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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
母親高中畢業後在家鄉成為一名小學教員,那年她十八。我大姨大她七歲,早已出嫁,我大舅去上大學,隨後爆發了抗日戰爭,我不滿十六歲的二舅參加了新四軍,接下來我姥爺因病過世。我姥姥一個寡婦養家糊口、操持家務,我母親是她唯一的幫手。母親下麵還有我三舅、三姨和四舅,都由她帶。母親在外教書,在內管弟弟、妹妹,想必辛苦異常,而且又是在民族災難深重的抗日戰爭時期。母親很少提及那時的艱辛,偶爾想起小舅舅們兒時的淘氣就笑一笑,“我氣極了就使勁打他們的屁股。”
抗日戰爭剛剛爆發的時候,母親認識了在日本中斷留學,回國參加抗戰的父親,他是回到家鄉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的。母親沒有說起過那段往事,是我大姨告訴我的。那時她和我父親都是二十左右的熱心青年,這個“認識”恐怕就是“定情”吧?後來他們失散了,天各一方,幾乎聯係不上,一直沒見麵,直到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他們在上海結婚。那時母親已經二十九歲。我常想父母能最終結合,到底是忠於愛情,還是信守諾言?多麽希望他們的婚姻是愛情的結合呀,可事實上他們是在履行自己的諾言。
父親是中共地下黨員,非常理想主義。中共奪取全國政權後,他做了不大不小的官。但“嘴上沒有站崗的”他在1957年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這就是理想主義的、相信共產主義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當時哥哥九歲,我四歲,妹妹三歲。“組織”上要求母親和父親離婚,她不肯,就被貶到北京的遠郊區教書,由於離家太遠,隻好住在學校裏,隻有周末才有時間回家。這讓她吃了很多苦頭。等我長大成人,特別是1979年“右派”平反之後,我很為母親當年堅決不離婚而自豪。可後來知道,父母的關係一直很一般,當年不離婚隻是“做人不能這麽做”時,我的內心感受是複雜的。
母親八十四歲了,體弱多病,心境很不好,成天就是沮喪,念叨著“活著多餘”,訴說著病痛。她乾癟、憔悴。情緒極其低落時就冒出輕生的念頭,數次吞服安眠藥,幸虧發現及時送醫院搶救,弄得全家人狼狽不堪。妹妹在信中十分的無奈,“……媽媽現在性格似乎都改變了許多,見到我就絮叨著說她是如何的拖累別人,活著沒有一點用處,還不如死去。她實際上十分的孤獨,但又非常害怕見人。家裏一來客人,她就緊張得要命,‘我這個樣子怎麽見人,我這個樣子怎麽見人’地沒完沒了念叨。”妹妹講,有一夜她夢見母親又回到二、三十年前,“媽媽又像原來那樣,渾身上下圓鼓鼓的,充滿精力,幹這幹那,我的心情別提多好了,忽然就醒了,心裏悵然良久……”
啊,媽媽,您現在這是怎麽了?!人為什麽一定要變老呢?在我的印象裏,母親就是為了別人活著的,能為他人做得越多,心裏就越高興,越覺得生活有意義。工作上您是那麽的忘我,總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工作量總比別人多,一定要比別人多才心安。星期六晚上回到家裏就為家人服務,家務,沒完沒了地幹家務,除了睡覺一刻不停地幹,一直到星期日匆匆趕往遠郊區的學校。以至我們這些孩子習慣地認為您就該這麽為大家服務。甚至在“文革”被關進“牛棚”懲罰性勞動中,您也是幹在最前麵。多少年後,您有時還提起懲罰性勞動中哭笑不得的故事。您在地裏拚命地割白薯秧,後麵的“牛鬼蛇神”們跟不上,累得不行,其中一人湊上來悄聲跟母親說道:“林老師,您能不能慢點兒?我們後麵的實在受不了了。您幹這麽快,紅衛兵們也逼著我們快幹。真受不了呀!”
享受在您看來是絕對不應該的,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您總在吃家人最不愛吃的剩飯,似乎這也是天經地義的。曾幾何時,“君子遠庖”的老父親也學著買菜了。一次他買回來的魚很不新鮮。做好後誰也不吃,隻有您不聲不響地把臭魚一點點吃光。哪知父親過了幾天又買了條更臭更大的魚。我問他為什麽,父親說:“你媽媽愛吃。”當時家人把這當成個笑話,現在想起來心裏有些悲哀。
那年,媽媽去學校的路上不慎摔倒,手臂骨折,在家養傷了一個月。這大概是您工作期間最長的一次休息。事後您總是不斷地講在家閑居的寂寞。“想幹些事情手不方便,看書的時候總不由自主地想到學校的工作,真悶呀!一個人要是沒有用了可怎麽辦?”手臂上的傷還沒完全好,您已經急不可怠地再次上班了。
難道母親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他人活著的嗎?而她竟也理所當然地這麽想。這些年日漸衰老,再也做不動了,便認為生活的意義也不存在了。媽媽,請您別這麽想。我們做子女的內疚呀。您為什麽一定要把責任、義務放在絕對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從不想著應該屬於自己的享受和權利?您本該有個平靜的晚年,卻因自覺無用而生活在痛苦之中,這是從何說起呀。
我想給媽媽寫信,寫長長的信,而且以後經常地寫。不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不寫寶貴的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隻有一次,隻講生活的樂趣,讓您體會到,在您的關愛下早已長大成人的我們,現在生活得很好,就原意向您傾訴,原意與您分享,而且您仍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或許這樣會讓您高興?
(08/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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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母親在去年去世的,實際上,再後來的幾年一直未能改變精神狀態。我現在常常在想,人應該如何對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