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

人生一路走來,經曆了許多,看到了許多,想把它寫出來。沒準哪一天想寫卻寫不了啦,豈不是在這個世界白白走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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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記憶

(2008-07-12 22:03:48) 下一個

                 七月的記憶

   一九六九年的七月,“文革”已經進行到鬥批改,軍訓和工宣隊進駐已經完成。

剛坐進教室“複課鬧革命”,板凳還沒坐穩,工宣隊即宣布放暑假。我們學校是一所寄宿製中學,學生吃住都在學校。“文革”開始不久,學校正常的秩序便被砸爛,唯獨學生食堂未遭厄運,一日三餐照常供應。無論你是什麽“派”,什麽“戰鬥隊”,拿飯票吃飯,一視同仁。現在,工宣隊一聲令下,放暑假,學生食堂便關門停夥,不再供應飯食。雖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是不吃飯是無法革命的。“革命小將”縱然革命熱情萬丈高,此時,也隻好卷鋪蓋回家。

      我在學校裏是不受歡迎的,哪一派都不原意要我這個“黑七類”。我自己也落的個自由,經常躲在宿舍裏看那時候允許看的書,像《魯迅選集》《豔陽天》《紅旗譜》之類。其實我願意呆在學校裏,主要是因為學校有住有吃,宿舍裏有上下鋪的雙層床,交了糧票交一點錢,就可在學生食堂吃飯。那時候,沒有住宿費一說。

但是,現在放暑假了,我也隻好回家了。家,其實就是母親工作的小學校分給母親的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屋裏一床一桌,一隻小煤爐冬天取暖,夏天挪到屋外。父親在遙遠的地方勞動改造,已經幾年不曾回家。我放假回家,就得和母親弟弟妹妹擠在一個床上。母親問我,敢不敢自己坐火車去大姨媽家過暑假,我說有什麽不敢,我都十四歲了。大姨媽家在很遠的煤城,小時候和母親一塊去過。我知道母親無法送我。那時候的小學老師是沒有假期的,學生放假,老師就得參加各種各樣的學習班。父親是右派,母親更得謹小慎微。母親給大姨媽寫了信,給我買了車票,,便將我送上了火車。聽著母親近似嘮叨的叮嚀,我說:“媽放心吧,我都十四歲了。”開車的鈴聲響了,母親才不舍的下了車。

火車在傍晚時分到達省城車站,我需要在這裏下車轉車,換乘開往煤城的火車。下了車,跟著人流進了候車大廳。

              候車大廳裏,幾盞白熾燈,在人們的頭頂上散發著熾烈的光和熱。成群的蚊蟲和蛾子在燈的周圍上下翻飛。許多長長的木椅連在一起,排成長長的數排,木椅上坐滿了人,還有許多人坐在地上或自己的行李上。我想我需要在這裏待數個小時,得找個落腳能坐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女子蜷縮著身子躺在木椅上,她旁邊座位上放著隻大背簍。我慢慢的挪過去靠近,想在她坐起來時我可以乘機坐下去,不一會,她坐起來,從包裏掏出煙來,又從口袋裏摸出火柴點燃,旁若無人的抽起來,我趕緊湊過去說:”“阿姨,我可以坐嗎?”她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一縷青煙從她的鼻孔中冒了出來。我道聲謝趕快坐了下去,雖然煙味難聞,可比站著好多了。不久,廣播裏響起女播音員的聲音:“開往XX方麵去的XX次列車馬上就要到達本站,前往XX方麵去的旅客,請你帶好隨身物品,馬上進站。”吸煙的女人抓起行李匆匆排隊進站。大廳裏一陣騷動,一隊人從進站口湧了出去。頃刻間,從出站口的方向又湧進來一大群人。隨著廣播裏的聲音,候車大廳裏人流出出進進,背簍客也走了。我把我的包背在身上不敢放下,我怕我一不留神,或打了個盹,包就飛了。母親告訴我,車站上會有小偷,有一次她提包裏放的一包白糖就被人偷去了。這年頭,吃的東西最容易被偷。想到吃的,胃裏感到空的難受。但是周圍沒有賣食品的。母親告訴我,火車上的飯很便宜,並且不收糧票,一隻油炸餜子隻要五分錢。唉,忍一忍吧,上了車再說吧。

        這時,外麵又進來許多人,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了背簍客坐過的地方,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他帶著一個草綠挎包,比時下流行的那種繡著“忠”字的大多了。他一邊用手中的報紙扇風一邊從包裏取出眼鏡戴上,然後便埋頭看起報紙來。這等車的時間過的真慢,如果有本書或者報紙看,那就太好了。我把頭靠在木椅的後背上,漫無目的的望著大廳,在這生疏雜亂的地方,我一點困意都沒有。眼光不時地從旁邊的報紙上掠過。旁邊的男子摘掉眼鏡,停止了看報紙,從挎包裏取出杯子,到茶桶那邊去接水。放在座位上的報紙散落地上我的腳前,我彎身檢起來,說:“同誌,你的報紙”。他回頭看著我說:“哦,謝謝,想看嗎?想看你看吧。”說話口音不是本地人。我高興的說:“好,好”。拿起報紙先瀏覽大標題,《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抓革命,促生產,戰高溫,奪高產》《工宣隊領導學校好》.我低頭看報紙。中年男子從茶水桶那邊回來,問我:“怎麽一個人?”我說:“放暑假了,我媽讓我到大姨媽家去過暑假。”他說:“在哪個學校上學?”我說:“在XX城中學。”他說:“啊,中學生,一個人出門可要注意安全。”剛說了這麽幾句話,就看見兩個人站在了麵前,穿著便衣,臂上戴著紅袖章,手裏提著手電筒,對中年男子說:“跟我們走一趟。”中年男子說:“你們什麽人?要幹什麽?”“你少羅嗦,快走。”   一個人抓著男子胳膊,一個人抓起他的挎包。並對著我說:“你也走。”我感到害怕,結結巴巴的說:“我    要做什麽?""讓你走就得走,少廢話。",我惶恐的跟著往外走。周圍的人用冷漠的見怪不怪的眼光看著。

        出了候車大廳,經過售票口,進到一個大房子裏麵。門口有一戴同樣紅袖章的人,不同的是腰上佩著手槍。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廳,靠牆擺著長條木椅,有一個人手被銬著,低頭坐在椅子上,見有人進來也不抬頭。其中一個人命令我說:“坐在這裏等著,不許動。”他們帶著男子進了牆角一扇門,隨後門被重重關上 。我心裏砰砰亂跳。把包緊抱在胸前,坐著一點不敢動。此時包成了我的依靠。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裏麵突然響起一聲淒慘的叫聲,接著是皮鞭抽打的聲音。我把頭埋在包上,牙齒咬著包,不讓自己哭出來。又一聲慘叫聲傳出來,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一會兒,牆角的門開了。兩個人架著一個人,一人提著棍子,一人提著鞭子,把架著的人摔在屋子中間的水泥地上。我認出來,是剛才進去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襯衣不見了,白色背心上滲出幾塊鮮紅的血跡,手臂上有幾條長血痕。伏在地上沒有聲息,我全身都在發抖,他是死了嗎?曾在電影裏看到過,書裏讀到過,地主漢奸特務嚴刑拷打革命者。真的打人和人這樣被打我沒有見過。

       提棍子的人走到我跟前惡聲惡氣的說:“不許哭,老實交待,和他什麽關係?怎麽認識的?”我抽抽噠噠的說:“我,我不認識他。”“棍子”說:“不認識?不認識怎麽和他講話?”我說:“他坐在我的旁邊,我看了他的報紙。”“棍子”問:“你是哪個學校的?”我說:“是X城中學初中的。”“棍子”說:“我怎麽看你像XX大學的,把車票拿出來。我趕緊從包裏掏出我的《毛主席語錄》本,從大紅的塑料皮裏麵,取出車票遞過去。“棍子”看了看車票,又把我的語錄本要過去翻看著。語錄本的扉頁右下角寫著我們學校的名字,我的班級和我的名字。“棍子”問:“這語錄本從哪弄來的?”那語氣已沒有先前那麽惡了。我說:“我叔叔給的。”“你叔叔是幹什麽的?”棍子問,我說:“在空軍工作。”這本語錄本是一個在空軍當幹部的遠房叔叔送給我的,和普通版本不一樣,翻開紅塑料皮,扉頁上印著偉大領袖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肩並肩穿著軍裝的彩色照片。一般書店是買不到的。我剛拿到學校時,被同學們著實羨慕了一番。“棍子”把語錄本還給我。問:“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幹什麽的嗎? 我說:“不知道。”“棍子”說:“我現在 告訴你,他是三反分子,現行反革命。”我說:“不知道。”“棍子”說:“我還告訴你,他還是大流氓。”接著把臉湊到我跟前放低聲音說:“你告訴我,他剛才摸你的腿了嗎?告訴我是,我馬上給你出氣報仇!”我感覺血一下湧到臉上,大聲說:“沒有。”“棍子”看我提高了聲音,皮笑肉不笑的伸手捏住我的臉說:“那他這樣摸你的臉了嗎?”我哇的一聲哭出來,這那裏是隻手啊,分明是隻毛茸茸的爪子,還帶著血腥味。這時,一直倒在地上沒有聲息的那個男子,突然吼了一聲:“她是個孩子。”“棍子”的手馬上縮了回去。對男子惡聲叫:“誰讓你說話”。站在旁邊的“鞭子”往男子的背上狠狠踢了兩腳,那男子又沒了聲息。這時候,從門裏麵走出一個年紀稍大穿鐵路製服的人,他把“棍子”叫過去,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棍子”連連點頭。然後走過來對我說:“這是敵人,階級敵人,對這種人,要敢鬥,敢恨。你罵他幾句,罵了就可以走了。”我邊哭邊說:“我媽說女孩子不可以罵人,我不會罵,”“棍子”嬉皮笑臉的說:“不會罵,那你就別走了”。我忽然想起在學校經常喊的一句話:“黑幫,黑幫,滾他媽的蛋”。我把這句詞念了出來。鐵路製服對“棍子”說:“算了”。轉身對我說:“跟我走,我送你到候車室。”我不敢看地上的男子,跟著“鐵路製服”逃似的出了這座房子。

       “鐵路製服”給我找了個靠近進站口的位子坐下,並告訴我別動,馬上就要進站了。果然,他剛走,就開始排隊進站。我跟著人群上了車,心裏才踏實了。我靠車窗坐著,淩晨3點,不感到困也不感到餓。白背心的鮮血一直在我眼前晃動。鐵路製服和棍子鞭子是什麽關係,?他們真是在幹“革命”嗎?。

   火車晃蕩了8個多小時,終於到達煤城。大表姐在車站接我,我訴說了我的遭遇,。大表姐說:“到處在抓反革命,這裏也在抓,什麽世道,好在沒出什麽大事,別害怕了,就當做了場噩夢。慢慢就忘了。”

  忘了,怎麽可能忘掉。它已經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裏心靈上。幾十年過去了,那位男子不知是否逃過劫難,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也許成了下崗工,也許成了富豪權貴,他們是否還記得他們曾經作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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