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裏有個詞,叫crush。如果查字典,它會告訴你,這是“壓碎、碾碎、壓垮”的意思。後來我到了美國,才知道它作為名詞,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短暫地、熱烈地但又是羞澀地愛戀”。比如,“I had a crush on him”,就是“我曾經短暫地、熱烈地、但又羞澀地喜歡過他”。
Crush的意思,這麽長,這麽微妙,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中文詞來翻譯。“心動”似乎是一個很接近的譯法,但是“心動”與“crush”相比,在感情烈度上更微弱、在時間上更持久,而且有點朝戀愛、婚姻那個方麵夠的雄心。Crush則不同,它曇花一現,但是讓你神魂顛倒。
我覺得Crush是一個特別實用的詞匯。它之所以特別實用,是因為我意識到,其實人生體驗中的大多數“愛情”,是以“crush”的形式存在的。如果讓我掰著指頭數,我這30年來到底真正“愛”過多少個人,那恐怕也就是一……二……絕對不超過三個。但是如果讓我想想,自己曾經對多少人有過crush,那就多得,哎呀,反正我都不好意思數了。
愛情是一場肺結核,crush則是一場感冒。肺結核讓人元氣大傷,死裏逃生,感冒則隻是讓你咳點嗽、打點噴嚏,但是它時不時就發作一次。
Crush一般來勢迅猛。初來乍到的時候,會讓你誤以為那就是愛情。它的爆發,一般是受了某個因素的突然蠱惑,導致你開始鬼迷心竅。比如,你就是喜歡某個人長得好看,帥得讓你流口水。比如某個人說話的方式讓你特別舒服。比如你在網上看了某個人的一篇文章,你覺得,寫得真好啊,我必須認識他,我們之間必須發生點什麽。有的時候,crush的原因小到莫名其妙。可能僅僅因為一個男人的手長得特別好看,而那天他用那雙手給你夾菜來著,你就會喜歡他三天。還可能因為一個男人笑起來的神態特別孩子氣,你整整一個星期都無法忘記那個表情。
但是開始時,你不知道那隻是三天、一個星期的crush,你捧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想,他真好,真是無與倫比,真是我找了一輩子的人啊。
然後你開始幻想。有那麽一段時間,少則幾天,多則幾個星期,你活得騰雲駕霧。你幻想他來看你。你幻想你們走在大街上,過馬路的時候,他拉住你的手,然後不肯放開。你幻想你們呆在房間裏,換了三百八十種擁抱的姿勢,卻還是沒有把要跟對方講的話說完。
等你把該幻想的幻想完畢之後,這個crush的也就燃油耗盡了。
Crush和愛的區別就在於,那份幻想還來不及變成行動,它就已經煙消雲散。它之所以沒有轉化成行動,也許是因為你很羞澀,不好意思表達,然後一不小心就錯過了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你們沒有“發展”的機會,時間或者空間的距離,讓那份“心動”慢慢因為缺氧而窒息。也許是因為等到對方走得更近,你看清他的全部,他身上那個“亮點”慢慢被他的其他缺點稀釋,以至於那份感情還來不及升華,就已經腐朽了下去。
愛情它是個小動物,要撫養它長大,需要每天給它好吃好喝,沒有點點滴滴行動的“喂養”,crush就那麽曇花一現,然後凋零了下去。
對方可能甚至不知道你曾經“短暫、熱烈而羞澀地愛戀”過他,你自己事後可能都不承認或者不相信自己曾經“短暫、熱烈而羞澀地愛戀”過他,但是,的確有過那麽一小段時間,因為這個人,你心花怒放。你七竅生煙六親不認五迷三倒。你擺脫了地球吸引力而在幻覺裏展翅翱翔。
Crush是速朽的。它的殘酷和優美,都在於此。
當crush試圖從一個火花變成一個種子,在現實中生根發芽時,種種“計較”開始出現:哎呀,其實他好像挺尖刻的……“事業”不怎麽樣……他還挺花心的……長得也不是那麽好……然後“責任”啊、“道德”啊、“家庭”啊,世俗的一切噪音,開始打著“愛情”的名義,潛入crush,把它從一聲明亮的口哨腐蝕成一個拖遝的肥皂劇。
糟糕的是,人們總是把crush誤以為是愛情,敗壞那份幻想的輕盈。人們迫不及待地要從那瞬間的光亮中,拉扯出一大段沉重的故事,最後被這沉重淹沒,深陷泥沼、積重難返。
然而閃電怎麽可能被固定住呢?C說,麵對有些可能性,轉過身去,是個美麗的錯誤,但是迎上前去,則是一個愚蠢的錯誤。
所以當crush來臨的時候,放縱它,但無需試圖抓住它,把它的頭強行按到愛情的糧草當中去。你可以托著下巴,設計那些明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每一個細節:與自己辯論下一次見到他時該穿的衣服、該說的話、該問的問題、該有的眼神,與此同時,你深深地知道其實下個月,你就會將他忘記。你迷戀這份幻想,但也停留在這份幻想。你看著手中的那根火柴,那麽短,慢慢地燒到了指尖,然後熄滅。熄滅之後,你心存感激,為無邊黑暗裏短暫然而鮮豔的那點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