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13）

第十三章

隨著女兒的到來，婆婆，誌德和彩君滿臉歡喜地迎接既歡快又痛苦的日子。彩君奶水還算充足，可是女兒不怎麽愛喝，弄得彩君奶水過多，隻能擠到奶瓶裏，時間長了又怕奶水壞掉，舍不得扔，彩君問婆婆該怎麽處理，婆婆說奶水其實營養成分很高的，勸彩君自己喝了它。彩君實在喝不下自己的奶水，就用奶水給女兒擦臉，擦手，洗澡，弄得女兒渾身奶味。誌德天天幫著姆媽一起洗尿布，六月的上海黃梅天，潮濕悶熱，剛晾出去又下雨，誌德忙得不可開交。章家姆媽每天樂嗬嗬地，逢人就誇自己孫女白白淨淨，像個洋娃娃，天天忙著買汰燒，幫媳婦坐月子做好吃的。一家人其樂融融不亦樂乎。

孩子雙滿月的時候，彩君抱著孩子去拍了照。照相館的照相師傅看著彩君給女兒梳理著根本沒有幾根的頭發，打趣地問道，“你家兒子這麽點頭發就別梳了，再梳，也一下子長不出那麽多頭發呀。”彩君認真地給女兒梳頭回道，“這是我女兒，頭發剛剛剃掉，現在就要多梳梳，以後才能多長頭發呀。”彩君替女兒打扮好，抱著女兒走到照相師傅麵前說，“你看我女兒多漂亮啊！”照相師傅一看，確實是很俊的一個孩子，高高的額頭上一雙眼睛滴溜滾圓，挺直的鼻子加上小巧的嘴，這孩子長得真心好看啊。“好看，好看，來來來，我來好好幫你拍照，來，看這裏，看這裏，笑一笑，朝著我笑一笑。”彩君看著女兒翹起的嘴角，心裏無比自豪，心想沈醫生真說對了，這孩子還真好看。

每到廠休息日，彩君會抱著女兒去父母家，其實也就隔了一條弄堂。每次還沒到家門口，左鄰右舍就爭相出來抱女兒，一個勁兒地誇彩君女兒漂亮。老沈一聽到這聲音，就對桂琴說，“老太婆啊，彩君帶著麟麟來看我們了，你快去拿點心出來。”

“奧，來了，來了。”桂琴忙放下手裏的針線活兒，去櫥裏拿出點心盒子。從裏麵拿出幾塊，放在小盤子裏，又給老沈泡好熱茶，等著彩君和外孫女。彩君一進門，就把女兒放在父母的床上，為了防止女兒弄髒父母的床，又在鋪著竹席的床上加上些厚報紙。把女兒靠在枕頭上，還在周圍圈上一圈毛巾毯，這才放心走到桌前坐下。“彩君啊，你自己身體也要當心啊，奶水還足嗎？回去上班還適應嗎？”桂琴看著女兒熟練照顧外孫女關切的問道，“事情慢慢做，不急的，知道嗎？”

“媽，我回去上班已經兩個星期了，車間裏的老師傅們很照顧我，我就整理整理工具，不吃力的，放心吧。”彩君寬慰媽媽，不想讓媽媽為自己操心。“媽，我看你有時候腳特別腫，我陪你去地段醫院查個小便，做個尿常規檢查吧。腳老這麽腫不是好事情，再說，你現在可以半勞保看病了，掛到我頭上，麟麟現在也掛在我這裏，你們都是家屬，都享受半勞保。”彩君想讓媽媽去醫院做個全麵檢查，前幾次回家，彩君就發現母親雙腳浮腫嚴重，雖然不曾聽母親說起什麽，憑常識，彩君也覺得應該帶著母親去醫院做一次檢查。“腳腫現在已經好了呀，沒事情誰願意去醫院檢查，”桂琴不願意讓彩君知道自己身體不適，千方百計找借口回避去醫院。“爸，你勸勸我媽，讓她就去地段醫院查一查吧，查出來如果沒事情，不就放心了嗎？”彩君找老沈幫忙，老沈看著女兒焦急的樣子，就跟桂琴說，“桂琴啊，你就聽彩君的話，去做一次檢查吧，就像彩君講的，檢查出來沒事情的話，大家都放心嘛。”桂琴擰不過父女倆連番攻擊，最終同意讓彩君陪著去地段醫院做檢查。

當天下午，地段醫院尿樣結果顯示桂琴一切指數正常，彩君拿著檢驗單半信半疑，可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隻能帶著母親回到家，心想，明天到廠裏去廠裏醫務室問問，再做打算。第二天廠裏醫務室說，可能因為地段醫院設備有限，沒有精密檢測儀器，或者母親現在體內並沒有任何炎症，所以一切指標都合格，但是為了確保，最好還是去家好一點的醫院做一次全麵檢查。彩君回家後跟誌德商量母親的事情，婆婆在旁聽著問道，“沈家媽媽現在腳還腫嗎？如果現在腳還腫著，那就陪她去廣慈醫院檢查，你們放心，我在家帶麟麟。”聽到婆婆貼心的話語，彩君心裏很踏實。可是母親現在腳並不腫，再加上她本來就很反感去醫院檢查，彩君想不出辦法能帶上母親再次去醫院檢查，最後一致決定等等看看，一旦發現母親腳浮腫就帶她去廣慈醫院。

冬去春來，一轉眼到了一九七六年，女兒麟麟虛歲四歲，出落得活潑可愛，每天跟著奶奶到處跑，就是還不開口說話。為此誌德和彩君帶著女兒看了無數次醫生，生怕女兒是不是先天啞巴，不會說話，所有醫生一致認為，這孩子隻是開口晚一些，絕對不是天生啞巴。

這天彩君下班回到家，還在樓下就聽到婆婆洪亮的大嗓門叫著，“麟麟乖，再叫聲奶奶讓我聽聽。”

“奶奶”一個稚嫩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彩君趕緊上樓，就看到坐在婆婆腿上的女兒正叫著婆婆，彩君高興地一步上前問婆婆，“姆媽，麟麟開口啦？”

“是呀，今天上午突然就叫我奶奶了呀，我是開心得不得了。麟麟啊，這是你媽媽，叫媽媽，”婆婆指著彩君讓女兒叫，“媽媽，你回來啦，你賠我一起玩過家家吧。”聽到女兒流利的話語，彩君高興地笑著應道，“麟麟乖，媽媽陪你玩，媽媽放好包就陪你玩。”彩君激動地抱著女兒，這孩子真得隻是比其他孩子開口晚了點，口齒倒是很清楚。婆婆看著彩君和孫女嬉鬧的場麵樂得合不攏嘴，看了好一會兒後，才想起爐子上還燒著紅燒肉呢，就趕緊起身去曬台看著菜。

誌德回家後，看見彩君和女兒一起玩耍，還聽說女兒今天開口說話，也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線。家裏其樂融融，一切都那麽完美平和，生活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彩君照例帶著女兒在廠休日來到父母家，一進門就看見母親躺在床上，父親坐在桌子前悶悶不樂。“爸，媽這是怎麽了？”彩君急著問，“你媽媽昨天晚上肚子痛，一直痛，我讓她去看病，她也不肯去，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老沈精疲力盡地說著，看到外孫女明亮的雙眼向她招手道，“麟麟啊，來，來，到外公這裏來，外公給你買好泡泡糖了，你要吃伐？”

“要，我要吃泡泡糖。”聽到孫女響亮的聲音，老沈一震，抬頭問彩君，“麟麟開口說話啦？啥時候的事啊？”

“就這禮拜的事情，一天上午突然就開口了，而且口齒還特別清楚，連自來水都說得很清爽。”彩君欣喜地把好消息告訴爸爸。“好，好，好，外公的好外孫女，來，來，來，讓外公好好看看。”老沈說著起身領著外孫女去拿泡泡糖。

彩君坐到床前，看著病痛中的母親，拉起她的手說，“媽，這次就跟我去廣慈醫院徹底檢查一下吧，不能再拖了，你這樣下去，爸爸怎麽辦？我怎麽辦？我怎麽跟佳楠講？”桂琴聽到彩君提起佳楠，眼淚噗簌簌地往外滾，心裏念叨著親閨女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上你一麵啊，想到這裏桂琴對彩君說，“彩君啊，要不你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好，我明天請假陪你去廣慈醫院，”彩君一聽母親願意去醫院，高興地握住母親的手說，“媽，你放心，這次我們一定做個徹底檢查，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桂琴看著彩君，欣慰地把自己另一隻手輕輕地蓋在彩君手上。

廣慈醫院檢查結果是桂琴得了腎衰竭，而且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詢問彩君，為何拖到現在才來看病，早來的話還能治療，現在根本沒法再治了。彩君聽到這消息，眼淚直接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弄濕了眼鏡，母親還在外麵等著，她趕緊擦幹眼淚，問醫生應該如何才能減輕病痛。醫生告訴彩君，這病到了這個地步，病人已經疼痛很久，每次小便都會帶有劇痛，但是人體需要水分，所以到最後，真得就是痛得不省人事，一般止痛藥已經不起作用，所以家人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知道母親不願意住院，所以彩君詢問了很多在家照顧病人的細節，並問醫生要了紙和筆，仔細做好記錄，準備帶回家和阿德商量，怎麽才能減輕母親病痛。

離開母親家後，彩君匆匆回到自己家告訴婆婆和誌德母親的病情。一時，房裏一片寂靜，隻聽見桌上的老式三五台鍾一秒一秒地走著。“彩君啊，你多陪陪沈家媽媽，讓她好過一些，給你姐姐寫封信吧，讓她回來看看沈家媽媽，別讓你媽媽有遺憾。家裏都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婆婆半響才開口說道，“誌德啊，你這些天也多幫幫彩君，親家母估計時日不多了，你記得到時候要幫忙料理後事，曉得伐？”

“嗯，彩君，你放心，我會幫你的，有啥事情要我做的，你隻管告訴我，我一定夠幫你做好。”誌德心疼地看著妻子哭紅的雙眼，盡可能地安慰著妻子。

第二天彩君給佳楠寫信，讓她回上海來看病重的母親，到了單位又想給廣州船廠掛長途，可是一想到自己現在還是下放幹部，沒資格打長途電話，彩君隻能作罷，心裏期盼著佳楠能趕快回上海看母親。

還沒等到佳楠的任何消息桂琴就去世了，彩君忍住所有眼淚跟誌德一起料理母親後事。整理母親遺物時，彩君發現母親居然藏了兩百塊錢。她把錢交給父親，父親卻退還給彩君，嘴裏叨叨著，“你媽媽倒好，三大元帥死了，她也跟過去了。”彩君看著滿臉皺紋的父親，心如刀絞，盤算著幫爸爸買些營養品給他好好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