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17）

第十七章

如果說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和女人共同支撐起一個家，那麽章誌德在母親去世後最初的那段日子裏，算是真正體會到了姆媽對這個家有多重要。彩君從沒有下廚做飯的經驗，誌德雖然時不時幫著姆媽做點小菜，但日複一日，周而複始地買，汰，燒對他來說也是人生頭一遭。日常起居從起床後，彩君先照料小宏，然後背上她趕著上班，等到了單位後，彩君就去食堂買早點，把女兒送到廠托兒所後，彩君才能開始一天的正常工作。誌德招呼著麟麟吃完早飯後，關照女兒關好房門，帶上鑰匙，背上書包去學校後，他自己騎車去上班。下午麟麟放學到家，自己先做作業，等到了五點，就出門去車站等媽媽和妹妹，到家後，彩君忙著生爐子，麟麟照顧妹妹。誌德下班回家的路上帶些菜回家，到家後，洗菜做飯。章家姆媽去世後的三個月內，這一家人吃了很多青菜和芋艿，晚上七點前能吃上飯已經很好了。

這天晚飯過後，誌德對麟麟說，“麟麟啊，你是姐姐，你能幫爸爸一個忙嗎？”

“我能幫爸爸，爸爸要我幫什麽忙啊？”看著麟麟機靈的樣子，誌德心有不忍，可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就拉著麟麟的手說，“來，你跟爸爸去曬台，跟爸爸比賽，看看誰是不怕冷大將軍。”到了曬台，誌德打開水龍頭，對麟麟說，“麟麟啊，爸爸教你洗碗，你願意學嗎？你看，先這樣把碗都放在水盆裏，再用手搓洗，然後再衝洗一次，如果有什麽東西第一次洗不掉的，那就再重複一次，你學會了嗎？”

“爸爸，不是要跟你比賽做不怕冷大將軍嗎？洗碗也是比賽嗎？”麟麟不解地問爸爸。誌德一聽，心裏一緊，拉著麟麟的小手，卷起袖口，再抓著女兒的手浸到冷水盆裏，“水是不是很冷啊？”麟麟的手本能地往外抽，誌德抓緊女兒的手說，“這才是爸爸說的不怕冷比賽，你看爸爸的手一直在冷水裏奧。”誌德盡量把洗碗變成能讓麟麟接受的方式教她，麟麟聽到爸爸這麽說，看著爸爸浸在冷水裏的手想了想，也不再把自己的手抽出水盆，幫著爸爸洗碗。誌德看著七歲的女兒眼角濕潤了，這個姆媽疼愛有加的女兒再也不會有撒嬌的機會了，從現在開始，她要照顧妹妹，幫著爸爸媽媽做家務，童年是不是結束地太早了？

誌德和彩君決定把原來隔開前後間的隔板拆掉，這樣通前樓亮堂很多，亭子間也收拾幹淨。彩君給佳楠去信，告訴了她家裏發生的變故，並說，如果佳楠一家過年來上海，亭子間就為她們備著。佳楠回信說，來年回上海過年，彩君接到姐姐的信，心裏多了一絲安慰。能和姐姐說說話也是好的，這段日子經曆太多，上班，照顧孩子，家務讓彩君疲憊不堪。尤其是做飯，正因為以前沒有做過飯，彩君才覺得狼狽。想想自己結婚多年，還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竟然連頓飯都不會做。不行，這樣下去，兩個孩子營養跟不上啊，彩君想，一定要學會做飯。誌德時不時會在休息天，讓二女兒坐在肩膀上，去市場買些黃鱔，做一頓美味無比的紅燒鱔段，麟麟和小宏都覺得爸爸的手藝比媽媽好太多了。誌德還特別會吃大閘蟹，他能把大閘蟹吃得一幹二淨，不剩下任何一點肉。當時誌德和彩君的工資並不能讓一家人每日山珍海味，正因為難得的夥食改善才會讓孩子們更加珍惜。

誌德星期天休息，彩君星期三廠休，平日裏晚飯後，誌德會幫著彩君整理絨線。誌德兩手撐起毛線，坐在右邊的椅子上，彩君坐在另一頭，熟練地把絨線繞成毛線團。縫紉機在姆媽走後使用率沒有以前高了，但時不時還是會在二樓響起。彩君把裁好的布片遞給誌德，誌德對準邊角，左手拉緊布片，右手放下壓針板後，慢慢轉動手輪，雙腳跟著節奏，踩動縫紉機。彩君和誌德基本上把兩個女兒的衣服，以及家人過冬的絨線衫褲都做了，兩個人的工資也算是能夠維持日常開銷。

彩君在中午休息時開始詢問老師傅們做菜竅門，她想著，一定要在佳楠回上海過年的時候做出一些像樣的菜，也好讓兩個女兒開開葷。十二月底，彩君買了一刀五花肉，準備做醬油肉，她先用花椒和鹽把肉醃製一天，再放在裝有醬油，桂皮，八角的調料盆裏浸泡兩天，然後拿起來穿上線，涼在曬台上風幹。誌德愛吃花生米，彩君就跟老師傅們學做怪味花生，第一次成品做好後，誌德和女兒們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彩君就又做了一大瓶，放在碗櫥裏。等到小年夜，彩君買了鴨子，雞蛋，肉糜，在家做醬鴨和蛋餃。

佳楠一家大年三十到了上海，一進屋，看見桌上三個冷盆，四個熱炒，一鍋醃篤鮮，還有八寶飯和水果羹，佳楠不敢相信妹妹能做出那麽精致的一桌菜，誌德和兩個女兒告訴佳楠，這些菜彩君已經做過幾次了，就是為了讓佳楠回到上海能吃到地道的家鄉口味。佳楠一聽，雙眼泛紅地看著妹妹說，”你就知道疼別人，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呀。“看著妹妹兩鬢泛起的銀絲，佳楠心疼地說，”誌德啊，你這輩子能娶到我妹妹真是福氣，記得一定好好待她，否則我跟你沒完。“誌德連忙點頭說，”我曉得，我曉得，我一定一輩子對彩君好。“兩姐妹難得聚在一起，這個新年算是一個新開始吧。

初四送走佳楠，節後上班前的晚上，誌德雙手抱頭躺在床上。彩君洗完腳後看著誌德一副專心致誌的樣子問道，“誌德，想什麽呢，快睡吧，明天就上班了。“

”彩君啊，我問你呀，為什麽廠裏就是不批準我的入黨申請書呢？“誌德一本正經的語氣讓彩君吃了一驚，”唉，這個我怎麽會知道呢，別想了，還是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還要早起呢。“彩君已經躺下，閉上眼睛準備關燈了，”彩君啊，我明天要不要去問問柯師傅啊？“彩君關了燈，黑暗裏慢慢地對丈夫說，”別想了，明天等你到了廠裏，去問問你師傅，不就什麽都清楚了嗎？早點睡吧。“誌德終於也躺下休息。

第二天一到廠裏，誌德就去找師傅柯蒂青。柯師傅看著誌德一臉焦急的樣子，就拉過凳子先讓誌德坐下，然後慢慢開導他說，“誌德啊，你從進廠就跟著我，你的為人我很清楚。現在的廠長你也知道，就是文革時的那個造反派頭頭，當年你去給他們超文件謄寫資料，對他的底細也算是比較了解了。現在就是他不讓你入黨，你說還能怎麽辦？“誌德一聽師傅這麽一說，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不能入黨的原因。低下頭響了一會兒後，誌德說道，”師傅，那我再沒有機會了嗎？其他人都已經回到科室工作了，我為什麽還在車間做工人？不是說做工人不好，可我學的是食品分析，以前跟你一起研發新產品的。現在一天到晚就當個搬運工，我心裏不好受啊。再說了，家裏姆媽剛去世，兩個女兒又小，我也想多掙些錢，幫著家裏改善改善，你幫我想想辦法吧。“柯師傅同情地看著憨厚的章誌德，想不出該怎麽來安慰這個徒弟。

彩君此時已經跟安全科的王師傅說，想要調去安全科工作。王師傅聽後，就跟當時的安全科長商量，並立即把彩君調到安全科。因為彩君是下放幹部，一周以後，彩君就到安全科報到了。與此同時，誌德幾乎每天都跟柯師傅訴苦，想回到科室跟著師傅搞研發。柯蒂青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讓工會主席汪木蘭去開導章誌德。誌德每天回家吃過晚飯後，就愣愣地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兩眼發呆，嘴裏還時不時地冒出“為什麽不讓我入黨“之類的話語，彩君看到誌德這樣，眼淚不住地往下流。

這天，彩君剛從車間回到辦公室，就聽到樓上喊道，“沈彩君，你電話。“彩君上樓，接過電話說道，”喂，我是沈彩君，你是哪位？“

”彩君，你在幹嗎？你是不是有第三者啦？你告訴我他是誰？他在哪裏上班？我要去找他。“電話那頭是丈夫章誌德的聲音，彩君一聽，眉頭一皺，對著話筒說，”你先別鬧，等下了班回到家再說。“就掛了電話。下樓回到辦公室後，彩君心緒不寧。她仔細回顧了這幾個月誌德晚飯後在家的表現，越發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家裏的兩個女兒還那麽小，該怎麽辦呢？彩君抬頭，看到窗外遠處的操場上正在打球的一群年輕人，心想，年輕真好，無憂無慮。現在的自己已經是下有小的中年人了。送走父母和婆婆後，自己就是家長，丈夫明顯的變化幾乎把彩君推向了絕境。到安全科才幾個月的時間，誌德就已經像這樣給自己打了好幾次電話，毫無根據地懷疑猜測，讓彩君覺得誌德精神方麵可能出問題了，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