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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的選擇

(2008-11-27 06:18:40) 下一個

無奈的選擇

~~凡草 ~~

 

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爭著跳出農門,為了一張戶口,一份糧油關係,一個正當生存的權力而走後門,不能不是那個荒唐年代裏一種無奈的選擇。

  工農兵學員的出現,不僅是文革悲劇裏的一折鬧劇,也是教育史上的一大荒唐。可是我,卻戲劇性地成為其中一員。鬧劇也好,荒唐也罷,隻不過是我一種無奈的選擇。

1968年到農村插隊,那時不過15歲。我們大隊一開始有二十多個知青,經過幾次招工,男生已經走完,女生也陸續離開,我們村七個同學最後隻剩下我。雖然經過幾年的勞動鍛煉,我可以適應日常生活和田間勞作的艱苦,但有些事情卻沒法避免。村裏有很多光棍王老五,女孩子孤身獨居,難免不受到無端騷擾,我隻好搬到一個要好的女孩子家借住。她比我還大一歲。看著她有母親愛撫,我更覺得自己孤苦伶仃。又因為父母莫須有的問題,我帶著入了另冊的苦悶,心理非常不平衡。這種壓力,遠大於勞動的苦累和生活的貧困。當時戰爭的陰影很濃,天天深挖洞,廣積糧。有時我從孤獨中醒來,四外靜寂無聲,天昏地暗,很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奇怪的是,我並不害怕,反倒有一種期盼,索性掉下一顆原子彈,把整個地球毀滅算了。

因為很多知青點都留下單個女知青,問題越來越多,有些地方還發生了強奸女知青,甚至強奸致死事件,上邊就開始合並知青點。我和兩個女生搬到一起,其中一個很快找到關係回城了,留下我和一個老高三的女生。處於那種情況,很坦白地說,我每天想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怎麽能夠盡快離開。可是,回城似乎比登天還難。為了實現這個願望,知青間互相競爭,幾近於生死,朋友也不再是朋友了。

有一次,大隊書記拿出一塊破手表,要我拿到省城替他修。因為父母都去了大山裏,省城沒有家,我很久都沒回去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卻已經伸手把表接了過去。後來我好奇地問她,那隻手表就像是垃圾堆裏揀出來的,還真有地方能修理?她苦笑著說,你真傻!他不明擺著要你送手表麽,給你機會不知道抓住。我不禁愕然。她說,她父母到處托人才找到一張表票把表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塊手表的功勞,她比我早了七、八個月離開農村。

不過,我們那裏的知青上調從1970年就開始了。到了1972年,僧多粥少,水漲船高,送禮先得有門路,送了禮,還要比較後台,那畢竟是個權力大於金錢的時代。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為了跳出農門,為了一張戶口,一份糧油關係,一個正當生存的權力到處找後門,這不能不是那個荒唐年代裏一種無奈的選擇。

我沒有後門,先父的冤案是1979年才徹底平反的。當時他不能工作,還清高自傲,不食人間煙火,在轟轟烈烈的全民後門運動中,他居然不相信有托關係找門路這種事,還以為知青回城就是憑表現推薦。他總是要求我好好勞動,認真接受再教育。可是,我在農村的表現絕沒有問題。幹活我舍得拚命,幾個初一的女孩裏,隻有我評上6.5分工,其餘都是6分工一天。我還教農民識字,幫他們寫信;學習醫療知識,為村民針灸注射;參加了大隊的“學大寨宣傳隊”……可父親就是不理解。我委屈極了,和他狠狠地嘔了一場氣,威脅他說,你不管我,我就再也不回家,在農村紮根算了!這才得到他的允許找人幫忙。可是,想幫忙的人沒有權,有權力的人需要交換條件。我不知道碰了多少釘子,甚至還遇上過一個混蛋,企圖乘人之危。

天無絕人之路,先父有個老朋友,一直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我到省城常去他家,也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見活幹活,有飯吃飯,一提起農村就掉眼淚。他從幹校回來,隻掛了個閑職,看我那副可憐相,老著臉皮寫了封信給他過去的警衛員。那人正好是我縣的實權人物,以前也見過我父親。我拿著信帶著禮物找到那位叔叔。聽說他手裏有個名單,上邊寫的清清楚楚,誰的後台是什麽人,以前是什麽位置,現在是什麽情況,甚至還列上了將來有什麽可能……活脫脫一張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護官符”!

名單長長一串,他自然要把有實權的人先擺平了。以後連著幾次招工,我還是榜上無名。有一次,我在他家撞上我們大隊的另一個女知青。咳,走後門走到一塊了。本來嘛,一個縣幾個人有實權,又有多少女知青?我一見她就知道自己無望,她的祖母是省裏名醫,父親也大權在握。果然,那個叔叔對我說,你再等等,下一次的招工名額是她的!

可是,我也同時聽說,招工很可能就要凍結了。正在我十分絕望的時候,突然聽說大學要招生,而且還要考試。我相信分數麵前人人平等,猶如天上掉下根救命稻草。我請那個叔叔幫忙,給我們公社分個名額,並向他保證,一定好好補習,在考分上不給他丟臉,不讓人抓住把柄說閑話。我天真地以為,從初一開始,數學六年,物理五年,化學卻隻有四年的課程,死記硬背的東西也相對多一些,補習起來應該最快,就決定報考化學。離考試隻有一個多月了,我手裏有幾本哥哥們用過的數學、物理書,又專門跑到城裏,借了一套化學課本,還討了些別人用剩的紙頭和鉛筆做練習。那時天氣尚冷,農活不緊,我也顧不上掙工分了,躲在黑屋裏關門讀書,連天加夜地苦幹,看完了初中的物理和代數,以及中學四年的全部化學課程。眼睛累得直流淚,做夢都在背分子式。那種緊張程度豈是言語可以形容!

我興衝衝地去縣城打聽消息,沒想到又碰上那個名醫的孫女。她也知道大學招生了,軟磨硬蹭和那個叔叔商量,想放棄給她安排好的招工機會,和我爭上大學。我本來滿懷希望,猛一下就像掉進了冰水。即使我們對換,我對招工也沒有信心,因為還有接收單位,我不知道如何打點。可是,考大學我卻有了幾分把握。那種年頭,誰還讀書?再說,我父母都在大學工作,熟人裏也有參加招生的,多少可以幫幫忙吧。急中生智,我就把考試搬了出來。因為她和我同屆,都是初一沒上完就下鄉了,隻是她不愛讀書,這麽多年從沒摸過書本。

叔叔開始挺為難,雖覺得那個女孩節外生枝,可又不想得罪她的家人,這下就有了主意。他說,不管我們倆誰想上大學,推薦一關他都幫忙。但是,如果考不上,錯過這次招工,以後他就再也不管了。這麽一來,那個女孩害怕了。她知道我有讀書的癖好,下鄉幾年來,閑極無聊時經常自學,甚至以解數學物理習題取樂。這一個多月來我拚命補習,大家更是當作笑話,早就四處傳開了。她很明白考試一定拚不過我。再說,上大學還有個分配問題,誰知道將來分到哪裏?招工卻肯定回省城,她不願意放棄鐵定回家的機會,就讓步了。其實,當時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在工人階級的領導之下,我也並不以為上大學就比進工廠優越,隻不過同是離開農村的途徑罷了。

我隻知道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倘若考不上,就真要在農村一輩子了。我提心吊膽,最怕同屋那個老高三的女生也會參加考試。她的父母也都在大學任教,當時也含冤未雪。我相信她同樣知道招生的消息,雖然我們從未交換過信息。

等到考試時,我才發現白白緊張了一番,那真是一場鬧劇。幾個老師每人一張桌子,上麵放著各科的牌子,考生們一個個進去麵試。記得英文考試是讀那幾句“時代最強音”。考語文,先是念了一段報紙,又背了一首詩詞。我不但背了紅太陽的詞,又隨口背出了南宋大詩人被“反其義而用之”的原詞,還特意加了一番注解。我讀的中學是名校,不但授課用普通話,同學之間也說普通話,在眾多講方言的考生中自然令老師刮目相看。物理考得很簡單,老師隻問了牛頓三定律。隻是那時不許提名人,就變成了“物理三定律”。到了考數學的那兒,老師先查我的學曆,說我既然是初一水平,就不考三角幾何了。他隻考了我一道因式分解,我反而覺得不過癮,告訴他我會解高次方程。他隻是笑了笑,讓我去下一桌。那桌考化學,也是我報考的專業和學習的重點,我憋足了勁兒要顯示一下,沒想到那個老師說,初一沒學過化學,不考了吧,隻問我為什麽要學化學。我在農村瞎搗鼓,和一個高中女生一起,曾經嚐試著做過“九二零”激素,據說可以增加棉花產量。我就對老師說了這事,還說因為沒成功,所以很想揭開它的奧秘。其實,我根本不懂那更是個生物問題。老師笑著點點頭,就讓我走了。

我隻好出門。可是,等在外邊的哥哥一聽就急了,他奉母命專門來陪我考試,非要我回去重考。他說我報了化學專業卻不考化學,第一誌願不錄取,誰還會要你?這一個月的辛苦豈不白費了!我很害怕,猶豫著蹭了回去,又不敢往裏闖,卻在門外聽到老師們商量。考語文的老師是複旦大學中文係的,他很想要我,化學老師就準備放棄我。學中文?我立刻急了。我小時候確實很喜歡文學,有次為學校的演出編寫小品,被父親看到了,他高興地說,你將來可以學文,當劇作家。作家,那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幼小心靈裏的一道美麗光環。可是,文化大革命颶風驟起,學文的父親首當其衝。覆盆之下,冤魂無數!假大空的豪言壯語充斥文壇,文人們要麽說謊,要麽入獄,誰還再敢舞文弄墨?

我不顧一切推門而入,直奔化學老師,要求再考化學。他嚇唬我說,如果你考不好就沒人收你了。我執拗地說,無論如何我都不學文科!我已經自學了中學所有的化學課程,不怕考試。老師大概也很奇怪,就從元素周期表的定義,元素符號,分子式,一直考到反應方程式的配平。初春天氣,我考了一身汗,另外幾個老師也都關心地圍著看。我終於把那道方程式配平了,大家一起為我舒了一口氣。就這樣,我居然能夠按照自己的選擇,如願以償離開了農村,結束了我的知青生涯。

我不知道別人都考了些什麽,隻聽到很多流傳的笑話。考外語的把大寫的“A”說成撲克牌上的“愛斯”,考數學的解不開帶有括號的四則運算。我也不知道全縣有幾個高中生參加了考試,反正“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我最擔心的競爭對手,同屋的高三女生根本就沒報名。那些年來,我從沒見她讀過書,大概她對人生早已絕望,徹底放棄了。我聽說她一直沒能上調,78年知青大回城的前夕,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和一個在縣城工作的人結了婚,失去了所有的機會。可也正是那一年,我從工作了四年的地質隊考上研究生,隨後又飄洋過海,再沒聽說過她的消息。

在中國生活的二十多年裏,我隻有幾次可以選擇的機會,可謂難得。那次選擇,雖然帶著深深的無奈,卻是我整個命運的轉折。我感歎自己僥幸,卻總也忘不了那個荒唐的年代。

 

節選自《天涯憶舊時》海外知青文集,文/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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