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點有關父母親的文章, 可一直沒靜下心來, 近來母親身體也不大好, 覺得再不動手(筆)我會很對不起他們老人家。
父親的一生是豪邁的, 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 他的一生有他的追求, 也有他的信念。 可文化的缺失和命運的安排, 使他走完了他那看是平淡, 卻非常踏實的一生。我陸陸續續地從父母口中聽到過去一些支離破碎的故事, 加上我自己對父親的認識和一些親身的經曆, 僅我所能給父親描繪一個基本真實的輪廓。
父親算個孤兒, 打從不到十歲起就沒了爹娘, 屬羊的, 命苦。 說來話長, 我的祖先是乾縣北山人,我的祖爺爺家境還算不錯, 可光緒年間祖爺爺被土匪綁架, 最後被土匪撕了票,放風還要搶女人, 無奈祖奶奶帶著年幼的小兒子(我的爺爺)出逃, 改嫁到六十裏外的監軍鎮, 爺爺倒是沒有改姓,成人後他染上了大煙癮, 家境便更加破敗了, 祖父母去世時, 父親不到十歲, 盡管有個大十歲的哥哥, 可這個哥哥自顧不暇,也有大煙癮, 自己糊口都是問題,民國十八年關中大旱, 父親的哥哥收留了一個逃荒女做媳婦, 可舍不得給她吃飯, 他的營生就是每天蒸一鍋包子去街上賣,也許就能賺幾個包子吃, 媳婦每天隻給吃兩個包子, 一天, 這女人餓的受不了, 將要賣的幾個包子扳開吃了餡又放回去, 讓男人在集市上丟了醜, 回家暴打媳婦一頓, 沒幾天連病帶餓就死了。 後來他被西北軍抓了壯丁,父親便隻有自個獨自生活了。 先是給鎮上一個賣羊肉的幫忙放羊混口飯吃。最難過的是沒衣服,沒鞋子穿, 聽母親說的, 大冬天雪地裏也是光著腳去放羊, 身上的衣服都是撿來的。 除了放羊, 再就是幫忙殺羊, 殺過羊的都知道, 有個小子幫忙拽羊腿, 那可是方便多了。 這樣一直混到十四歲, 他的命運就發生了根本改變。
幾個星期後胡宗南, 馬家軍從鹹陽回師北上, 八路要撤, 混亂中母親就趁機溜了, 父親當時就急了, 帶領幾個衛兵牽了兩頭馱騾去找,找了幾個小時也沒找到, 前邊槍聲就已經很近了, 父親怕衛兵們出危險,當即就叫衛兵們先走, 他自己一人再去找。 不知母親怎麽打聽到的, 父親的舅舅在附近的縣城賣麵,她就去投奔了。
父親送走了衛兵, 換上了便裝, 走了沒多久就碰上了馬匪軍的士兵, 人手大刀一柄, 一個士兵將大刀放在父親脖子上問: 幹嘛的? 父親回答說是買羊的, 他便把父親衣服扒開看肩膀有沒有扛槍的印記,父親當然沒有這個, 聞了聞身上也有羊味也就信了, 幸虧也沒搜身, 父親身上帶有八路的通行證,如果搜到了,也許一刀下去命就沒了。 等父親找到母親, 八路已經過了涇河走遠了, 加上母親死活不再想幹八路了, 父親一想, 部隊不好追了,在外奔波十幾年了, 先等等看看, 有機會再說。父親的舅舅, 當父親小時沒人照顧的時侯, 他們幾乎不聞不問,這時候說起爺爺曾經說過讓父親給他們做兒子, 實際上是想讓給他們做長工幹活, 這樣,父母在舅舅的磨坊幹了起來, 起早貪黑, 非常辛苦,而且這個舅媽十分苛刻,好吃懶做,40 來歲的矮胖女人, 活活一個老舍筆下的大赤包, 天天賴著要穿我母親結婚的新衣服, 新皮鞋。 幾個星期後, 父母就不願意幹了, 打起行李回老家去了。
48年7月間,父親帶著年輕, 漂亮, 還算時尚的母親,提著她的兩箱寶貝, 回到老家。 老家這時就是四麵牆壁, 連個棲身的棚子都沒有, 可鄰居們卻震動了: 發娃子(父親) 被抓壯丁十幾年了, 如今帶了個漂亮媳婦回家了. 大家都跑去看, 母親那時梳兩條黝黑的大辮子, 長及齊腰, 當時當地的媳婦們過門後都要上頭, 母親這小姑娘樣子的確使大家好奇。 沒地方住, 先借住鄰居家裏, 父親就開始了他的創業生涯。 父親這人就是太機靈了, 尤其是在生意上, 能吃苦, 也能幹。 回家時身無分文, 先到集市做經紀人和倒賣豬羊, 賺點小錢, 不久後到鄉下找人賒買了幾十隻羊, 一個人二百多裏地, 邊走邊放羊, 幾天裏趕進西安城, 賣給回民街商販, 當下就賺了幾十塊銀元, 一個星期後回家, 沒個人樣了, 睡了兩天回過神了, 開起了泡饃館, 加上肉夾饃,正值兵荒馬亂的時候, 地處交通要道, 那生意好呀!來來往往很多散兵, 父親是當兵的, 知道和這些人怎麽交往,做生意是不講價錢的, 隻要是當兵的, 國軍, 馬匪軍, 八路, 隻要來了, 隨便吃, 隨便給, 沒錢更要給吃, 戰時這些當兵的, 對錢沒多少概念和留戀,今天吃了這頓, 還不知下頓有沒有得吃, 有的吃兩個肉夾饃仍個銀元就走。尤其是馬家軍士兵,豪爽仗義,有的吃了沒錢給,十天半月又回了,嘩啦啦地把銀元往錢櫃一倒: 兄弟, 先放你這, 明兒個要能回來吃, 就是我命大, 回不來。。。。 有時一幫散兵過後,吃飽了,拿走店裏所有能吃的東西,就留下半錢匣子的銀元。 這樣父親就是賺別人不敢賺的錢。 到49年6月,老家的縣城終於第二次解放了, 爸爸就在家裏蓋起來新的大瓦房了。
到49年秋天, 母親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不幸的是產後三天清晨, 母親發現孩子沒氣了,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可能是年輕, 沒經驗, 跟前沒人照顧, 夜裏太累, 把孩子捂死了? 父母極為傷心, 尤其是父親, 30歲得子, 在當時已是很晚了, 那時侯人壽命短,很多人四,五十歲就會病死老去。 就在這檔口, 父親一個朋友抱來一個女嬰, 就在餐館裏, 你看這娃子, 他爸不要了, 要倒掉( 那時好像不違法), 看著可憐, 她爸都5個女娃了, 養不起了, 反正你的娃剛傷了, 你就養著吧, 也許能給你衝衝黴氣。 父親看著孩子可憐就答應了, 抱回家給了媽媽,取名叫秋菊。
從這時起, 一直到56年, 秋菊姐過的都是好日子, 要什麽給什麽, 吃的, 山珍海味 都沒斷過。 從社會主義改造後,食堂先被公私合營, 後來就國營了。 大姐的苦日子開始了, 媽媽後來接連生了哥哥, 我和三個妹妹。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大姐在我5歲那年帶我去小學報名的日子, 因為不夠年齡, 大姐軟磨硬泡要讓老師收了我。 上學放學, 姐姐始終就是我的保護神,打我記事起, 大姐絕對是家裏二管家,不管父母有什麽關於孩子的事, 都是先叫大姐, 對大姐的偏愛也是明顯的, 這是因為姐姐她太乖巧了, 從來沒有惹爸媽生過氣, 也太勤快了, 凡是她 能幹的, 都幹, 能管 的, 她都管。到十來歲時, 我有一次問媽媽, 姐姐為啥和爸爸媽媽長的不像,沒有媽媽好看, 媽媽含糊其辭的說, 孩子當然長的都不一樣。 可我一次無意中聽到鄰居老太太講, 秋菊運氣好, 碰上個好人家, 好爸媽, 要不是, 早就讓親媽倒掉了。 我當下就明白了, 那時不懂事, 隻顧自己快活, 有一次當我再偷用為過年準備的辣椒醬夾饃吃的時候, 大姐又是管, 又是告狀, 我就暴發了: 你這抱來的孩子還管我們家的事! 等等, 說的姐姐哇哇大哭, 回頭去找媽媽, 媽媽如何對付我不可而知, 兩天後她對我講, 不管我是不是抱來的, 我是爸媽的孩子, 是你姐, 就要管你。後來想, 可能是媽媽教的。 姐姐隻上了小學就停學了, 她說媽媽太辛苦, 要在家幫媽媽忙, 讓弟妹們上好學。 在家裏,她好像從沒有停止做事, 兩隻手總是在忙著。
到了姐姐19 歲那年, 姐姐得出嫁了, 婆家在鄉下, 姐夫是個好小夥,可家裏實在太窮, 姐姐不願意嫁, 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那是春節過後不久的一個冬日, 姐夫來娶親的時候, 就牽一頭驢來, 天氣實在太冷,姐姐也沒騎過驢, 村裏鄰居套了一輛馬車去送,姐姐讓我一起跟著車去送她, 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田野裏白茫茫一片,沉寂寥漠,灰蒙蒙的天空剛剛泛白,鄉村的土路上,車轍的溝渠裏滿是冰水坑,西北風刀割一樣,大車的硬木輪壓著冰茬子,嘎嘎吱吱地響,姐姐一路上不停地低聲抽泣, 我坐一會車就下車跑一跑。 那時我簡單地想,幹嘛非得出嫁呢, 娶個女婿不成麽?
姐姐在70, 80 年代可是吃盡了苦, 婆家太窮, 她在盡她的一切所能想使婆家過上好日子,改革分田後, 更是為了致富不要命的幹活, 人們總是看到她憔悴的的身影在不停的勞作, 田裏, 她瘦弱的身子一天能割二畝多地的麥子, 我都感到吃驚和害怕。 家裏, 婆婆一大家人, 和豬, 羊都等著讓她喂。 爸媽對她婆家的接濟也是少不了的, 打從外甥一出生, 一年裏有幾個月是待在我這個舅舅家裏。姐姐回娘家來, 一半天時間, 就是給爸媽洗衣服, 做飯, 不是做客, 臨走時不免又痛哭一場, 爸媽通常都給帶些東西,如饅頭,餅子,還有辣椒麵, 醋等這些婆家從不能買的, 可吃的東西帶回婆家, 又多半進不了她的口, 公婆也更可憐。
80年代後期, 她家的日子才漸漸好過起來了, 我的爸爸退休後自己再開餐館, 姐夫自然被請來幫忙, 在爸爸的扶持下, 姐姐家才算徹底翻了身。我已經多年在外, 但每次回家, 姐姐都得讓我去她家一次不可, 有一次, 她竟炒了十來個雞蛋讓我非要吃完。
93年春節, 我出國前回家, 臨行時姐姐忽然對我說, 你會很快回來吧? 我不以為然的說, 這一去可不知道啥時能回來。 姐姐說, 那可不行, 爸媽和我看不到你了咋行。 我心裏一愣, 咋見不到? 姐姐見我疑惑, 說爸爸年紀大了, 萬一。。。, 可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出她的疲憊,無奈,留戀和琢磨不透的悲哀。想不到,我走後不久, 她病重住院,得的是鼻咽癌,盡管去西安到我工作的附屬醫院去看,找了最好醫生給做了手術,可她再也沒醒過來,術前她曾說萬一不好了, 唯一就是擔心她6歲的小女兒, 讓兩個舅舅替她照顧。
父母一共有我兄弟姐妹6個, 可最喜歡的卻是抱養來的我大姐, 大姐不算漂亮, 可知道疼人, 愛人。 爸爸愛喝茶, 隻要大姐在, 爸爸總是有熱茶喝。 姐姐去世了,爸爸第一次流下他那男人的眼淚,她的公公也哭,村裏人就此笑話, 她公公說我的兒媳比女兒更好, 你們誰有這福氣呢?
70年代,媽媽將爸爸結婚時送給她的那件紫紅色呢大衣拿出來給姐姐改成了一件外套, 染成黑色。 我第一次看見, 世界上, 我們家竟然有那麽好的東西, 那件大衣, 現在穿在女人身上都是很時尚的, 真太可惜,糟蹋了, 可那年代, 誰敢穿這樣的衣服呢?
49 年解放前後, 父親的生意空前的好, 用他自己的話說, 就是把錢賺紮了。 雖然家裏新蓋了房子。 但很多賺來的錢又都揮霍了。 前邊說過, 父親有個哥哥, 一直貧窮而生計沒有著落, 以前平常就混些飯吃罷了, 父親回家以後, 就跟著一起開餐館, 無奈他本人有大煙癮, 以前沒錢隻有幹受著, 開餐館賺錢了, 就偷偷拿錢去買鴉片, 他還有一個相好的, 跟著一起抽鴉片, 賺多少錢也不夠折騰的呀。父親去集上買羊, 回來拿錢, 一看錢櫃是空的, 兄弟兩經常為此吵架, 常常是伯父認錯, 但過後又是重蹈覆轍。 解放後禁煙了, 才慢慢好些了。 一年多以後, 弟兄倆又積攢了一些錢, 到51年秋, 伯父又有了新主意, 要買土地, 他說, 他爸在世時就夢想能買下自己的地,還說什麽: 三十六行, 莊稼漢為王等等, 父親說我們不打算種地, 買地幹什麽? 但伯父固持己見,父親就隨他了。 伯父就花了大約七八十銀元買了近三十畝地, 逢人便炫耀, 這地多便宜啊! 高興地像中頭彩了, 好景不長, 開春土改就開始了, 伯父買的地, 種下的麥子, 沒來得長起來就被歸公了。
土地被白白充公了不說, 還影響到劃成份, 家居縣城街道, 本來家裏沒有土地的話, 就該定為城鎮居民戶口了。 可有了地就是農民。 按說幾十畝地在當地怎麽也夠個富農成分什麽的,好在政策是以解放前的情況為根據, 才給劃了個中農。 這個當然影響了整個家族後代的人生。 有趣的是農村當時沒人願意當貧農, 覺得丟人, 當然也不願意當地主富農挨鬥, 所以中農最吃香。 地主是有比例的, 村裏人窮, 難得找,當時最富有體麵的就是我家了, 有人想把我家劃成地主, 可我家49年除了餐館, 除了合夥人, 不算雇工剝削, 好歹隻能給個中農。 村裏找出一個女人, 曾將20塊銀元體己錢借給人收高利貸, 地主分子的名額隻好降在她頭上了。
50年的鎮反運動,搞大檢舉, 大揭發, 要揪出一切隱藏的反革命和壞分子。 有人告了狀, 說有人抗戰時期在山西見過我的父親在國軍當排長, 騎著大馬, 挎著盒子炮。 這個當時算是鎮反對象, 重要線索一定要查的, 縣公安局將父親傳了去, 調查情況, 父親基本如實匯報, 說自己是國軍三十八軍軍部的夥夫, 給趙壽山當廚師。 轉移時騎過馬, 很少拿槍, 也沒開過槍等等, 縣上不敢小視, 給當時在青海當省長的趙壽山打了電話, 趙壽山說, 這個是我們的人, 不能動, 叫他到我這裏來工作。 當然的結果就平安無事了。 後來趙壽山回陝西當省長, 又來信,帶話叫父親回去工作, 父親去西安看了看他,趙省長再次要他留下工作,可是政府當時還是供給製,當時父親餐館生意正紅火, 也就沒考慮重新參加工作了。
父親的餐館生意一直很好,到了56年社會主義改造,餐館就公司合營了,伯父成了私方經理,沒多久, 因為他私賣米豬肉, 買假辣椒被檢舉, 被打成了壞分子, 開除後判了三年刑。 父親從合營一開始就不願意幹了,有時閑賦在家,但經常受聘於縣上許多單位, 人大, 公安局, 郵電局等當廚師, 都是臨時工。 到了社教時期,食堂退了私人股份, 就變成了縣國營食堂了。父親隨後受聘於西蘭路邊的永平鎮供銷社食堂, 一直工作到退休。當然這中間還有很多故事。 開始去這家食堂工作的時候, 人家問他, 你願意做正式工還是合同工, 父親問這有何講究? 供銷社領導說, 做正式工, 最高工資每月48塊, 這個比我的工資都高,這是我們所能給的最高的了, 當臨時合同工, 我們可以給你按天算, 每天兩塊, 這和局長工資差不多, 反正我們要你來, 你選吧。 父親說當然選工資高的, 那時他也不知道國家職工這樣的頭銜有多少好處。
整個供銷社係統20多號人,有食堂,百貨店,收購站等,食堂有一經理和兩名正式職工和兩名臨時工。 父親算一個臨時工, 因為父親的廚藝好, 漸漸地在整個西蘭公路區域出了名, 地處交通樞紐, 來往的貨車, 客車司機成了常客, 有些不惜餓上幾個小時趕到父親的小食堂吃飯。 當然父親還有一些拿手菜和招牌菜,慢慢地父親成了食堂的老大,一切事宜卻由這個臨時工做主,因為整個食堂乃至供銷社係統的盈利和生存全賴在父親一人身上, 一個五,六人的小食堂,每月營業額達上萬元, 盈利也有好幾千(別小看這數字, 那時一碗麵條就賣一毛錢), 全供銷社的人員工資就靠這個。 當然父親的獎勵等等就少不了的。
到了文化大革命,有人不服氣了。說這個臨時工工資過高, 待遇過好, 權利過大,新來的領導和父親談話, 說要降工資以平民憤, 父親說了, 我是臨時工, 不幹了還不成嗎? 當即就回家去了, 當他離開後, 食堂的經營便突轉直下, 司機們一看大師不在, 油門一踩走了, 不到一月食堂就轉成虧損了。 麻煩大了, 整個供銷社發不出工資, 別無選擇, 隻好又將父親請了回去, 一切照舊, 並許諾一旦有機會, 將父親轉為正式職工, 到70年末到80年左右就轉正了。
父親一個大特點, 就是認真, 對他的工作更是一絲不苟, 這是從當兵時就養成的習慣, 勤快, 機靈,幹淨, 有眼色等特點得到趙軍長和父親的師傅的賞識, 學藝也快, 精, 在部隊駐紮河南的時候, 原先的廚師周師傅告老還鄉後, 父親就成了主管。
在供銷社食堂工作時, 沿途的司機們趕著去父親哪兒吃飯, 一個原因就是看著父親幹淨麻利, 看著舒服, 做出的菜既好看又好吃。 一個例子, 平常一個豬肚子, 煮熟了也就賣一塊多點, 可父親用它來做成肚絲湯, 則能賣5元左右, 就這樣, 很多人想吃還得預留排隊。 下班後, 一些人沒趕上吃飯, 父親會重開爐灶, 不厭其煩, 盡可能的滿足顧客的需要。 早上, 等其他人來上班時, 他已經做好一兩個小時的準備工作了。 因為與司機們熟知,有些就成了鐵杆朋友, 父親便經常利用這種方便辦許多公私事情, 包括給大量需要幫助的熟悉和不熟悉的旅客介紹乘便車。70 年代初期, 那些司機們就經常在拉煤 的時候都要給我家帶一點來,所以家裏的存煤 總是燒不完。有時他們會從遙遠的甘肅, 青海, 甚至新疆帶一些東西過來, 像麅子肉(羚羊), 野豬肉, 山雞 等等這樣一些稀罕的東西。
父親是個老軍人, 他的秉性完全帶有軍人的氣質和特點,直爽豪放,仗義疏財, 喜好廣交朋友, 三教九流, 貧富貴賤都可以是父親的朋友, 不管是誰, 熟悉不熟悉, 隻要向他張口, 他都會幫忙辦事, 包括借錢, 請客吃飯。 他總是抱有一個理念, 人總有需要幫助的時侯, 多個朋友多條路。 他這種性格讓他吃了不少虧, 也帶來很多好處和方便。 他受騙上當的時候有過, 有人以合夥做生意騙走他上百塊銀元, 一去無蹤影。 一些酒肉朋友也經常騙吃騙喝。 父親對此不以為然; 錢財乃身外之物,有飯大家吃, 有酒大家喝, 誰用了, 誰花了,都一樣。 對此母親年輕時有些意見。 父親說, 你不用管這些, 這輩子有我在, 就少不了你吃的, 你用的。錢沒有了, 我就去掙。 當然, 他幫助過的有許多好人, 也能想到某種回報, 在60年困難時期, 幾乎所有的人都挨餓, 可我們家沒有受過餓。 那時已經有我們幾個孩子了,父親怕我們挨餓, 總是千方百計能搞糧食來。 我的印象很模糊, 街道的生產隊 開始收繳了所有家裏存糧辦大灶, 可我們家沒人願意去吃, 隻是我的大姐覺得吃虧了, 有時去領些玉米粥回來。 一日, 有一鄉下老頭,幾十裏路背來一大口袋土豆來我家, 父親工作不在家, 母親不認識,他把土豆倒下就走, 母親問他哪裏人等, 他都不說, 隻是說, 你家孩子多, 我怕你們孩子餓著,別的你不用管,說完走了,給錢也不要。 父親回來後, 母親述說了來人的相貌, 父親到底也沒想起那人可能是誰, 他認識的, 幫助過的人太多了。 我家對門鄰居住著縣郵電局長,一天夜裏很晚了, 他的妻子拿來一件上等狐皮大衣, 對我母親說, 我知道他叔辦法多, 家裏孩子餓的不行了, 幫幫忙吧, 別給人說。 母親說知道了, 叫她先把大衣拿回去, 沒幾天, 父親便給送去一袋白麵, 那個大衣好說歹說還是留在我家了。
60 年春節過後不久, 省地質局在當地招工, 我家附近有個18歲的青年叫誌厚,當時是村裏唯一的初中畢業生, 被選上了, 政審,體檢等所有程序已經辦妥, 但有一條卡住了, 參加工作轉戶口要返銷當年剩餘口糧, 即將年前的口糧部分回交給公社糧站, 可這小夥子孤身一人, 糧食早折騰光了, 平時就是混一天算一天, 哪來的麥子呢, 小夥子便四處求人借貸, 可那時候有餘糧的人幾乎沒有,他要走了, 又是開春, 誰願意借給他呢? 走途無路的誌厚哭著來找我的父親, 父親二話沒說, 裝了百十斤麥子送到糧站。 至此以後, 這小夥子便將我父親當幹爹看待, 他家裏沒人了, 工作後很少回來, 三五年回來一次, 就住在我家裏, 記得70年代中期的 一個春節, 兩口子帶著五個兒子回來了, 那時他當司機,地質隊當時駐漢中, 派他去陝北拉貨, 正值年關好機會, 就多請了些假, 開了一輛解放卡車, 裝了好幾袋大米, 半頭豬的肉等等許多東西,那時大米在當地是稀罕東西,一進門先讓他的五個兒子給爺爺奶奶磕頭, 那個年過的那個熱鬧啊!還有一個插曲, 過了年幾天後, 我這個誌厚哥參加工作以前在家的時候偷偷和村裏一個媳婦好上了,趁 這次回家, 他又去偷偷和她 約會, 說實在的, 那個女人有些太爛, 不知怎麽把他給 纏住了, 神使鬼差, 當他們再次約會的時候, 叫當時的生產隊長碰上了, 誌厚哥哥嚇的要死, 一怕老婆知道, 二怕人家給單位告狀,幾天來魂不守舍,連我那個嫂子都感覺不對勁了, 這事又得父親出麵, 先穩住他媳婦, 又去請生產隊長吃酒, 得以保證不向單位告發等。 所幸, 這事最終沒有鬧起來, 而且隻有父母和我知道。
3, 鄰居王老五
我們村有個鄰居,人稱王老五, 叫什麽不記得了, 隻記得文革那些年, 他兩口子都四十來歲,王老五是個駝背, 又有肺氣腫, 老婆也有病, 兩個兒子, 一個聾子, 一個瘸子, 隻有女兒周正些。 家裏窮的家徒四壁, 不, 連四壁都沒有, 住一個低矮的黑窯洞, 常年在裏邊做飯燒柴火, 窯洞壁熏的黝黑發亮。 王老五經常有病, 工分掙的少, 糧食自然分的少, 常年沒吃的。 小地方人, 不管姓怎麽的, 街坊都能掛靠上輩分,那老婆把我母親叫二姨。 那一年大年初一上午, 他那老婆串門拜年, 來我家和我媽拉起了家常, 日子過得艱難, 說說就哭起來了, 當地有個風俗, 過年不聽人哭, 不送人東西。 可我媽媽不講究這些, 不斷地說些好話安慰,又想起有早上沒吃完的餃子, 就端來一碗給她嚐嚐。 多少年都沒見過肉惺了。 那老婆吃的高興, 就回家給王五說二姨家包的餃子多麽多麽好吃, 等等, 可這王老五不是個省油的燈, 一杆仗就把老婆打的快沒氣了, 一邊打一邊大罵: 你嫌我窮, 你看誰好跟誰過去, 我叫你嘴饞, 我叫你丟人, 等等。 過年一整天, 王老五就是打罵老婆, 老婆隻有哭,孩子連飯都沒得吃, 孩子跑我家來了, 訴說了來龍去脈, 媽媽先讓孩子吃了飯, 爸爸從家裏留下過年的肉割了大約7,8 斤, 又拿了一些饅頭, 讓我給王老五家送去。 父親教我給他說: 這肉是賒給你的, 每斤八毛, 你啥時有錢啥時還, 當我送去的時候, 王五哥夫妻兩,一人一頭躺在炕上哼哼, 我說了那些話以後, 五哥那家夥還是一聲不吭, 但眼角已經流出了一點淚水,五嫂也動彈不得,我把東西放下就悄悄離開了。 從那年以後幾年, 每到年三十, 父親都要讓我給這個王老五送七八斤肉, 直至我離開家鄉上大學, 那肉錢從沒人提起過。 後來, 縣上, 村裏照顧, 讓他的大兒子去縣水泥廠當工人, 家境才好了些, 可她老兩口很快就病去了。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平常, 而內心十分強大的人。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人活著,都想過得的好些, 可也得讓別人活著, 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也許是幼年受過許多苦,使他能體會到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困境和艱難。 也許是艱苦的抗戰生活磨練了他的意誌, 使他一生對錢財等身外之物看的很淡。 但也不影響他對生活的熱愛和追求, 包括對家人, 孩子的愛,就像我前麵談到的大姐的故事, 這其中也包含一種大愛。 就是說一定程度上放棄了自我。 我多年在想, 父親的所作所為, 我盡量想學著做, 可似乎難以達到像他那樣的境地。
一個人的價值, 是在他離開人世以後,有多少人還在追隨他的理念, 他的軌跡和腳步; 有多少人懷念他, 讚揚他。 一個人的成就,不在於他有沒有轟天動地的成就, 而在於他改變了多少人的人生軌跡, 在於他幫助了多少人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幫助了多少人被社會需要, 而不是被社會拋棄。 人的一生, 最不容易做到的是總給別人帶來希望, 帶來溫暖的人。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普通人, 一個為他人的幸福而終生忙祿的勞動者, 一個性格不那麽完美, 但又那麽高尚的,仁愛的父親。
親愛的慈父, 我們想你!
附錄:
( 圖為娘子關乏驢嶺村民紀念犧牲的17師抗戰官兵)
謝謝!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