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這隻黑白花的小貓是從哪兒來的,好像是一天下午收工回來就發現它在宿舍裏,但也沒人注意到它。在這個一九七十年代初的男知青宿舍裏,住著二十多位各個城市來的小夥子,都不到二十歲,收工吃過晚飯就打打鬧鬧、笑鬧震天,巨大的土坯房的草屋頂都要被掀開。小貓極其驚恐。它太瘦弱,半尺多長,皮包骨,小夥子們常常會不留神踩著或踢著它,它慘叫一聲,把人嚇一跳。宿舍裏出出進進的那幾條健壯的大黑狗總要伺機咬死它。它慌忙竄進大通鋪(木頭搭的,可排上十幾個人睡覺)下麵,藏在長長的取暖火龍(磚砌的煙道)後麵,恐怖地瞪著眼睛。
“咳,它是哪兒來的?”他好奇地蹲在通鋪邊問,別人都圍過來看,他們養的狗也過來湊熱鬧“汪汪”地叫,都試圖鑽進去抓住它,但小貓一溜煙地逃到某個角落裏看不見了。很快它就被忘卻了,人們又開始圍坐在通鋪上抽著煙打撲克,喝五吆六地亂叫,誰輸了就在臉上貼個紙條,結果打牌的人臉上都被貼滿了,一個個像白胡子老頭兒。另一幫家夥在大通鋪的那一頭喝著從酒房偷來的白酒,不一會兒就醉了,幾個人趴在鋪邊上沒命地吐,五髒六腑都要倒出來。看那慘樣,他過去拍他們的後背,認為這樣會讓他們舒服點兒。哪裏是在拍?分明是在砸,手掌在後背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像在捶打一些死豬。
“那兒怎麽好像是隻貓呀?喀!喀!”一個醉鬼勉強睜開眼睛指著對麵大通鋪下麵的那隻悄悄露頭的小貓。
“是隻小貓。它太小,等養大點可以抓耗子……”
“啊--哈哈!喀喀!耗子都比它大,到時候會把貓吃了……哈哈哈……”醉鬼狂笑個沒完。“哎,不叫耗子吃了,也得讓你吃了。你丫的不是吃了好幾隻貓了嘛?把它宰了吃了算了。喀,喀--喀--”醉鬼又趴到鋪邊上吐,張個大嘴往外嘔,通紅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可肚子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好吐了。
沒錯,他以殘忍著稱,也很得意這一點,到職工住宅區裏轉悠時總要偷點什麽,雞鴨鵝,貓也可以。抱個十多斤的大貓回到宿舍,用手輕輕撫摸,讓貓鎮靜下來,猛地手起斧落,貓頭飛出老遠,他眼都不眨,美其名曰“貓道”--讓其少受痛苦。然後細細地把皮剝了,用水桶燉上,晚上全宿舍裏的小夥子們美美地吃紅燒貓肉。嚇人?讓你長年累月總也不見葷腥試試。甭說貓了,自己養的狗說殺就殺了。從連部拿杆步槍來,推上一顆子彈,對著那渾然不知的、搖頭擺尾的肥狗腦袋就是一槍。這回是“狗道”。殺雞鴨鵝的方法就是簡單地把頭擰掉。打架鬥毆更是手黑,順手抄起身邊的東西就朝對方頭上猛砸。他永遠剃個大禿瓢,兩眼露出陰狠的光,身體極其強壯,於是得了個不雅的綽號--“瘋禿兒”。
“它太小了,沒肉。”他笑笑。
“你丫的、你丫的想把它養大了當媳婦兒。貓都是女的……”醉鬼喘息著。
他哈哈大笑起來,眾人也樂不可支。“老實點兒吧你!你丫的大腸頭兒都快吐出來啦。”
快該睡覺了,狗都被趕出房門。小貓趁大家夥不注意的時候從鋪上溜了出來,看看地上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滿地都是小夥子們洗臉、擦身撒出來的泥水。它是那樣的小心翼翼,每走一步就要抖動一下爪子,左顧右盼。小貓看著他“喵”了一聲,很是溫柔,嗓音很細。
扔了它算了。第二天早上,他提著那小貓的後脖子走出宿舍,它是那樣的溫順,一動不動。已經是十二月的嚴冬,外邊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這個節氣北大荒的早上總是零下三十多度。小貓被順手扔在道上。它驚恐地瞪著他,渾身抖成一團,鼻口呼出細細的白氣,剛往道邊的雪地裏一走,雪就把四條小腿都沒了。他沒說話,轉身就往宿舍裏走,出門時沒帶皮帽子,耳朵像針紮一樣。到門口下意識地一回頭,小貓竟艱難地跟在後麵。“這不是你呆的地方。”他說著,可還是等小貓走過來,開門讓它進去。按他的性格該是飛起一腳,把小貓踢得不知去向。
小貓在宿舍裏住了下來,像剛來時那樣,晚上總是在鋪底下躲避大狗們,還常常被小夥子們踩到慘叫。可它偏偏願意趴在他的鋪下麵。早上一睜眼一探頭,小貓會朝他叫一聲,聲音細得聽不見。“不成,這是娘們兒養的貨。”一天早上他嘟囔著,忽然朝一個最“色迷(意思是喜歡追女孩子)”的家夥喊一嗓子,“你丫的把這小貓送到女青年宿舍去。咱們這兒見不得這玩藝兒。”他見“色迷”一遲疑就立刻瞪眼。那家夥隻好拎著小貓朝女青年宿舍走去。他看著,不覺鬆了口氣。
可下午收工回來又看見小貓在宿舍裏。“怎麽回事?”他喊起來。
“人家(女青年)不要。說它(小貓)長得難看,渾身都是癩。”“色迷”急
忙答道。
“她們不要,你還不給它扔了!凍死在雪地裏也比在這兒強。”他又瞪眼。
“不是我拎回來的。”“色迷”解釋道。“人家給送回來的。”
“媽的,我給它扔出去。”他說著卻看不見小貓藏在什麽地方。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也不見小貓它長個,也沒人注意。但它闖了禍。一天在小夥子們都去上工的時候,小貓不知為什麽跳到鋪上來找吃的。等大家收了工、吃過飯,靠在鋪蓋卷上下流地議論女青年時,發現被子褥子上都是小貓留下來的泥腳印。
“馬上把它扔出去!”然而小貓立刻躥到鋪下藏了起來。有人拿出不知從哪兒弄到的鞭炮,點燃了往鋪下扔,炸得“乒乓”亂響,還有個頭瘦小的家夥鑽到鋪下去轟小貓出來。人們為有這樣一場遊戲樂不可支。小貓窮途末路,落到渾小子們手中。那有鞭炮的家夥一臉壞笑,“把它屁眼兒炸開!”說著就幹。“砰”的一聲悶響,小貓被炸得在地上翻了個滾,“嗷”地慘叫了一聲,躥進鋪下邊。從沒聽過小貓如此淒厲地慘叫,大家都一愣。“我操你媽!”他忽然厲聲罵道。“我操你媽!!”臉色鐵青,一步步地逼向炸小貓的家夥。眾人趕緊把他倆隔開,心中愕然,麵麵相覷。誰都不明白,這個殘忍的“瘋禿兒”怎麽動了惻隱之心。
晚間的政治學習開始了,小夥子們都到連隊的食堂聽幹部們例行公事般的訓話和念報紙。沒人敢不去,那年頭兒“政治掛帥”。小夥子們都拚命地抽煙,等著散會,他坐著、坐著,忽然站起來,說是上廁所,但出了門,鬼使神差地回了宿舍。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小貓正趴在他的鋪下,朝他細聲地叫了一下。它渾身顫抖得很利害,定睛一看,它真的滿身是癩。他早想好了,輕輕提起小貓走到門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拎著它朝宿舍前邊走去,走到漆黑的夜裏。在雪地上走了一陣後,就著星光看看拎著的小貓。“它應該明白我要幹什麽呀,為什麽不掙紮一下?”抬頭看著寂靜的星空,空氣清馨,格外的寒冷。突然,他鉚足了勁,照著小貓的後脖頸子就是一拳,足以把人擊昏的力量!小貓飛了出去,落在雪地上發出很細微的聲音,一動不動。他愣愣地看了好幾秒鍾,“應該死了。”自語了一句,轉身就走。不知為什麽又回頭看了一下,頓時毛骨悚然。小貓麵對著他站著,渾身的毛都炸起來,背弓得彎彎的,四條細細的腿繃得直直的,尾巴翹得直直的,上麵的毛也支棱著,一雙發綠光的眼睛盯著他,看起來比原來大了一倍。他立刻撲過去又是狠命的一腳,“你為什麽還不死?!”帶著哭腔。小貓落到地上後一滾又起來,還像剛才那個樣子,渾身的毛都炸著,特別是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為什麽呀?為什麽呀?”他簡直是哀求了,與小貓對峙了好一陣。終於,他像是有所領悟,慢慢過去,把小貓又拎了起來。這回他走回宿舍後麵,徑直來到燒火取暖的大灶前。灶膛裏滿滿的一灶木頭正在熊熊燃燒。他毫不猶豫地把小貓扔了進去,可並沒有發現灶膛裏出現了什麽變化,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把小貓扔了進去。
再回到宿舍時,政治學習的人們已經散會。大狗們早擁到屋裏和人們親熱,該打牌的打牌,該聊天的聊天,誰也沒注意小貓已經不見了。他有些魂不守舍,躺在自己的行李卷上用棉襖蓋著頭,想好好休息一下……忽然大家都出門到曬穀場去幹活,在他身邊幹活的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可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她的麵容。
不知怎的,他和她竟坐在一起。他終於把她抱在懷裏,親吻她,用手摸遍她的全身。她是那樣的溫柔,緊緊地抱著他。可為什麽看不清這個女孩兒的麵容?也看不清她的胴體……一種從未體驗的感覺,也是最正常的人的感覺湧遍全身,蜜一般柔情讓他暈眩,久久地……
當然,這是南柯一夢。他被夥伴推醒了。別的小夥子們都已經躺下睡覺了,他也趕緊脫衣服鑽被窩,歎了口氣,若有所失。奇怪的是,他連著幾天都做著同樣的夢。
“那隻小貓是公的還是母的?”他早上一睜眼就問邊上的人。
“不知道。可它不見了有兩、三天了。它到哪兒去了?”
“是呀,它到哪兒去了?”他像是自言自語。
……
多少年之後他終於結婚了,那時他已三十出頭。他那嬌小漂亮的、比他年輕很多的妻子喜歡依偎在他的懷裏撒嬌。“喂,別老繃個臉好嗎?你難道不會笑嗎?再講講你當年在農場的日子。講講人家為什麽叫你‘瘋禿兒’……”
他不覺一笑。“你這貓咪。”
“我像貓嗎?”她摟著他的脖子。
“誰知道?”他輕輕說道,很著迷地看著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