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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得實際點兒

(2008-10-25 01:20:21) 下一個

            (諷刺小說)
  

  “文革”那年我該高三畢業。那時同學們都積極參加運動,組織紅衛兵。可我出身不怎麽樣,是“職員”(當年頭出身的劃定:“解放”--1949年--前三年,父母是幹什麽的),那時我爸是個大學助教,自然是“職員”。可他後來是教授啊,還是民主黨派“民盟”在北京分部的一個什麽委員呢。我在填寫出身時,總要在後麵加個括號,裏麵寫上“高知”,意思是“高級知識分子”。可當時學校的紅衛兵組織還是不要我。嗨,那會兒出身講究“紅五類”--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工人、貧下中農和城市貧民。不說這些了,反正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懂。

  我得多委屈呀!自己從小立誌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百分之百地相信共產主義事業必定在全世界勝利,並決心貢獻自己的一切給黨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可是竟然得不到別人的信任!別笑,你根本沒從那個時代過來,當初像我這樣出身不是“紅五類”的人誰不這麽想?

  那我也得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讓我參加紅衛兵,我們幾個不是“紅五類”出身的組織“革命造反團”。你說“打倒劉少奇”,我比你更革命,更左,咱“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再踏上一萬隻腳”。等你“踏上一萬隻腳”啦,我就“踏上億萬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油炸劉少狗”,還要“清蒸朱德的豬頭”。我當時揣測“上邊”支持我們這麽幹。我當時鬧騰得可以,自封“作戰部部長”。

  後來號召“上山下鄉”了,我主動報名去了內蒙古插隊落戶。到那裏我們插隊知青就介入了當地運動。那時內蒙正在整“內蒙人民革命黨”,搞“挖肅”。我提議根據“上麵”的精神,支持當地革命造反派,進一步發動群眾,把“挖肅內人黨”的革命鬥爭進行到底。屯子裏當時還真的是兩派,一派要整“內人黨”,另一派當然是反對。那反對者必定是“內人黨”!

     插隊知青點不是所有人都想介入當地運動的,“逍遙派”占多數。但咱得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呀。我和另外兩個知青組織當地造反派搞“挖肅”,凡是被揭發出來的“內人黨”或同情“內人黨”的壞份子統統審問。夜裏我們和造反派老鄉們通宵審,不說就打!那幫家夥,一個個都是苦苦哀求,一口一個“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呀”。不說,咱上去就是一頓老拳,聽到“吱哇”的慘叫,這心裏還真有些快意。忽然,有個挨打的老家夥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我一聽就急了,“毛主席萬歲”是你喊的嗎?越發地下手恨打。那老家夥竟然昏了過去。這時我才覺出自己也渾身發抖,滿頭是汗。

  可風雲突變!忽然“上邊”宣布,“挖肅內人黨”擴大化了。立刻,被鬥爭的成了我們這一派人。我和同夥的兩個知青被弄到縣裏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認真反省,每天沒完沒了地寫檢查。當時心裏真是委屈,“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一遍遍默默地唱。後來知道,上“學習班”真是萬幸,屯子裏和我們這一派的老鄉天天夜裏都被批鬥,白天幹最重的農活。

  “學習班”結束後,回到屯子裏就聽說生產隊正鬧分家。原來整“內人黨”的那派要遷走,因為他們現在又“受壓”了。我本來想跟著他們一起去新建點兒去的,後來才知道,他們這一派人實際上和另一派不是一個姓。讓我解釋得清楚些。早先這個屯子的人都姓郭,後來漸漸地來了些外姓人遷入。外姓人當然受原來屯子裏那幫姓郭的欺負,“文革”中一整“內人黨”,外姓人抱成團乘機整姓郭的人們。現在“整肅”擴大化,人家又翻過來,外姓人頓時呆不下去了,於是便遷居,生產隊就分了家。弄了半天,人家的爭鬥是外姓人和姓郭的宗族之間的恩怨。你說我一個知青跟著瞎攪和什麽呀?這肯定不是“上邊”需要的那種“革命”。真是失望。我沒跟著去新建點兒,而是轉到另外一個屯子插隊。

  接下來幾年的日子除了單調、苦悶,還是單調、苦悶。說實話,隻要有希望,苦和累又算什麽呢?轉去的知青點兒我誰也不認識,知青之間關係也不好,彼此都很冷淡。我覺得每一天都那麽極其漫長,那麽無望,簡直就象在服無期徒刑。被拋棄的感覺占據了我所有的心胸。想到這兒我就痛苦。

  事情後來又了轉機,我的一個堂姐當年嫁給個解放軍“四野”的軍官。這老頭兒轉業到河南省一個地區當了革委會副主任。堂姐寫信給我那個高知的老爹,說這下可好了,炳梁可以轉到他丈夫那個地區去插隊,然後走後門當“工農兵學員”上大學。

  喜出望外,喜出望外!我原來怎麽就不知道這麽個關係呢?可你猜我老爹怎麽說?“我一個需要改造的、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怕連累了他們呀。所有避免和他們來往。”你明白這意思嗎?就是說,他的侄女和侄女婿都是革命部隊上的人,如果他這個“需要改造的、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總和革命隊伍上的人來往,怕有人說三道四,影響不好。罷了,他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可他對我要去走後門很憂慮。“還是不要轉到河南去吧。走後門是不正之風。”哎,我度日如年,顧不了那麽許多了。說辦就辦,我立刻從內蒙轉到了河南。

  記得我是冬天轉過去的。到了夏天,我插隊的公社就開始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我堂姐是非常能幹之人,她告訴我,“一切事情上上下下我都給你疏通好了,你就等著錄取通知書吧。”

  我報的是北京的大學,北京出來的,當然希望回去。那陣子我是又興奮又緊張,翹首以待那張立刻改變我命運的上學通知。但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竟然不是我,而是生產隊支部書記的兒子!我極其震驚,不但我,姐夫和姐姐都非常意外。怎麽回事呀?!姐夫以地區革委會的身份去去招生辦公室尋問。人家說,公社根本就沒推薦我。怎麽回事呀?!姐夫坐著吉普車直奔我所在的公社興師問罪。人家不慌不忙,把一頁筆記本的紙給這老頭兒看。那是我的一頁日記,上麵寫著我對走後門的想法。大意是誰有本事誰就可以走後門,社會就是這樣,有權就得用。

  我姐夫當時就含糊了。當時“上麵”正狠批走後門呢,他怎麽敢再頂風上?原來人家公社的人早就捏著我的把柄了。但人家秘而不宣,悄悄地把自己想讓上大學的人--我所在大隊支部書記的兒子,選送上了大學。他們之間什麽交易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如墜冰窖。糊塗呀!我丟了篇日子怎麽都不知道?那個支部書記的兒子,那個僅僅初中畢業的農村後生,他怎麽就這麽詭詐,這麽陰險?竟然趁我不在偷看我的日記,還撕去一頁作為物證。

  姐夫直接來到我住的地方,說接我去地區住幾天散散心。他一說“今年上大學不成了。明年再說吧”,我這眼淚就流下來來。到了他家,老頭兒叫我到他屋子裏去,陰著個臉,半天才開口,“你以後不要寫日記了。”我當時又哭,二十好幾的人嚎啕大哭。堂姐不住地抱怨我,姐夫聽不下去,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咱們以後再想辦法嘛。”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寫日記了。當然,第二年我被“推薦”上了大學。我沒敢再報北京的院校,報了個河南省的,還是農大。我真怕誰又眼氣,告我一家夥。咱這是走後門,心虛呀。

  可上農大又上出麻煩來了。等畢業時,按當時的規定叫“社來社去”。意思是你是從農村來的,還得回農村去。回農村?那我上大學幹什麽。又是姐夫想辦法,把六神無主的我通過關係安排在省城的政府機關工作。

  “四人幫”倒台恢複高考那年我30歲。老爹又來信催我好好溫習功課,到時候考研究生。他說:“……你妹妹比你幸運,沒有下鄉,在城裏當了六、七年工人,有些時間能夠複習功課,所以現在考上大學。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全國都在為實現社會主義的四個現代化而奮鬥,你也要加倍學習為祖國做貢獻呀,你年紀已經不輕了,人生有限……”

  行了,行了。我現在還忙著找對象呢,工作也不怎麽順心。考研究生?我原來上中學時成績就不是特別好,現在更學不進去了。我發現自己特不善於交際,總也搞不好和領導的關係。我來省城是一大失策。要是在姐夫、堂姐那邊,辦事要容易得多。沒辦法,既來之,則安之。先把自己的個人問題解決嘍。

  當時人家給我介紹的對象可真多。咱哪,絕對不能以貌取人。在三十四歲時我左挑、右挑總算結婚了,老婆是本地人,不漂亮。我哪,相貌不錯,一米七五的個兒,濃眉大眼。你是不說我找的老婆“慘點兒”?可她特會交際、拉關係。她雖然不漂亮,可也挑對象,想找個精神的。我們倆這不是互補嘛。事實證明我太對了。我們兩口子在省城活得滋潤。通過我老婆的關係,我混上了副處長。我老婆在醫院工作,她可不是醫生、護士啊,她在行政部門工作。哈,那時找她看病的人可太多了。她能給找好大夫唄。然而忽然有一天我老婆聲稱想調進北京去。

  說實話,我那時不想再挪動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幹著副處長,這要是調到北京,有沒有我的位置呀?在省城家庭環境也好,關係也多,幹什麽事情都容易;再說,過兩年兒子該上中學了,這要是在省城,兒子就是成績差點兒,上重點中學,托個關係就進去了。在北京我們哪兒有那麽多關係呀?離開二十多年了,咱已經就是“外地人”了。“咱們別費那勁啦,回不去呀。”我說:“現在我挺知足的了。”

  但老婆不這麽看。“什麽‘知足’呀?你這人就是不實際。北京日子好還是省城?我這輩子有個心願,就想當回北京人。這是我嫁給你的目的之一。你想調回去就能調回去。事在人為。你看看人家北京知青不一個一個都回去了嘛。”她聽我嘮叨孩子上學的事立刻說:“我這人到那兒都能拉關係。咱們兒子到北京一樣上重點中學去。”

  老婆說她有個遠房的姨在北京市下屬的一個廠子幹人事工作。我聽了直搖頭,“那是多大的芝麻官呀,根本不管事兒。”我老婆不管這套,說什麽事情不就是個“闖”嘛。通過這個遠房的姨,這關係套關係就拉上了。當然得送禮,不過送禮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聯絡感情,不是熟人、朋友也不敢接你的禮呀。要不怎麽說我老婆就是在這方麵行呢,兩年之後大功告成,我和老婆調進了北京。她找了一家醫院人事部門幹;我在一個部委下屬的貿易公司幹,後來漸漸混上個副經理。當時住的地方當然沒有,我父親是退休教授,住房寬敞,我們就和老人們合住。

  但後來沒有所有的事都越變越好,主要是婆媳關係越來越僵,由“冷戰”到“熱戰”。我母親是家庭婦女,解放後就沒有參加過工作,一直在家侍候我老爹。我覺得沒什麽文化,也沒有參加過工作的人比較死性,根本不知道社會變成什麽樣了。但一般地講,老人們都疼第三代,做父母的往往告訴老人們別太寵壞孫子、孫女。可我這老媽不成,一開始就沒有親熱過。在一起住的日子長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
,反倒說我們慣孩子。她說應該讓孩子幹點家務,可我們兒子上學有多忙呀,再說刷幾個碗就能使身心健康?她還和我們嘮叨,“孩子沒做完作業不能看電視。”可你不讓我們兒子看電視他根本就不做作業呀。她還說,孩子大了,不能總讓大人幫著洗澡。我聽這話特別冒火,因為總是我老婆幫我兒子洗澡,我老媽這意思是我們有什麽道德問題!

  更讓我們兩口子窩火的是,老兩口說我們兒子偷他們的錢!那天老爸悄悄地把我叫到一邊,拿出一張紙來。我一看,這不是我兒子寫的嘛,上麵寫著“檢查”,後麵是承認“偷爺爺的錢不對”雲雲。老爸講,我們兒子偷他的錢被問出來了,經過教育他主動承認了錯誤,還是個好孩子。他想這種事還是要我們兩口子知道,以後千萬要注意孩子的品德培養。老爸說完轉身出門遛灣兒去了。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紫著臉生悶氣。我這兒子是不是有點傻呀?怎麽能偷爺爺的錢呢?偷了又沒看見,怎麽能承認呢?這種事情得死不認帳啊!

  這都怪孩子的奶奶不好。她現在精神上肯定有問題,不然怎麽總和我們兒子過不去?要知道她就這麽一個孫子呀。我們兒子當然也覺出來奶奶對他不好,當麵敢罵她“混蛋”。我說老媽精神不正常是有根據的。兒子晚上做作業,她卻看電視。老爸都睡了,她不睡,這不是成心和我兒子過不去嗎?我老婆氣不過,讓我老媽別看電視去睡覺。這老太婆說她睡不著,說她在自己屋子裏看電視怎麽不成。接下來當然是大吵。你說,在這種惡劣的生活環境下,我們兒子怎麽能用功讀書?他成績不好都是他奶奶的錯。我們花了多少錢才走後門讓兒子進了重點中學,可老媽就這樣對待孫子,我們兒子的成績還是全班最後一名。兒子的自尊心全完了!

  我老婆為很多事情和我老媽大吵。比方說,我老婆單位上分了很多魚,她拿回來放在冰箱裏。我媽看見拿出來就給做了。可這是我老婆要送給別人的呀。在比方說,老媽說我們和他們住在一起,從來沒交過房租、水電費;在家裏吃也不交錢。可她怎麽就不說,自從我妹妹上美國後,這些年都是我們照顧老人呢?還比方說,老媽說我們從來不刷廁所。可她成天呆在家裏就不能幹嗎?不說了,不說了,說起來真煩心。

  這些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我們和老人們合著住一晃就十幾年,我們的關係是逐漸玩兒完了。現在我和老媽根本不說話,我們的兒子、我老婆也不理她。老媽後來大鬧,尋死覓活地吃大把的安定,那種鎮靜藥根本死不了人,嚇唬誰呀。可那也得送醫院呀。老爸非常難過,親朋好友都知道了。這就是老媽的詭計,她就是想讓我們兩口子在眾人麵前難堪!

  在我們買了房子後,老爸勸我們搬出去。“合在一起住總有矛盾,分開了彼此會客氣起來。”老爸說。“我們老兩口請個保姆就行了,這些年一直讓你們照顧,你們也很辛苦……”

  搬出去?那當然,總算有個自己的家了。我請人裝修都花了好幾萬人民幣呢。那一進門,新家跟高級別墅似的,四壁生輝。不過老爸這房子不能放棄呀。他們過世之後這房子得歸我們呀。前些年他們買下這套公寓才花了幾萬人民幣。現在怎麽也值幾十萬了。再說我們上班的地方都離老爸的家近,平時住這兒也方便呀。

  想了想,我一下有了主意。去年兒子高中畢業了,當然沒考上大學。我們打算讓他去新西蘭讀書,到外邊混幾年,就算什麽學位也沒拿到,學了滿口的英文回國也有用呀。去那兒上學的學費不便宜。我們兩口子這些年掙得不少,這錢出得起。兒子出國的事那時正辦著,新西蘭那邊說先得有財產抵押才成。我們打算讓銀行出證明,公證我們的確有這筆學費。但如果我把老爸的房子抵押上不也行嗎?當然不能跟老爸說我們其實有這筆錢。

  老爸聽完我的請求,皺著眉答應了。但他又說:“你們沒錢,讓我抵押房子。反正是孫子出國留學,多少錢也得湊起來。學好了回來更好地建設國家嘛。但我已經寫好遺囑,房子在我和你媽死後得算你和你妹妹的,一人分一半。”

  行呀,先把這房子當學費抵押了再說。我妹妹?她在美國拿了博士學位,現在在大公司裏混呢。錢有的是,到時候不會和我爭的。得,事情就這麽辦妥了。

  我們現在隻是周末回新家,平常還在老爸這邊“蹭”著。兒子也出國幾個月了。他來電話說英文考得不太好。哎,兒子怎麽就不能好好念書呢?真是心病。心且放寬,隻要他不學壞就行。我老婆很焦慮,“看你跟沒事人似的,‘心寬體胖’成什麽樣了,二百多斤重,脖子都沒了,肚子跟懷孕六七個月似的……”

  “你也不瘦呀,我的企鵝老太婆。”我跟她打哈哈。“水到渠成,我們兒子會有出息的。有你這麽能幹的老伴兒,咱們這些年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呀?”

  那天我們兩口子在新家設宴,把過去中學的老同學叫來慶賀喬遷之喜。吃喝間,有個老同學醉眼惺忪地對我說:“哥們兒,那時你可真夠革命的,自己報名去的內蒙插隊。”

  “哎,那時真傻,要是像現在實際點就好了。”我笑著說。“來來來,咱們大家都幹一杯。讓我們大家都實際點兒。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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