目的部份達到了。他在那一年很快入了黨。

  新來的分場主任立刻帶來了自己的一幫人當連隊幹部,李鐵柱當然被排擠,雖然不會被撤職,可成了個擺設,什麽事也沒有。我記的來頂替李鐵柱的教育連長叫李茂盛,是個很驕橫的家夥,他常常冷嘲熱諷隻能忍耐的李鐵柱。終於有一天鐵柱和這個家夥在大庭廣眾之下相互罵起來。眾人把他們勸開後,李茂盛紫著臉指著李鐵柱,你算啥東西!不就是周大板牙的跟包的嘛(說李鐵柱是周主任的狗腿子)李鐵柱冷笑了一下,嘿嘿,我是不咋樣,可黨票到手了(指入黨)。你還得多拍拍馬屁才成。向我學習吧。

  李鐵柱和李茂盛對罵的事在宿舍裏被人們津津樂道。可我心裏真不是個滋味,覺得李鐵柱的表現太像個市儈。你看看,咱沒什麽文化竟還有點書呆子氣。我畢竟把他當成自己的知心朋友呀。

  此後李鐵柱乾脆什麽都不幹了,三天兩頭不在分場裏呆著。其實那陣子他正在農場分局活動,找關係,準備調往新建農場,而且這事很快就搞成了。一紙調令下來,李鐵柱被調往一個新建農場當個分場的副主任。鐵柱在調動的事情確定下來之後立刻來找我,這就是本文開始說到的那一幕。“……你去了,我馬上委派你當個副連長。咱倆好好幹……新建點艱苦,可咱倆是怕苦的人嗎?到時候,咱們再找幾個誌同道合的合夥幹,一定能熬出頭,幹出點露臉的事讓大家看看……”他說得是那樣急切,好像我會毫不猶豫同意似的。當他明白我的態度後,意外和失望隱隱流露在臉上,但忍住沒說什麽。

  鐵柱默默地走了,甚至沒和我道別。他到了新建農場就來了信。信上說得很簡單:“……你想來就說一聲,咱張開雙臂迎接你……”

  我沒有回信。當然,以後就沒了聯係。現在想想很是懊悔,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畢竟,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恐怕有人會責問:李鐵柱當銀行行長幹違法亂紀的事情,你還說和他的心是相通的。是呀,可人性中必然有著貪欲,我心靈中也不可能很純潔,何況鐵柱他生活在腐敗根本無法抑製的製度下。在這種時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們真摯的友誼,我們人性中最好的東西。

  是夜翻來覆去,於是悄悄地獨自走到屋外夜幕下。蒼穹如洗,隻有銀河和繁星,新月還未升起。默默地流了一陣眼淚,算是對好友的送別吧。你到底是什麽時候走的?請原諒我一點都不知道。別了,鐵柱,甭管現在你在哪兒。願你的靈魂安息……想到這裏,心裏覺得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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