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家的農民工老曾
(2008-06-08 18: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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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抽你的煙真不好意思,這麽好的煙我得晚飯後再抽。”
“為什麽?”我問。
“慢慢品,慢慢享受。嘿嘿!”他拿出自己的煙給我看,接著說:“兩塊錢一包,你這一支可以頂我一包了吧?嘿嘿!”說著他把那支煙很小心的收了起來。
老曾是給我做活的一位工人,我要在花園裏建一個花廊還有一個魚池,他和另外幾個工人在這裏幹了一個多月了。 他們剛開始來的時候,我有點不放心,怕他們偷工減料 ,工程質量保證不了,關鍵的地方總是要親眼看一看。每到這時老曾就會說:“老板你放心,質量上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們還有一份良心在啊。”暗中觀察,也確實的,我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關鍵地方的處理比我想象的還好。
今天隻他一個人來了,另外幾個去另外的一個工程趕工。
我又遞上一支煙:“抽吧,這一包都是你的,休息一下吧,我們聊聊天。”
我在庭院椅上坐了下來,但他還站著,我對他說:“坐啊。”
“幹活的衣服太髒了。”說著,他點燃了那隻煙,在我的催促下拍拍身上的灰,這才在我對麵的椅上坐下了。
老曾隻有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好像六十出頭了,背已經微駝。一張古銅色的臉布滿了彎曲的凹槽,好像一塊做魚池假山用的石頭。夾著煙的手指粗糙得像兩根短樹棍。
他的家鄉在湖南永州鄉下。大凡讀過書的人對永州這個地方都不會陌生。唐代文學家,政治家柳宗元(773-819)曾被貶到那個地方做地方官,寫有永州八記。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記》,《鈷姆潭西小丘記》,《捕蛇者說》等膾炙人口的文章,寫的就是永州那個地方的事和人。尤其是《捕蛇者說》,我留有很深的印象:一個三代以捕蛇為生的老叟,寧被山中毒蛇咬死,也不願過農耕生活,去麵對苛政。這既讓柳宗元不解,也讓他長了一次見識,多了一些思考。
永州,地處湘西,過去是一個土匪窩。湘西是指湖南西部,那裏溝壑縱橫,峰巒起伏,洞穴連綿。自宋以來,匪患不絕。進入民國時期,湘西土匪為害尤烈。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打家劫舍,奸淫擄掠。1949年9月中旬,解放軍主力部隊奉命進入湘西剿匪。共殲匪十二萬餘人。
誌願軍入朝作戰時,先後帶走兩萬餘名被俘土匪,直接補入部隊。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中寫到十分慘烈的鬆骨峰戰鬥,赴死的戰士中,有一半是湘西去的“土匪”。原誌願軍47軍139師政委袁福生曾說過:“這些湘西‘土匪’特別能打仗。”
老曾讀過初中,和他談古論今他都知道一點。於是我問他現在那裏的情況。他說不是太好,“土匪又開始冒頭了。見什麽偷什麽,說是偷實際是公開搶。”我讓他舉個例子,他說,“家家戶戶耕田用的水牛晚上不敢放在外邊,前幾年放在牛棚裏,牛棚的門要裏外上鎖,關在裏麵的牛也要用粗鐵鏈鎖起來。現在這也不行了,要放在房間裏和人住在一起。否則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牽走。”
他這個例子是不是有點極端,我反複問他:“普遍嗎?”
他說:“我為什麽要騙你呢,要是不信你再問問別人,和我一起幹活的都是我的老鄉,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說。”
“他們這樣明目張膽不怕被發現嗎?”我問。
“有人發現了也沒人敢告訴你,怕惹來麻煩。他們要是知道是誰多這個嘴,就會報複,甚至燒多嘴那人家住的房子。”
“官員們不管嗎?”我又問。
“他們表麵上不說不管,實際上根本就不管,他們是勾結在一起的。 你追急了,他們會把你的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會又來禍害你,直到你收聲,自認倒黴為止。以前他們勾結的不那麽厲害,現在厲害了。這可能和中央把各種稅費都取消了,他們沒那麽多油水了有關。”說到這裏,我發現他飽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痛苦和無奈 。
這使我想起,前兩年我去朋友湖南祁東縣家鄉,他家在縣城裏。一日開車與他出去轉轉,在一個地方,路邊有一間簡陋的房子,裏邊住著一戶人家。於是把車停下來,一邊看看景色,一邊與那家的主人聊一聊。問他們為何不在裏麵賣點小食品,香煙,飲料什麽的, 可以多一份收入,又方便路人。回答說:“不行啊,你沒看我們連豬和雞鴨都不敢養,養了都是別人的,屋裏不敢有多一點的東西。菜園種一點菜,夠自己吃就行了。那些人騎著摩托車是公開搶的,多數在晚間,有時就在白天。我們家已經幾次經曆了。”
老曾所說的,驗證了我那次在湖南的見聞。
“多久沒回家鄉了?”我問老曾。
“沒多久,要不是家裏還有幾分田,真不想回啊。”他歎著氣回答。
“在家裏務農,溫飽沒有問題吧?”我關切地問。
“沒有平安,溫飽有什麽用啊。”他嗓音提高了一些。
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中聽了捕蛇者的訴說後,感慨道:“餘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嚐疑乎是。今以蔣氏(捕蛇者)觀之,猶信。”一千多年過去了,柳宗元的話依然振聾發聵。我看著老曾走去幹活的背影,想對他有所安慰,但詞窮。
在今天中國農村的一些地方,農民的痛苦是多種痛苦的疊加,痛苦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