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風雕碧樹

//心之初

 

正月三五盈盈,想起些少年情。

 

我中學畢業已經有三十五年了，但對當年的很多歡快，當年的很多人和事，當年的很多滑稽，我卻能清楚的記得。我有病。

 

二00年回國，我找到了我們中學時的班長，一見麵，嚇了我一大跳：比我小大半歲的他，臉上竟“刀劈斧刻”。我倆中學畢業後就一直沒見過，隻知道他“很不容易”。由他提議，我出錢請我們當年班上的十幾位男生女生吃一頓，聚一聚，聊一聊，互相看一看。

 

我回國，恪守倆原則：1，別人不問，不說美國；2，說中文，盡量不夾英文。我們同學裏，大概就兩個人到過美國。除了我的那一位，到過美國一年，打過大半年工。席間，這位老兄，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美國的打工，美國的紅燈（區），還時不時地問我，仿佛在讓我幫他確認什麽。我看看那些看著我那哥們的我又不懂的眼神，應付道：那是，一天洗碗掙的錢，大概不夠撲倒一盞“紅燈”。

 

我這哥兒們，上中學時就喜歡和我較勁：打乒乓，下象棋，考數學，寫作文。二十多年後，到美國給我打個電話：你現在掙多少錢？我答：我說多少你能高興？在美國，我倆沒見上一麵。回中國的同學聚會上，當著當年眾同學的麵把美國說成：白天打工晚上紅燈。他，一個人四個叉。我，“打工撲燈”？我出錢，讓他爽，我有病。

 

回國，你得學著不高興時能裝得高興。

 

二00六年，我擔心在人間逛蕩的日子不多了，專門回國過春節。這次（咱國WTO幾年），朋友們請我吃飯了。第一次，我們八個人一起吃飯，吃了幾下，沒人說話，我想說，但不知說啥？猛然，想起王國維，當著三十年後重逢的老同學們，趁高興便脫口而出：人生就如三句詩。大夥都看我（眼神裏有愕然），我說：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小停，我從他人眼神裏和“沒反應”裏看到：這家夥吃了二十年洋麵包，咋給神經了？我很受傷，急忙把後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過了幾天，又有一次大規模的同學同吃同喝聚會。飯後，我因為討厭麵對著那些杯盤狼籍訴說 “昔日”。我於是建議去卡拉(我根本不知國內現在的卡拉),剛好我們有一同學在當片警,手機一下,全體白吃白喝白卡拉。一見我這片警同學（好像是個隊長，穿一我分不清的公安還是保安服），雙手緊握，四目相對：打倒美帝國主義。他說。“堅決”，我說，然後哈哈。

 

我是九四年回國知道卡拉的，我覺得OK，因為有人給我唱濤聲依舊，而我在美國念書七年，已是腦半呆。這次我們二十多個往日一起追夢的夥伴去一起高歌神聊，那該多麽“人生難得”！然而，今日的卡拉，OK的分貝跟咱中國人的豪情一樣，能把房頂掀翻。有人唱了頭一首，我就被嚇住了。我使壞，點過幾年可能的“第一夫人”（該叫國母？），的《珠穆朗瑪》，不曾想，我一好朋友的太太把它“隨便”了。你不能不驚歎，已翻身的國人的唱歌功夫。再後頭，男高女低：《妹妹坐船頭》，噠噠噠；男低女高：《好人一路平安》。我忙著找到那位農村女同學給人道歉：當年我真不該那麽說（當年，她是學習委員，我曾說了個啥，她哭了一天，為此，老師專門到我家）。她，爽朗一笑：你咋還記著呢？如今，她都奶奶了，地租給國家還是人家，他們隻需天天麻將，還邀請我去她家吃手擀麵，看看他們的地主生活。下次再回國，我一定得去。

 

大家唱了半晌，快沒勁了，突然《濤聲依舊》。OK房安靜了，我心裏咯噔，斜眼一看，我們班昔日的文藝委員，今日的大款，我的同桌。我有些尷尬，裝著鎮靜，說：要是張繼還活著，沒準會高興成什麽樣子。大家沒反應。這會，有個同學（上邊說過的那個哥兒們，他琴拉得好，歌也唱得好）邀我唱一個。我說：你們唱得那麽好，我哪敢唱？經不住他說，唱個東方紅。我唱了個《同一首歌》，我唱得挺投入的（有沒掌聲，我不記得，據我老丈人評論，我就隻能唱：糊塗的愛）。後來我倆還一起唱了首《怒潮》的插曲。朋友或戰友，應該珍惜那走遠的“好時光”。

 

國內的朋友們，現在很是歡快，非常“改革”，非常開放，男生女生互摟，歡歌跳韓國舞。還好，沒人邀請我；而我，卡拉完後，莫名其妙地還得到一頭銜：美國回來的布爾什維克。

 

才二十多點年，才到中年，我在美國，這個頭號帝國主義的國家，呆頭呆腦地念書，老老實實地幹活，不經意，讓老同學們覺得我“布爾什維克”了？我得去看《列寧在一九一八》，好像老列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背叛！時髦了？嘴上還是行動？

 

信（如今，看聽人說話，要看臉紅否。如紅，真話也）？在我的國家，還有沒有？反正當我說起“抱柱而死”的成語時，好像我的後輩們都以為我在發囈語。人生如戲，如嗎？人如戲子，是否？

我對我的國家（盡管我的護照藍了）真的陌生了，因為我不懂了“中國的道理”。

 

從“昨夜西風雕碧樹”走向“燈火已黃昏”或“他在燈火欄柵處”，就一段長長的路。

 

在這路上，每個人都在走。

 

盡管遺忘可以帶來快活，但回憶是對曆史最好的紀念。紀念了曆史，我們會生活得更加坦然和清楚，雖然看不清以後的日子。今天是十五，月亮很圓。

 

己醜年正月十五。

 

[piao11]

無論人在何處
有一種人的性情和品格
就跟這月亮一樣
陰晴圓缺
月月有
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意思

在我是好的意思
就是說
人在怎麽樣的河東河西
終有一天
哪怕在心底裏
會回歸自我
的

大哥這篇文章很白
讀懂了：）

這樣的“境界”估計我們在外很久的人都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