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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大山

(2008-11-19 06:33:52) 下一個

茫茫大山

~~ 廣玉蘭 ~~

 

人們說,大山像人一樣,是有生命的。那蕭蕭的山風,那淙淙的山泉,就是她的話語和歌聲,在訴說著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山的故事。她的故事裏,會不會有我們呢?這樣的故事,除了我們自己,也許不會再有多少人愛聽了。那段日子,也不再被人記得了。但是大山不會忘記的,就像山風和山泉一樣,不會消失的。

知青上山下鄉已經成了曆史。這是一段獨特的,前無古人,也希望後無來者的曆史。盡管我們的命運有著許多共性,但由於下鄉的地點、遭遇的人各有不同,每個知青幾乎都有一段獨特的經曆。好多知青用他們的文字記載了親身經曆,從不同的角度,向人們描述了當年的那段曆史。我也寫下了我的,算是在那個曆史的大拚圖上,填上我的一小塊吧。

茫茫大山

蒼茫的暮色,寂寥的原野,沉鬱的群山。

天暗雲低,令人感到壓抑。不知怎麽,這份沉重,這份壓抑,似曾相識。一些很久以前的記憶,片段的,模糊的,竟在不知不覺間連接起來。

山,茫茫蒼蒼的大山。在那黯淡的山的輪廓前麵,影影綽綽浮出一個身影。你的身影。像一片雲,像一團霧,像沒有對準焦距。但那的確是你,隻是那身子是走了形的。

我已無法在心裏描繪出你的臉。時間像細浪淘沙,不動聲色卻固執地將往事一波又一波衝刷,記憶的礫石不知不覺地被磨蝕,被鏤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你在我心裏就隻剩下了一個輪廓,一個影子。後來就連這影子也變得淡淡的,模糊不清了。

山裏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那天,我站在村口,目送你漸漸遠去,化成鉛灰色蒼茫天地之間的一個小點。

考上了大學,終於要離開這個被命運推來,被世界遺忘了的窮山村,人人都說我應該高興。我微笑,卻沒有歡欣。一副擔子在肩上壓了太久,突然卸下,渾身已經麻木而感覺不到輕鬆。嘴裏已是五味雜陳,塞進一塊糖,那甜,也是變了味的。

你說是來我們隊換糯穀,走了十五裏路,還翻一座山,卻並不見你擔著糧筐。我們不過是一般的朋友,應該可以瀟灑地互道珍重,揮手而別,我卻為什麽感到悵然若失?

我的東西攤了一床一地。還有兩天就要離開了,正在理出那些再也用不上的東西送人,像鬥笠,像半新的解放鞋,像鋤頭鐮刀……

你隻管坐著,默默看著我把那些東西搬來搬去拿進拿出。我感覺到你的凝視,像一隻無形的勺子,在我心裏掏啊掏的。我機械地走來走去,好像一停下,整個房間就會凝固起來。

忘了是什麽時候和你認識的。

那天拖拉機把我們送到公社。迎麵便是一座大山,黑戚戚的山頭,直聳入雲端。隱隱約約能看到山上像白線一樣彎彎曲曲的,那是山路。聽說翻過這山便是湖南地界了。抬眼四顧,一座接一座的大小山頭,重重疊疊地把我們團團圍住。我們五十個知青站在當地麵麵相覷。從那天起,大山就和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們來自不同的中學,兩個隊又隔了十五裏路和一座山,平時從不來往,隻在知青開會時見過幾次。趕集時碰上,你也隻和孝雲說話,你們倆都是知青班長,說的老是你們開會的事,我自然插不上嘴。

山裏的茶花開了又謝。好像是第五年上吧,茶花開的時候,孝雲走了,被推薦上了井崗山專區的衛生學校。怪不得那年的茶花開得特別好看。孝雲比我能幹,也比我能說會道,是我們兩個裏當家的。分手那會兒,半天她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以後我不在,你一個人要千萬小心。”車開了。在車門關攏那一刻,她扳著車門大聲叫起來,“我會寫信的!”

那天趕集,不知怎麽你就和我搭起話來。你說話時很沉著,眼神總像在探究什麽。過去覺得你有點冷漠,又有點深藏不露。你倒反過來說我,這些年老像是躲在孝雲背後的影子,冷冰冰讓人不敢靠近。我們笑起來,彼此彼此吧。是動物自衛的本能嗎?那個年頭,既弱小無勢,又被推到了社會最底層,要想不受傷害,隻有把自己深深隱藏起來。

這以後,好像每次去趕集都會碰上你,沒碰上的時候還有點牽記的。那時,公社的知青越來越少,能碰上個說上海話的就特別高興。那一次我隻提了一句,來時的路上鄰村的孩子追著罵我,還用石頭扔我,回家時你就輕描淡寫地說要去我們隊上問點事兒。然而到了我們村口,你又說天快黑,得趕緊回家了。

打倒“四人幫”那年,好像天也開了心,年成忒好。大隊裏一高興,要組織個文藝小分隊,拉一台節目去四鄉演出。要是節目好,來請的人多,大隊就能收入不少現金,又能讓社員歡歡喜喜看著戲過年。大隊長想當然地以為,像我這樣的“上海妹俚”肯定會演戲,就抓了我一個美差,讓我給他們編排節目。把你羨慕得要死。

他們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湖南花鼓戲劇本,是說一個農村女子智救紅軍傷員的故事。我把一些難唱的拖腔掐頭去尾,改編成了獨幕小歌劇。還照著花鼓戲的調調,加了兩段眾人伴唱。那時沒什麽好聽的歌,小分隊裏幾個回鄉知青像迷上了流行歌曲似的,吃飯走路都哼哼著那些歌子。

想不到那年你也沒回家過年。你們男生一向比我們豁得出,沒錢也照樣能扒車回上海,我可從來不敢。另外兩個男生走了,你卻留了下來。

我們的節目果然大受歡迎。大隊裏十個生產隊都演遍了,附近的大隊也來請。上你們隊演出。村口站了一大群人,嚷嚷著要看“上海妹俚”演戲,其實我隻是坐在下麵伴奏的。你們村在山背後,看上去比我們那兒更閉塞。

你領我去看你們知青班住了六年的“家”。知青住的房子都大同小異。你們的原是一間堆柴禾的偏屋,我們的則是房東家死了幾口人以後沒人願住的廂房,都是泥地黑牆的茅草房。你打開所有裝“寶貝”的瓶瓶罐罐,我就毫不客氣地大吃你家裏寄來的大白兔糖和奶油餅幹。你笑說,以後可要加倍償還的。我突然發現,你笑起來眼睛其實很柔和。

我在整台節目裏隻有一個角色,在一個活報劇裏演江青。大家都說當地妹俚扮相太土氣,沒有江青味兒,隻能我來客串。我擺了幾個江青的身段,你樂了,拿出一副黑邊眼鏡讓我戴上,煞有介事地左看右看,說這樣才像。我們哈哈大笑。然後又不約而同地想到,四人幫倒台,是不是該我們知青轉運了?

那時全公社五十個知青已所剩無幾。三個被推薦上了學,其餘的自找門路去了別處,但沒有一個是回上海的。我們甚至羨慕上海掃垃圾倒馬桶的清潔工,沒有城市戶口,知青連清潔工都不能當。家長們苦苦地求人送禮,想盡辦法把孩子轉去上海郊縣或浙江農村插隊。那些女知青,去了以後多半是馬上嫁人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和井崗山區相比,浙江畢竟離上海近多了嘛。就這樣,我們大隊十個人隻剩下了我一個。

世界果真說變就變了。一聽說要恢複大學招考,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你。你聽了沉默良久。總覺得打那以後,你看我的眼神裏就有了一絲憂鬱。還是我過分敏感了?勸你也去試試,你苦笑。都快成文盲了,還考大學呢。從來沒學過數理化,又沒有文學天份,考什麽呀?就是考農科也得數理化吧。我們隻有小學畢業,又荒廢了那麽多年,連那點有限的墨水也差不多全葬送在泥裏土裏了。離考試還有好幾個月呢,拚吧,人生能得幾回搏啊?盡人事而聽天命吧。

但你隻是沉默。

我考取大學的消息在公社不脛而走。好幾次去趕集都沒碰上你。直到那一天,你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笨拙地開玩笑,但總覺你笑得有點僵硬。原先我們是對等的,像黑暗裏的兩隻困獸,因為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而同病相憐。現在,一扇門突然向我打開,門外是陽光和生機。我自由了!但我卻無法與你分享我的心情。不管我說什麽,都會觸你心境。一夜之間,我們已不再是對等的。盡管我小心翼翼,盡管你竭力灑脫,我們之間的距離和落差,已經明明白白地刻在那裏。對此,我們也是同樣的無能為力。

你站起身來說要回家了,像來時一樣突兀。

我送你,一直把你送到村口。那裏橫著通往縣城的公路。這條路,我已走了無數次。但這一次,我卻再也不用走回來了。公路的另一邊是隊裏一壟壟的稻田。冬天田裏光禿禿的,隻有一截截枯黃風幹的稻茬。一條小路穿過田野,通往山那邊。那是去你們村的路。你去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再來這村了。

就在這裏,我們的路,分岔了。

我走的那天,下著陰濕的雨夾雪。村裏男女老少來了好多人。有真和我有交情的,也有當初咒過我們知青分走他們口糧的。一些當初穿著開襠褲,向我們要糖吃,不給就罵,就向我們扔石頭的小孩子,如今已跟著大人下地掙工分了。有兩個跟我們同齡的,當初手把手教我們插秧割稻,教我們砍柴燒火的女孩子,出嫁時我也送了“哭包”,當過伴娘的,正好回娘家,也來了。人人臉上都笑得開了花似的,口口聲聲要我千萬別忘了這山裏。

我有點吃驚。也許他們並不是來送我,而是來觀看這村裏最後一個上海人的離去吧。村子裏再也不會聽到“阿拉阿拉”的上海話,再沒有外人來分走他們的口糧,分吃他們過年過節的豬肉和塘魚了。但這村子,那段歲月,真的能像用撲克牌玩“通關”一樣,把那八年的牌挪到一邊,把現在的牌又接回到八年以前去嗎?我們當然不會忘記這山裏,怎麽可能呢?而這山裏,也會記住我們嗎?我們的腳印,我的,孝雲的,你的,所有來過這裏的知青的腳印,也會久久地在這村裏的泥路上,水塘邊,田埂上留著嗎?

兩年以後,知青終於大批大批地回城了。當時隻知,那是雲南的知青集體發難,請願絕食爭取來的。又過了很多年,我才聽說,那個時候,上海也有人臥軌了。去時,我們是一整車皮一整車皮地被裝去的。回來的時候,卻是零落星散。但幾百萬個的一個個,一群群,也足以讓城市震撼了。我想象不出,但我知道,你也一定在那些人裏麵。當你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那個已經對你有點陌生的城市,你有沒有感到困惑,有沒有想到將來的日子也許會更加艱難呢?

我們站在村口。山區的冬天潮氣很重,田野裏無遮無攔,陰颼颼的山風直往脖子裏鑽,冷到骨子裏。你伸出手來。你的手溫熱而粗糙,我能摸到你手心裏硬邦邦的老繭。我站得離你那麽近,近得能看見你鬢邊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這些東西在一個二十幾歲人的臉上,顯得那麽無情的不相稱。

我不再回避你的凝視。我知道,迎著你的目光,我能看到你心的深處。我也不怕你看到我的。但你卻突然轉過身,一言不發,大步走進了寒冷。

你的身體立刻成了等候多時的北風的獵獲物。它毫不留情地包抄過來,將你攫住,將你隨心所欲地輕侮戲弄。風鼓起了你灰色的罩衫,你把頭往棉襖裏縮了兩下,加快了腳步。曲曲彎彎的小路裹著你灰色的背影漸行遠去,漸漸被田野吞沒,終於和前麵那座灰褐色的大山混在一起。

你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

曠野裏的風恣意抽打著我的頭和臉,長驅直入我的衣領和袖口,把我的身子凍成冰塊。抬眼四望,茫茫蒼蒼的大山,綿延不斷,像一層層的堡壘,橫亙在麵前。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和無助。

那麽多年過去了,我早已記不清你的臉。偶爾的記憶的浪花,也是輕微的,轉瞬即逝。我知道你早已離開了那裏,早已離開了大山。但不知為什麽,大山的陰影卻總是與你聯在一起。有的時候,和大山一起出現的,也有孝雲,和我自己當年的身影。

人們說,大山像人一樣,是有生命的。那蕭蕭的山風,那淙淙的山泉,就是她的話語和歌聲,在訴說著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山的故事。她的故事裏,會不會有我們呢?這樣的故事,除了我們自己,也許不會再有多少人愛聽了。那段日子,也不再被人記得了。但是大山不會忘記的,就像山風和山泉一樣,不會消失的。

你,曾經與我共過大山的朋友,願你平安。

 

 節選自《天涯憶舊時》海外知青文集,文/廣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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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sinke的評論: 謝謝sinke,期盼我們當年的知青戰友們都有一個好的將來。
sinke 回複 悄悄話 I lived throught the same time but went through a different life path. My heart is with you. Wish you and every one are happy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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