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兒屬於不幸運的那代人。那可憐的小生命剛出生就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肚子餓得呱呱叫,患上了營養不良症;頭發發黃,落下了一個外號叫黃毛丫頭。好不容易上了學,又趕上了瘋狂的文化大革命,沒有書讀不說,學校裏的學生還按父母的情況被分成了三六九等,紅五類子女趾高氣揚,黑五類子女卻要夾著尾巴做人。
燕兒從小就是好學生,戴紅領巾,當班幹部,總少不了她;她生性活潑,待人熱情,身邊總是有一大堆好朋友。她生就了快樂的天性,象隻快樂的燕子,歌聲總是飄出她童稚的歌喉。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她還象模象樣地唱過“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呢。可是,情況後來變了樣。一年後,她父親也被揪出來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烏雲籠罩著全家,太陽看不到了,歌聲也沒了,一切快樂都離她遠去。
上中學後,情況並沒有好轉。而且更難以忍受的是,班裏的紅五類小幫派在有意地孤立她。她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活潑快樂,身邊也不再有那麽多的朋友,隻有幾個像她一樣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關係等原因同樣被孤立出來的女同學還和她來往。她們同病相憐,變成了一個黑五類子女的小圈子。而燕兒是這個小圈子的頭。
學校這樣,家裏就更是冷冷清清。爸爸被押送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媽媽被發放到農村的醫療隊。姐姐、哥哥都被迫上山下鄉,隻有她,那個十幾歲的女孩,卻成了家長,帶著妹妹守著這個空空蕩蕩的家。晚上睡不著覺時,她常常想起爸爸被掛著大牌子,戴著高帽,在台上被批鬥的情景。那造反派的頭頭嫌爸爸的頭低得不夠,一拳上去,打得爸爸滿口鮮血,一顆門牙被打掉也隻有和著鮮血咽下肚。晚上回來,麵對著她那困惑的目光,爸爸對她說:“燕兒,相信爸爸,爸爸沒做過壞事,問心無愧!”她還記得樓上的王伯伯,因為實在受不了那些非人的折磨,從四樓陽台上偷偷跳下,摔得血肉模糊,王媽媽哭喊著撲向屍體的慘景!燕兒一想起那恐怖的情景,心裏就會打個冷顫。
讓燕兒特別不開心的是班裏那紅五類小幫派的頭頭居然是一起長大的小軍哥!小軍的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複員後到院裏當了武裝部長。家裏幾個男孩都生的虎頭虎腦,好像天生做軍人的料子。小軍雖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因為足智多謀,從小就是大院裏同齡孩子的頭。因他是革命軍人家庭出身,平時人緣又好,現在被那幫紅五類的同學擁成了他們的領袖。
燕兒和小軍家從小就是住在一個樓門洞裏的鄰居,小時候燕兒最愛跟著小軍哥的屁股後麵混在男孩堆裏玩。雖說小軍隻比燕兒大幾個月,但燕兒總是小軍哥長,小軍哥短地叫著,小軍也真像一個大哥哥一樣處處護著燕兒。如今,這血統論把他們分成了兩個陣營。燕兒真不願意看見那從小就時時保護她的小軍哥成為她的敵對麵。
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他們彼此間表麵上的關係越來越疏遠。那是人性壓抑的時代,中學裏男生、女生之間是不興講話的。雖然如此,燕兒對小軍的好感和好奇卻在心裏悄悄地增長。每次小軍在籃球場上龍騰虎躍,大顯身手時,燕兒都是籃球場邊上最忠實的觀眾。而燕兒每次上台演樣板戲時,總會在觀眾席上找到小軍的身影。也許是因為喜歡運動,到高中時,小軍個子已經長的和他爸爸一樣高,嘴周圍也開始長出毛茸茸的胡子。而燕兒也是女大十八變,長的越發清秀水靈起來。她暗暗地為自己身體的那些變化欣喜和害羞著,喜歡穿上寬大的衣服把那些女孩子的特征遮起來。兩人有時在樓道裏相遇,燕兒總會心跳加快,臉兒發紅,想找碴說點什麽。但她幾乎每次都會變得語無倫次,心跳得像小鹿一般,隻好低下頭飛快的逃回家去,但她能感覺到後麵那追視的目光,心裏會感到一絲絲的甜蜜和羞愧不安。
班上有一個叫鐵蛋的男孩,從小就調皮搗蛋,學習很差,一直是老師頭痛的問題學生。文化大革命卻讓他在學校裏的地位翻了個,因為爸爸是工人出身,他在班裏借此耀武揚威,稱王稱霸起來。他不僅時時拿這些黑五類的學生們出氣,還重點盯上了燕兒。他記恨燕兒,因為有一次考試他想抄燕兒的卷子,燕兒沒答應。
學校又開始搞運動,反回潮了,課不能好好上,卻貼滿了學生給老師的大字報。有一個教數學的崔老師,因為平時對學生要求很嚴,此時又成了師道尊嚴的黑典型。有時上數學課之前,鐵蛋會在黑板上寫滿了“打倒崔XX!”“白卷萬歲!”“造反有理!”的標語口號!而燕兒作為數學課代表,會在崔老師進教室之前,走到黑板前將這些標語擦掉。因為她覺得老師,應當永遠受到學生的尊敬!但每次她走上前去擦黑板時,會有人在她背後用粉筆頭,或紙疊的飛機打她。每到這種時候,燕兒會慢慢地轉過身來,咬住嘴唇,用目光怒視著那幾個搗亂的學生。
燕兒知道自己的這些舉動,惹惱了一些人,那個鐵蛋也揚言要找機會整整她的傲氣,讓她這個小狗崽子懂得怎樣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做人。一次在樓道裏遇到小軍,小軍問燕兒:“為什麽要和鐵蛋他們對著幹?”燕兒回答說:“我不想灰溜溜的夾著尾巴做人。”小軍警告她:“這樣下去你會吃虧的。”燕兒答道:“我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不用你管!”
一天下課後,燕兒和幾個女生到走廊裏去透透氣,上課鈴響後回教室,一推開那半掩的教室門,一盆涼水從頭澆下,燕兒立馬變成了落湯雞。在一片嘻嘻哈哈看熱鬧的笑聲中,燕兒把悲憤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了隨後進教室的小軍。她確信他們都怕他,沒有他的默許他們是不敢這樣幹的!
那天下學後,聽說小軍把鐵蛋狠狠地揍了一頓,並撂下狠話,“誰要再在班裏欺負女生,他決不會輕饒!”有人告訴燕兒,說那天鐵蛋他們策劃這件事時,小軍根本不在場…。.
嗯,小軍哥心裏還是有我,燕兒心裏湧出了甜蜜,甜蜜爬上了嘴角,又染紅了臉頰和腮幫。晚上,她躺在被窩裏久久不能入睡,幻想著,憧憬著。細細地品味著從小到大,小軍哥對自己的關懷和愛護。從那以後,燕兒的日子好過了很多,心情也好了很多。時不時,燕兒又會輕輕地哼起那些甜蜜的歌。
燕兒從心裏對小軍充滿了感激。她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謝謝他,對他說點什麽。但他並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為了表明他並不是像同學們風傳的那樣喜歡上了燕兒,在學校他甚至不再看燕兒一眼。有一次在家門口裏相遇,燕兒剛說:“謝謝你!”小軍立即冷冷地打斷燕兒,說道:“別瞎想!那次打架不是為你。”說完轉身離去。讓燕兒立馬覺得心裏又被澆上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了腳。她失眠了,淚水從眼角嘩嘩地流到枕頭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她明白自己是臭老九的女兒,根本就不該有非分之想,但那顆少女的心,又怎能控製得住?
很快,他們就都從學校畢業了。燕兒和大部分同學一起踏上了上山下鄉的路,小軍則靠他父親的老朋友幫忙當了兵。小軍參軍走時,燕兒想去給小軍送行,並想為他唱那個她自己心底裏唱過無數遍的“九九那個豔陽天”,但是她沒有那個勇氣。再以後,燕兒從農村考上了大學,在外地工作並結了婚,出國留學。他們倆的人生軌跡越離越遠,再也沒見過麵。
青春的印記總是那麽深刻,那麽令人難以忘懷。每次回國探親,燕兒都會打聽小軍的情況。聽同學講,他也暗地裏打聽過她的消息。小軍的路走得很艱難:當兵複員後到工廠當了工人,結婚成了家。因為僅僅是高中畢業,四十幾歲的他三年前被迫提前退休,到處打零工掙錢。後來老婆也離家而去。去年回國,燕兒聽說他染上了毒癮,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她曾想去看他,給他錢,幫他戒毒,但被朋友攔住了。她知道朋友是對的,像他那樣一個自尊心極強,脾氣極倔的人,在這樣落魄的境況下,又怎肯再見她,又怎肯拿她的錢。她也不願在他心中再捅上一刀。可是在燕兒的心中,這段記憶就象一個不愈的傷口,想想就會作痛!
燕兒不後悔沒給小軍哥唱那個九九那個豔陽天。但是她總是心痛著,掛牽著小軍哥,就象心裏的一根刺,拔也拔不掉。
(小說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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