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初
長安月下紅袖香
我見過很多老，比如我母親的外婆,和斯大林同庚，一九七0年的時候就已經是九十一歲了，當年九十高齡人少見。老太太一顆牙齒都沒有了，吃東西都是用牙床磨。餓呀餓，找機會就抓一把白糖吃。當年買白糖憑票，我外婆隻好把白糖東藏西藏，太姥姥東找西找。就這樣老人家以堅強的毅力，活到了一九七六年，享年97嵗。
我母親是前年走的。她晚年的理想是破家族的長壽記錄，但是天不遂願，我媽隻活到了95。她晚年不快樂，因爲她沒有日常生活裏的“樂此不疲”。既不愛做好吃的，也不愛養花養草。就愛侃大山，人是活得越老，能一起侃大山的人越少。而我又不在她老人家的身邊。做兒子的我內疚得很。要是我二0一三年回囯看媽，然後就留在中國陪媽，也許我媽就能活到現在。問題是我十之八九會走在母親的前頭。國內老百姓的醫療，實在是太恐怖了。
我父親比我大五十嵗。老人家從六十出頭（當年過了六十就是老人了）起就不想活了，整天對著墻睡覺。病是多了點，主要是日子沒意思。他翻譯過鋼鐵戰士麥賢德，他喜歡人民英雄年四旺。但是他做不了。覺得所有人都是麻木不仁。我十幾歲就開始伺候他。就像是《太上感應篇》裏説的，“百善孝爲先'。
我現在也六十過半了，心理上提前進了七十。一反麵覺得人生還是老了好，不用起大早；一方麵覺得人生老了不好。人老病纏身。每天起來就先嘟囔一句四川話：老子渾身上下都不安逸。伸完攔腰，測完血糖，拿起針頭朝自己的胖上紮，輸入胰島素，喝一杯咖啡，看一會中國新聞，聼完當天股票趨勢，渾身才有點安逸。中國人生都是一分爲二，來回拉扯，左右逢源，南北貫穿。
我有很多”樂此不疲“：下圍棋，炒股票，種青菜，搗鼓好吃。每天看一部美國電影，抄寫五十字《靈飛經》，寫小楷最教人平心靜氣。讀一首唐詩。我覺得中國文化的最精彩，都在唐詩裏。
圍棋真是好玩意，會了永別寂寞。沒人給錢也愛玩。贏一盤棋很辛苦，大腦高速運轉，人得嘔心瀝血。我覺得這玩意有推遲老年癡呆症來臨的功效。反復體會不是人殺我，就是我殺人的快感。我樂此不疲。前幾年為了活命，曾經把抽香煙和下圍棋都戒了。現在煙在美國不抽了，圍棋天天下。水平下降了兩段（主要是快速計算死活的能力下降，還經常心絞痛）。曾經滄海在水裏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現在有了規矩，下一盤棋最多吃一顆硝酸甘油，否則贏棋子也認輸。還有一法就是把對方的死子一一提起。總不能死在下棋裏。
炒股票關鍵是理性認識上直接就把股市看作有法的賭場。美國不禁賭，還鼓勵人賭。這其中的思考居然和黑白圍棋道理一模一樣。苦練心智。既要懂鐮刀的收割功能，也要練韭菜的奔跑能力。積少成多，粒米成籮。不要每天都想賺一萬。
種青菜是美國的福利。平常百姓家裏也可以有一塊菜地。秋天來了，種蘿卜，種白菜，種菜花，種大蒜。。。年輕的時候，我都沒有怎麽伺候過我的孩子；現在我每天伺候那些小小的菜苗，給它們噴辣椒水，別讓小蟲欺負它們。看著它們小苗長到身高兩尺，我高興。
我的老伴也有她的很多“樂此不疲”:那就是經常做喝了長生不老果汁，幾分菠蘿，幾分葡萄，幾分橘子，平心靜氣凝神，認真專注。
老婆最近還愛上了鋸樹。我們家柵欄外長了些直徑二十來厘米的樹，我叫她請人來鋸，她一打電話，起價3000美金。中國老婆好，很會過日子。她去買了個長臂鋸，一周鋸倒一顆樹。然後收拾的利利索索。她特逗，拿個長臂鋸，喜歡扛在肩上，很像是關公耍大刀。我愛評論所見。她就反唇相譏，喜歡説：老公不行，遂使娘子成英雄。我無語。
我現在是個慈祥老頭，就説話還有點力氣。脾氣都是遙遠的記憶。因爲覺得自己活不了太長了，每天吃得格外認真。每天認真做一頓飯，打造飲食男女一天的快樂時光。花樣翻新，米麵並舉，燒燉炒蒸，包子餃子蔥花餅，穰皮米粉炸醬麵。番茄燒牛尾骨，西安臘羊肉，來的都是客。
這幾年接待了好幾撥專門從中國來看我的老朋友。幾個老頭，吃點牛肉，喝點小酒，説説當年勇，誰說不是人生一樂呢？老了，耐心好了，以前讀不下去的小説，現在可以讀下去了。以前抄不下去的《論語》，現在可以每天一段地往下抄（我的一老哥）。
年輕時，因爲理想，因爲愛情；老了，因為老了，學著快樂，學著平靜。問滾滾紅塵，什麽是永恆？吃香喝辣，賞心悅目。
10、6、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