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去戈壁荒原》
·星 光·
近來母親生病住院,讓我這個在千裏之外的女兒牽掛不已。每次千叮嚀萬囑咐,放下電話之後,父母那普普通通,坎坎坷坷的一生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讓我感慨不已。回想他們的一生,就象千千萬萬個支援大西北的人一樣,他們把自己的青春年華無怨無悔的獻給了大西北這片神奇的土地;他們就象那紮根在戈壁荒灘上的紅柳一樣在大西北生根,發芽,結果!
說起來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在日偽時期的滿洲國長大。父親經常給我們講小時候在學校被迫學日語,受日本人欺負,當亡國奴的悲慘經曆。因為家裏窮,我的爺爺和姥爺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是奶奶和姥姥獨自把各自家庭的擔子挑起來,維持著家裏人的生活。抗戰勝利後,因為東北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奶奶帶著父親到北京投奔已在北京成家的姑姑。所以父親得以在北京完成了他的中學教育,後來考入了天津的南開大學。
一九五二年父親從南開大學經濟係畢業。當時正是建國初期,經濟建設搞得轟轟烈烈,這幫剛畢業學經濟的大學生們立即成了各部委,大學的搶手熱餑餑。就在同學們在國家各部委找好工作,相約要大幹一場的時候,父親卻被西北幹線工程局的招人廣告所打動,自願報名去大西北工作。
父親後來告訴我,從小他就被大西北那廣漠蒼涼的自然景色所征服,想到能有機會到那片遼闊的土地上去大幹一場,為開發大西北,改變西北麵貌貢獻力量,他感到很興奮。所以他義無反顧的報了名。
父親的這個決定立即遭到了所有親戚朋友的堅決反對。放棄能在北京部委工作這麽好的機會,自願到人煙稀少,流放犯人的大西北去工作,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但父親頂著家裏的壓力,執意要去大西北追求他的理想,而從小和父親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母親,此時堅決地站到了父親一邊。這一年母親已從中國醫大畢業,在沈陽的中國醫大附屬醫院工作。她不僅堅決支持父親這不被人理解的選擇,還在父親臨動身前和父親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婚後父親隻身踏上了去西北工作的行程。父親剛去蘭州的時候,火車還沒有通到蘭州。他是騎著毛驢從天水到達蘭州的。那時蘭州的生活條件還非常艱苦,整個城市隻有一座二層樓房,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公共交通。但父親和許多來自全國各地支援大西北的人一起很快投身到西北建設之中。鐵路很快修到了蘭州,很多公共設施也都一一建起來。那時西北非常缺乏各方麵的人才,所以父親很快就在工作崗位上挑起了重擔。
一年以後,母親辭掉了在沈陽中國醫大的工作,坐火車來蘭州和父親團圓。雖然在這之前父親已寫信向母親詳細介紹了蘭州和沈陽生活條件的巨大差別,母親還是被一路上車窗外惡劣的自然環境給驚呆了。她坐車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多年後父親還常常笑母親,笑母親從車廂裏走出來時眼睛紅腫得如桃子一般。
蘭州地處戈壁灘上,風沙非常大。刮風時飛沙走石,什麽也看不見。由於缺水,當地人一年四季都難得吃到新鮮蔬菜。這兒沒有東北那香噴噴的大米飯,而隻有洋芋和苞米做主食。父母最初的家就安在一個簡陋的平房中,吃水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一下子從各方麵條件都比較好的沈陽來到這生活條件極端艱苦的蘭州,母親感到很不適應。後來母親告訴我說那時她沒少哭過鼻子,是對父親的深深地愛支撐著她堅持下來。
就這樣他們和西北人民一起,頂著這些惡劣的自然條件,靠自己的辛勤勞動一點點改變著蘭州的麵貌。一座座樓房蓋起來了,馬路修通了,醫院學校蓋起來了。為了適應西北鐵路建設的需要,西北幹線工程局後來分解為第一鐵路設計院和蘭州鐵路局。而蘭州也成了西北鐵路交通的樞鈕。父親在鐵路設計院做工程師,母親在鐵路醫院工作。而隨後一個個出生的我們也都成了小西北和小鐵路。
和全國相比蘭州的生活條件一直都比較差,特別是在我出生前後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更是雪上加霜,肉類牛奶根本就買不到。因為當時夥食很差媽媽生下我後沒有奶,牛奶又買不到,父母急得隻能用奶糕來喂我。但因為缺鈣,我患上了軟骨病。嚇得母親抱著我到處求醫,總算後來沒落下什麽毛病。所以母親總說我命大。我兩歲那年,妹妹出生,因父親常常出差,母親把姥姥從東北接來,幫助照顧幾個孩子。因為高原反應不適應,醫院的醫療條件也很差,姥姥僅因一次小小的感冒,引發肺水腫就突然去世了。我知道這件事一直讓母親非常自責,她經常會說如果姥姥不來蘭州,也許不會走的這樣早。
父母遠離家鄉親人在西北安了家,但他們一直非常想念老家。所以每年父母都會利用假期用鐵路免票帶我們回沈陽和北京探親。而小時不懂事的我們,在假期結束後經常會鬧著不願和他們一起回西北的家。
父親是學經濟的,他的工作是到西北各地做經濟調查,以決定當地是否需要修建鐵路。如果要修鐵路的話,車站的客容量和貨運量需要設計成多大。當根據經濟調查的數據設計好新的鐵路線路後,再將他們的設計方案拿到北京鐵道部去做審查。所以他出差的時間非常多,他幾乎跑遍了整個大西北。參與了蘭新、蘭寧、包蘭、成昆和青藏等鐵路的設計工作。父親出差去的多是尚未通火車的地方,很多地方都非常艱苦,但我從未聽父親抱怨過什麽。
那時我們最高興的就是父親出差回來。一來他每次都會想法給我們帶些當地的土特產和好吃的回來,我們可以就此改善一下生活。二來他總有那麽多有趣的故事講給我們聽。從父親的故事裏我第一次了解到天山上天池的美麗,吐魯番物產的豐富,拉薩天葬的神秘和喜瑪拉雅山峰的威嚴。他給我們講各地的風土人情和各個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他讓我們明白交通閉塞是對西北發展多麽大的阻礙,以及那些地區民眾對通火車的向往。從父親的故事中我了解到外麵的世界是多麽的豐富和精彩,我也暗下決心長大後要象父親一樣到外麵去闖蕩世界。沒想到這一闖就闖到了大洋彼岸!
父親是個生性樂觀豁達的人,多艱苦的環境,多困難的事都愁不倒他。他走到哪就把他那爽朗的笑聲和嘹亮的歌聲帶到哪兒。即使是在文革中他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批鬥遊街,下放到五七幹校,在外麵受盡侮辱的他回到家就又變成了我們這郡調皮頑猴的猴大王。那時因受他的影響,我們在學校也都成了沒人理的狗崽子,但他從不許我們在外麵愁眉苦臉的。後來母親也被下放到農村醫療隊,隻有十幾歲的姐姐帶著我們四個孩子在家獨自生活。有一年過春節,父母都在農村接受勞動改造,我們幾個孩子沒有東西過年。早早持家的姐姐不知從哪兒弄來兩斤豬尾巴。我們就眼巴巴的等著她煮熟了,沾著醬油吃。那頓飯讓我們幾個很久未嚐過肉味的小餓狼一個個吃了個不亦樂乎。即使到今天我仍然難忘那頓美餐。父親經常寫信回來,鼓勵我們要堅強樂觀的生活下去。難得他回來探親,全家人聚在一起,父親也帶著我們幾個在家裏自排自唱樣板戲,自得其樂!後來我們幾個都前前後後的走上了上山下鄉之路,父親總是在臨走前把“知足者常樂”這句話送給我們作為座右銘。
在我們家父親就象一棵大樹一樣為我們遮擋著風雨。不管我們在生活上碰到什麽難題,和父親談談就會讓我們多雲轉晴,轉哭為笑。他使我們明白,生活中沒有過不去的溝坎,隻要認準目標,不懈努力,就一定能有一個充實快樂的人生。
父親一直對母親非常好。他總說母親當年舍棄一切跟他一起來大西北,吃了不少苦,他應該好好的照顧母親。除了在外麵遮風擋雨,在家裏父親也是一把好手。他做得一手好飯菜,所以母親一輩子也不會做飯。母親則總是默默地支持著父親做他想幹的事情,在他出差在外時把家裏管好。有時我們因為在西北受不到好的教育,上不了好的學校而埋怨父親當初不該一腔熱血支援大西北時,母親總會站出來護著父親,斥責我們不懂事。
後來我到北京讀書工作,去拜訪過父親當年的老同學,談起當年畢業時的選擇。他說父親當時的選擇讓他們都覺得很震驚,也很敬佩。談到這幾十年北京和蘭州生活的巨大差距,我和這位伯伯也都很感慨。回家探親時,我曾認真地問過父親,對當年到大西北的選擇後不後悔?父親坦率的告訴我,人應當向前看,已走過的路就不應當後悔。到大西北是他年青時的選擇,也是他年輕時的理想。他高興的是他用他的一生做了他想做的事,那就是為開發大西北貢獻了一份力量,在那些縱橫大西北的鐵路線上有他的一份心血。
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父母都已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變成了年逾七十的老人。蘭州也早已從一個交通不便,貧窮落後的小城變成了有三百萬人口的西北工業交通重鎮。回顧父母的人生道路,他們和無數個支援大西北的人一樣把他們的一生無怨無悔地貢獻給了那片他們熱愛的土地,他們已在西北的高原上生根,開花,結果!他們都是普通人,但也是建設大西北的最可愛的人。
最後我想用父親平時最愛唱的這首歌結尾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鐵路工人多榮耀
身背測杆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麵對戈壁大風沙
嘉陵江邊迎朝陽
昆侖山下送晚霞
……
此文寫於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