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大學時就聽高年級的師兄師姐說,肖老師的課很難,而且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殺手”,考試的時候差一分也不給通融,會毫不留情的抓幾個不及格以儆效尤。大家夥懷著惴惴不安的心開始上肖老師的課。
肖老師的課特點是概念多,計算多,我每堂課都不敢有一絲鬆懈,稍一走神就會跟不上。肖老師說過他上課不點名,來不來隨意,考試能過就行。但是信息量這麽大的課根本就無法自學,同學們都戰戰兢兢的無人敢缺課。
初見肖老師感覺他如傳說中那樣的不苟言笑,可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假象。隻要我們認真努力的學習,肖老師就循循善誘不厭其煩的給我們解答問題。課堂上有時看我們都像吃撐的鴨子伸長了脖子一臉茫然,他就停下來給我們講幾個笑話趣事。課下也會跟我們嘮嘮家常,了解同學們的家庭情況,將來的誌向。很快同學們都跟他混熟了,發現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隻是對我們的學業嚴格要求。
肖老師是個濃眉大眼的關西漢子,身材高大,留著像恩格斯那樣的大胡子。他時常穿著一件咖啡色格子的夾克衫,裏麵根據季節變換或是汗衫或是毛衣。上課時候在黑板上寫板書的間隙,就會拿大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於是等到下課的時候他的肚子必定是白花花的沾滿了粉筆灰。那時候我們私底下都猜肖老師應該是個年近五十的半小老頭了。
某天走進教室,隻見講台前站了一位身著黑色西服,麵龐光潔的年輕老師。我以為是來代課的老師,正跟同學竊竊私語評論著這位新老師,誰知他竟開口喊了我的名字。這時我才猛然發現這位玉樹臨風的年輕人竟然就是肖老師本人。他把大胡子刮掉了,換掉了那件半新不舊的夾克,今天肚子上也沒有粉筆灰,全然如換了一個人,細細一看頂多三十歲的樣子。
正當我們以為肖老師就此“改頭換麵”時,他過了幾天又換回了他那件招牌夾克,胡子一天天的拉碴起來,到學期快結束時又成了沾滿粉筆灰的恩格斯。
等後來跟肖老師熟識後開玩笑問他,為啥擺著帥哥不當,寧願打扮得像小老頭?他嘿嘿一笑說,不想浪費時間捯飭自己,寧可把時間用在別處。肖老師對物質生活就是這麽隨性,穿衣吃飯樣樣都是這樣。
有同學在期末考試前想給他送禮求他高抬貴手,問他喜歡什麽東西。他露出難得的笑容說,喜歡餓的時候的一個饅頭,熱的時候的一陣涼風。把那想送禮的同學說得啞口無言,絕口再不提送禮的事。
肖老師的夫人是他讀研究生時的師姐,家中的獨女,為了照顧雙親,他倆研究生一畢業就回到肖師母的家鄉安家落戶。我在大學裏那會兒他倆的兒子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了。經常看到肖老師騎著一輛26寸黑色半舊的自行車送小師弟去上學,下午再接他去練乒乓球,有時候他自個就充當陪練。
有段時間接連幾天來上課時,都見肖老師紅著眼圈,神色萎靡,不過他上課仍舊像往常一樣認真,一點也沒有馬虎。後來得知原來是師母得了癌症,不想拖累他,要跟他離婚。有一次他在另一個關係親近的老師麵前,說起離婚的事失聲痛哭起來,被我無意中撞見。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這樣硬漢類型的,哭成這樣心裏得有多痛苦。
在肖老師的堅持下,他們沒有離婚。不過自那以後肖老師給自己排了很多課,希望能多掙些課時費給師母治病。慶幸的是師母那時還年輕,病情發現得也早,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後癌細胞控製住了,我們都不禁為肖老師高興。當時就有師姐跟我們說,你們將來找老公眼睛要放亮點,要找就個像肖老師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
大三那會兒我想考研去肖老師的母校,他非常熱心的幫我聯係他的老師同學,幫我買考研資料。後來又因為各種原因我打算出國讀書,肖老師為我寫了封力度極大的推薦信,給我的申請提供了很大幫助。
某個假期我回國探望他時,他告訴我他申請到了美國的一所藤校,秋季就要去讀Phd了,這讓我十分驚訝。他說他申請的這個方向是他一直向往去做的,是他長久以來的理想。
那時他在學校裏已經是副教授了,師母也在她的大學裏評了職稱,小師弟已經上初中了,他要拋下在國內已經建立起來的事業去異國他鄉追求理想,重新開始,我著實佩服他破釜沉舟的勇氣。同時也很敬佩師母能不顧生活上將麵臨的困難,物質上將帶來的拮據,無條件的支持肖老師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和師母二人都是非常純粹的學者,他們可以在物質上隻求溫飽,但在學術研究上誌存高遠。
在國外工作幾年後,我決定繼續回學校深造,之後得到了一個去美國訪問半年的機會,離肖老師那所大學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那時我們有四五年沒聯係了,我試探著用他以前留給我的郵箱發了封信過去,不到五分鍾肖老師就打來電話。我們倆如異鄉見親人般,滔滔不絕的聊了好幾個小時。得知師母和小師弟幾年前也隨他到美國來了。小師弟現在快要申請大學了,經常練網球,已經長得比他都高了。之後肖老師隔三差五的會打電話關心我在美國生活得是否適應,指導我一些生活小技能。
他們一家人僅靠著他微薄的獎學金生活,物質條件的艱苦可以想象。但是肖老師每次電話裏都興致高昂的述說著生活裏的種種小事,仿佛那些艱苦並不是發生在他身上。放假時他帶兒子去山裏hiking,背上幾個自家烙的餅帶兩壺水省錢省事。他送兒子去打網球比賽,半道上車壞了,他倆在路上攔車。他的老爺車路上經常拋錨,他兒子嫌丟人不願意開,他說這有啥,哪輛車都有壞的時候。
他說他還有一年就可以畢業了,還是打算去大學裏教書,這是他畢生的誌向。雖然他的專業在大學裏薪水不會很高,但是肯定會比現在好得多,而且到時候小師弟也要去上大學了,他們一家會越過越好的。
然而正當我為他們一家團聚,在異國重新開始美好新生活高興時,肖老師告訴我師母的癌症複發轉移了。肖老師跟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語氣十分平和,以至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以他倆的鶼鰈情深,想必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接受這個事實,才能做到現在這樣平靜的麵對。我在電話那頭流下淚來,為什麽老天不善待這家人,他們這麽努力的生活著,為什麽總是要奪走那點剛剛燃起的希望。
那個周末我把手頭的事情擱在一邊,租了輛車去肖老師的學校跟他見麵,想順便看望師母。他還是那個胡子拉碴的樣子,換了另一件半新不舊的夾克,不同的是現在肚子上沒有粉筆灰了。他變得更黑瘦了些,臉上也添了不少皺紋,可是笑起來還是那麽爽朗,猶如冬日裏的陽光,好像生活裏不曾有半點挫折。
肖老師熱情的帶我參觀了他的學校,可是沒有帶我去他家,他說師母自從病情複發後不願意見任何人。師母是個要強的人,她一定不想別人見到她的病容。讓我感到稍稍放心的是,肖老師提起師母的病情時,眼裏比多年前要堅定樂觀得多。
肖老師非要留我吃晚飯,還一個勁的覺得我來了這麽久都沒機會請我吃飯太虧待我了。其實我更內疚,因為學習壓力大,到現在才來看望他。肖老師強行把我拉進了老四川,一家當地有名的中餐館。我在的大學附近沒有像樣的中餐館,雖然我平時不怎麽吃辣,那頓飯還是吃的津津有味,這是我來美國的半年裏唯一的一頓中餐。本來我提議飯後合影留念,臨走時肖老師碰到個熟人講了幾句話後,我們倆都忘了合影的事。
分別前,肖老師鼓勵我說我的專業方向到美國來更有發展機會,讓我好好努力,以後爭取再到美國來跟他匯合。
為期半年的訪問很快結束,我回到了原來讀書的國家,沒過幾個月我收到肖老師發來的卟告郵件,師母去世了。我立刻給肖老師打了電話過去,不過沒有人接,我在他的語音信箱裏留了言。我以為肖老師聽到留言會給我回電話或者郵件,可是等了好幾天也沒有。我猜測他也許太悲痛了,不想跟人說話,可能過段時間會好起來。
之後的聖誕節,春節我都發過問候郵件,也曾在電話裏留言,可是肖老師都沒有片言隻語的回複,讓我十分納悶,這一點也不像他平日的作風。
一年以後的清明節,我在整理郵箱時發現垃圾郵件裏有一個熟悉的名字,跟肖老師的名字差了一個字,是肖老師的弟弟。我在大學時幫他的日本朋友做過翻譯,不過之後就沒有任何聯係。我很奇怪他怎麽會給我發郵件,郵件來自三天前。
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忐忑不安的打開了郵件,躍入眼簾的是肖老師與世長辭的消息。郵件隻有短短的三四句話,我反反複複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不敢確信這真的是肖老師的卟告嗎?
一年多前我還見過他,他還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懷揣希望,憧憬未來。我呆呆的坐在電腦前,腦子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按郵件裏留的電話給肖老師弟弟打了過去,才得知原來在師母病逝後沒多久肖老師就也查出了癌症,跟師母病灶部位非常接近。這一年多肖老師一直在與病魔做抗爭,他舍不得還沒完全獨立的兒子,舍不得他即將實現的理想,舍不得他還未完成的研究。他太渴望活下去了,可是病魔沒有饒過他,也或許是師母太思念他了。
我用了大概三五天的時間,才完全接受了肖老師病逝的消息。這時我突然想起上次見麵怎麽就忘了跟他合影,以為總是會有下次再見的機會,哪知就是永別。想到這裏我才醒悟過來,以後真的再也見不到肖老師了,遲到了多日的淚水隨著遺憾流了滿麵。
小師弟在一年前剛剛申請到了一所著名的藤校,不過沒有獎學金,現在他完全失去了經濟支柱,我和幾個師兄師姐計劃捐助小師弟上完大學。但是肖老師的弟弟堅決不同意,他說隻要有他在,就一定能讓小師弟完成學業。小師弟也非常爭氣,以優異的成績在大藤校一路念到了博士,選的正是肖老師當年未完成的方向。前兩年小師弟順利畢業拿得到了頂級藤校的教職,子承父業,我想肖老師在天之靈應該會覺得非常寬慰。
一些年後,我真的到美國來工作了,我再次去了肖老師生前所在的大學,但是物是人非。老四川還在,我們曾坐過的桌子椅子也還是老樣子,水煮魚和幹煸四季豆也還是那個味道,可是再也聽不到肖老師爽朗的笑聲。
每年到4月1日的時候,有人會貼些愚人節的笑話,朋友圈裏總是會有人祭奠張國榮,而我會默默到肖老師的紀念主頁裏點上一支蠟燭。
為了保護隱私,我用了化名,但是肖老師,您肯定知道我們都在懷念您。
現在也好像理解了為什麽您的小說也如此動人心弦!人以類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