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初
長安月下紅袖香
拿了黨大夫的權威診斷，離開精神病院。我媽有點老年糊塗但精神正常,我高興。要是母親真被診斷為精神病,間歇式，可持續式，持續式，沒完沒了式,那該怎麽得了？是人就有精神，精神得剛剛好是很難的。人有精神就有點精神病,隻是式不同。中國式，西洋式；耄式，鄧式，江堅持式，胡榮恥式，喜夢夢式。東西南北中，發財白板幺雞。
肚子餓得不得了，走進水餃館。幾兩美味水餃下肚，人才有了元氣。看著老媽在飯館吃得那個香啊，我都顧不上跟她生氣。吃飽以後，天都暗了，當天肯定去不了療養院了。我媽對我說：兒啊，你能帶我去賓館住兩天，成不？死了我也沒遺憾了。我說，那有什麼不成？走。
我住的會館應該說還是不錯的，屋子有三十多平方吧。有辦公桌，大電視，大國王床。我就和媽睡一床。我一倒在床上就差不多著了。我媽就開始講她幾十年的老話。抗戰結束，重慶高興。高興了沒幾天，國共開打，你死我活。新中國後，沒完沒了地鬧騰，天天都有幺鵝子。說一會還要把我推一下：“你在聽沒得？“。我哼哼：在聽，在聽，在聚精會神地聽。她就接著說，我就按差不多半秒的頻率嗯哼。
第二天一早我上樓去吃早飯。給值班經理說，我九十歲的母親跟我住兩晚，能不能給她拿一小碗稀飯和一個小包子。經理說，能，能，老師你前頭走，我們給你拿。我就前頭走，進屋我媽坐在辦公桌前，眺望初升的太陽。我才回頭，五個人，經理端碗稀飯，後邊幾個小姑娘端一根油條，一碗豆漿，兩個小包，鹹菜，幾片西瓜白蘭瓜，往我媽的桌子上一擺。我媽樂壞了，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完人家，謝謝兒子。
人上歲數，實際上非常渴望新鮮。好像特別愛吃外邊的飯。
住了一晚賓館，我媽爽歪了。很有慈禧的感覺。她說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麽好的地方。接著就跟我話解放前。在她心裏，解放後的前三十年最苦。我又困了。太陽剛剛出來，我也沒勁推我媽出去走走。她講她的少女時代，講她當年和我爸的相識相知相愛，還把我爸當年寫給她的情詩背給我聽。我爸都死了三十年了。講重慶的南溫泉，北溫泉，汪山，。。。
我弄不懂老年癡呆症的老人,對過去的事，過去的好，和她生命裏的珍貴，怎麽就記得那麽清楚?
近代現代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劃界。民國我沒見過，新中國我見過。“新“不是好。今天的新是明天的老。老百姓沒辦法選擇時代。隻能眼睜地看著扯淡領袖扯淡黨一會把國家弄成火坑，讓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會把國家弄成水池,讓人像是水裏的小魚和小蝦。
我好累呀，就想睡覺。月亮都在白蓮花白的雲朵裏了，我媽還在講她永遠沒完的過去的事,一直講到她自己打呼嚕。夜半三四五更，媽睡熟了，我睡醒了。我想像我小的時候整夜哭，媽媽給我唱搖藍曲。身邊的母親，瘦骨嶙嶙，看上去像小孩。人生是長恨嗎？水長東。一個中國女人，她用她極端的堅韌養大三個孩子。老大幾乎一生是精神病，她就養了老大整整一生（我哥二0一三年死了，活了六十三）。
又一天，我叫我的幹妹子來幫我媽洗了個澡。我又跑了趟療養院，給他們看精神病院的診斷。主任沒話說（可能他們領導又給她打了電話），然後慢騰騰地說，那你們每個月加五百塊錢，我才恍然大悟。心裏說，早說呀？。每月加幾百塊人民幣，（說句土豪話）是個屁。為個屁，讓我帶我媽去看精神病，去掛號，去排隊，去等。
總算在我回美國的前三天把我媽安置進了療養院。然後我每天去看媽。第二天，就和個少將聊得很歡實了。人生的最後時光，我得盡力讓我媽好。
我知道，我媽的心裏有個念想。她想打破她們家族的長壽記錄。她的比列寧隻小九歲的外婆活到了九十七歲。
我祝福母親，願她夢想成真。過幾個月，我已經計劃好，再回家看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