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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記

(2005-03-13 17:21:14) 下一個
相親記 作者: 沙筆 This is not a book… No, this is a prolonged insult, a gob of spit in the face of Art, a kick in the pants to God, Man, Destiny, Time, Love, Beauty… what you will. --- Henry Miller 一 今天對張偉來說,是個不尋常的日子。他一回到住處,隨即高舉起他那本封麵為“廣東生抽”色的,在裏麵某一頁上貼了張洋桃紅色,類別為154 永久居留 簽證的護照,向與他分租同一套三居室公寓的北京老崔和上海小徐炫耀。 老崔連頭都懶得抬,笑眯眯地閱讀著當天的華文日報,從他燦爛的笑容裏可以看出,今天的娛樂版上準有新消息。小徐正坐在餐桌前,小心翼翼包著餛飩,準備煮了當晚飯。 “‘波霸’露點啦?” 張偉湊過去問老崔。 見他不言語,接著又問,“天王感冒啦?” “你丫煩不煩人啊?” 老崔終於忍不住了。 “老崔,別老記掛人家啦,還是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吧。” 老崔永久居留後,滿懷著對未來的忡憬,興衝衝地回了趟國。可該辦的事兒一件也沒辦成,反倒被老婆弄進法院,辦妥了離婚手續後灰溜溜地走人。他曾為此懊惱了好一陣子,Poor bastard!不曾想到,現在居然連小徐那孫子也敢借機來挖苦自己,真他媽是落了架的鳳凰不如雞啊。於是,他不冷不熱地對小徐說,“小子哎,那咱們就共勉吧!” 此前,小徐有個女朋友,雖說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被他體貼關懷得可謂無微不至。竟然不顧老崔、張偉的反對非要領回來同居不可。前些日子不知怎得,連聲“白白”都顧不得說便去向不明。也許是那妮子見他隻顧昏天黑地攻讀MBA,也不好好打工,花點兒錢就跟拿刀子戳他心窩子似的。再加上聽明白人說,即使是念完了這課程的人也未必能找著好工作,便覺得他倆的前景十分暗淡。小徐還以為人失蹤了呢,忙趕到警察局去報案,數日後接到通知說這人已經到了日本。 到底還是老崔心細,他收起報紙對張偉說,“給家打個電話吧。” 小徐的尖嗓門兒也來附和,“對,對,對!通知你‘爹第’一聲。” “操!你丫也學說鳥語了。愣在那兒幹嘛,還不背著點兒。” 說著兩人各回各的房間,單把張偉留在客廳裏,好讓他給父親打個電話,通報這一自粉碎“四人幫”以來,他們家最大的喜訊。 “還不回來看看?” 父親,這位曾經曆過數次政治運動的老黨員,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顫聲說到,“都三、四年沒回家了。” “回來幹什麽?”自從母親去世後,他便不曾找到過有家的感覺。 “幹什麽?”父親說,“做買賣,搞投資,炒股票,可幹的多著哪。” 在父親開列的一長串任務中,沒有一件是他感興趣的。他常自詡是一個散淡的人,隻要有煙,茶和若幹本閑書,便可打發此生。與其說他出國是留學,到不如說是躲清靜去的。他總抱怨中國人太多,人際關係太複雜。 “爸,您看我是那塊料嗎?” 這時,繼母對著另外一部電話分機的話筒說,“起碼先得把個人問題解決了吧,我和你爸幫你物色了一位,當然啦,主意還得你自己拿。”老太太可不是吹得,憑她從事過多年的教學工作,別說是一位,在她所教過的學生當中隨便劃拉劃拉都不止一打。張偉最討厭在他與父親通話時她一旁插嘴,他哼哈地應付著。心想這不成相親了嗎? 相親在九十年代的中期,實在是一種過時的婚介方式。這當然是指在長輩們的策劃下進行的,與婚姻介紹所的那種以現代化商業形式運作的套路無涉。對張偉,這個既不遵古訓又不好時髦的人來說,無論是哪種方式,都令他無法接受。但是,就為了這麽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掃了老人的興,特別是他的繼母,一個未曾生育過又想過一把做婆婆癮的女人的興終歸不太好。 “別再囉嗦了,你給我趕快回來!”父親在做出最終裁決後掛斷了電話。 在一頓由繼母精心炮製的,豐盛的團圓飯之後,姐姐邊收拾著碗筷邊嘲諷張偉道,“出去了這些年就混成這德性,連個洋妞都沒泡上。” “你懂什麽?” 父親打斷了姐姐,“娶妻,成家是一輩子的大事,哪能這麽隨隨便便。再說,與外族人通婚,由於受到語言,宗教,文化等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最終導致分手的不乏先例。當年我在蘇聯就…,啊!” 父親就此打住,因為老太太正盯著他。父親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是本民族的好啦,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正在這時樓下有人大喊,“老張,張振海!” “他們那邊三缺一,我得去救場,” 父親對著繼母訕訕地說。 “兒子剛回家你就要出去打牌,真是的!” 父親隻得忍住,對著樓下回應道,“今兒不成,家裏有事,兒子回來啦!” 姐夫遞過來一支“中華”煙。張偉擺擺手,“不行,不行。現在抽不慣國煙了,”說著從自己口袋裏掏出“555”。 正巧姐姐張晶洗涮完畢走出廚房,她驚訝地對張偉說道,“喲!真不開眼,如今要麽是大款,要麽是有級別的人才抽這種煙哪!” “對不起,對不起。” 張偉忙道歉,“我忘了咱姐夫是正處級。他能這般平易近人地敬煙給我,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才對,” 他說著伸手向姐夫要煙。 “別貧了!哎,大偉,你打算找一個什麽樣的?我倒是能幫上忙。”上帝把女人打發到人間大概是讓她們來做兩件事的,一是做母親,二是當媒婆。 “什麽樣的?就像您這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的。”張偉接著跟張晶耍貧。 “那是阿慶嫂!” 繼母搶白道。 張振海把話茬接了過去,慢條斯理地說道,“至於到底要找一個什麽樣的人嘛,最主要的是人品得好,在政治上得可靠。” “爸,您這是在發展黨員吧?” 張晶道,“就您說的這種人,您滿大街打聽打聽去,現在還有嗎?現在的人隻求實惠。” 繼母端上茶來,“這種事最好還是由長輩出麵。” 張晶哼哼了一聲,繼母知道張晶這聲“哼”代表著什麽意思,裝作沒聽見。邊斟茶邊慢悠悠地說,“其實我心裏早就有現成的人選了。” 這句話把張晶的好奇心給勾了起來,“是誰家的千金?” “不住咱們院兒。” “那她住哪兒?是幹什麽的?” “就是我的外甥女朱彤呀!不但模樣生得好,人也老實而且年齡也相當,我覺得非常合適。” “咳!我當您說誰呢,原來是那傻妞啊。” “張晶!有你這麽說話得嗎?” 父親阻嚇道。 繼母似乎並不介意,繼續往下說,“那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性情十分的乖巧。說起話來總帶笑,可招人喜歡了,你見見吧?” 繼母轉向張偉,期待著他肯定的答複。 這就是繼母的精明之處,這名義上的兒媳竟是她娘家人,多靠得住。她暗地裏逼著張振海讓兒子喊她“媽”,張偉就是不幹。這下可好,等外甥女進了門兒,把“姨媽”改成“媽”,那還不容易。既然老婆都已經叫“媽”了,哪有做丈夫的不跟著叫的道理?張偉想著忽然笑出聲來。 “這在倫常上有點兒不對勁兒呀。不管怎麽著,她也算是我的表妹啊!” “咳!你這孩子傻呀?她與你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她是我的…” 繼母說到此處停頓住了。她知道,倘若繼續下去就等於公開承認她並不是張偉真正的母親,所以不叫她“媽”,是無可非議的。“老張,還是你對兒子說吧。” “那就見見吧,”他拍了拍兒子的腦袋。 “爸,我這剛到家,您總得讓我歇歇,熟悉一下環境吧?” 張偉隻能出此緩兵之計。 “那就緩兩天吧!” 本市雖非張偉的出生地,但自他十二歲起在此地生活過整整十年。在國外的時候,經常想起他在此間的同學舊友,現在回來了,應該去拜訪一下才合常理。可是他未能如願以償。憑著多年前對本市印象,他挨門逐戶地尋找著,但不是麵對著一片瓦礫,便是站在原本應是一條小弄堂的大街上。真是滄海桑田,舊日的光景已不複存在了。他還嚐試著用本地方言向人打聽點什麽,無論怎樣努力地糾正著發音,聽上去都是地道的外鄉人。他在家裏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才找出當年的同學錄,按圖索驥地尋到人家工作單位的門上,但得到的回答不是此人已調離了,出國了,就是下海了,而且全都杳無蹤跡。張偉就這樣終日穿行於大街小巷,惶惶然,有如喪家之犬。 二 那天的相親場麵,就像兩大主力紅軍勝利會師似的。人數之多,聲勢之浩大皆出乎張偉的預料,竟然連他年僅十歲的外甥也都列席了。 “帶他去見這種場麵,似乎早點兒了吧,姐?” “不早,這叫預習。” “得!甭討論什麽早戀現象了,其始作俑者敢情是你們這幫做家長的。” “哎呀,就當帶他出去春遊,到你和朱彤親熱的時候不讓他看見不就完啦?” “剛見麵就親熱啊?” “別裝純情了,誰不知道你是煮不爛的豬蹄兒。” “怎麽講?” “老手!” 朱家就更別提了,連朱彤的小姨的男朋友居然也出現在相親隊伍中。據說這是她第七任男朋友,並大有婚嫁的意思。其原因有二。第一是因為這男友七是個大款。至於這第二個原因嘛,連菩薩也不一定猜得透。這位開放型徐娘竟然信佛,時常去廟裏焚香禮佛,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吃齋誦經。殊不知七在佛教中是最大的數字,吉利!西方有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至於這佛教改革的重任,必然會曆史地落在這位小姨的肩上。 張偉忙把姐姐給拽到一旁悄悄地問,“打哪兒冒出這麽些個人啊?我以前怎麽重沒見過。” “自從媽去世之後你回過幾次家?” 姐姐反問道。 “大概三次。” “兩次!” “那又怎麽樣?反正除高文理之外,我就沒見過這些人。” “哪敢讓你見啊?你當時極力反對老爺子再婚,每次回家總是板著臉。” “你就沒反對過?” “我不像你那麽強烈,” 姐姐為自己辯護道。“嘿,嘿,…,”張晶忽然想起了什麽,獨自在那兒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 張偉不解地問。 “想來倒是挺有意思得。朱彤常到咱們家來玩,有時還不回家了,就在你的那間小屋裏住下。可是你一回都沒見過她,要不然就用不著像今天這樣興師動眾的到這兒來相什麽親了。嘿,嘿,…” “你說什麽?” 張偉大吃一驚。 在人群中數男友七最為活躍。單憑那身行頭便知他屬於自開放搞活以來首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他身穿著在左袖口上縫上了個一寸長,半寸寬,白底上繡了一朵小黃花商標的,國人稱作“夢得嬌” 的進口西服。當他邊說邊揮動左手時,那隻帶在某個手指上的,非常耀眼的,碩大的金戒指足以將他的手忽略掉,而隻見一張金光燦燦的麻將牌在上下翻飛。 “最近又有哪家企業上市,老吳?”他大聲地問張偉的姐夫。“‘聯建’正看漲,得多進些,日後才有賺頭。…… 我告訴你,現在正是牛市,隨便買什麽都賺!當然你要是能幫忙搞些原始股來,等上了市之後就能賺它個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張偉的姐夫在省裏某局當個處長,但他是軍人出身,一時還認不清形勢。還有個當過“老八路”的爹不讓他摻乎這些,加之他又剛被評為省“廉政標兵”。一聽到男友七跟他說這些,忙不迭搖頭,“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大姐還常去湖濱跳舞嗎?” 朱彤的小姨問繼母,“那對你可有好處啦!既有娛樂性又能鍛煉身體。” 這算是張偉回國後所見到的第“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在露天的湖濱公園一帶,無論是廣場,人行道,還是草坪到處是對對相擁的男女。並且還分區段,往往這一區是“華爾茲”,那一段是“探戈”,或是其他什麽名堂的舞,反正張偉不太在行。隻覺得比粉碎“四人幫”那會兒的遊行隊伍更加有氣勢,因為那會兒隻是敲鑼打鼓,放放鞭炮。而今由人組成的方陣,不再隻是呆板地行走,間或喊幾句口號什麽的。在悠揚的樂曲伴奏下,或進,或退,或旋轉。各區段內播放的音樂雖互有幹擾,卻並不影響少及弱冠,老至耄耋的舞者們的步伐。 “老張常上哪兒去釣魚啊?” 朱彤的父親問道。老爺子這兩年讓繼母調教得讓他覺得俗不可耐,但性急的毛病卻改掉不少,現在居然也能耐住性子去釣魚了。 “朱教授,你介紹我去的那條河沒什麽大魚,盡是些喂貓的小魚崽兒。” “那是你的魚餌用得不正確,在河段的選擇上也有問題。” 朱教授到底是個有學問的人,對釣魚都這麽有研究。 “你的收獲怎麽樣?” “最近太忙,手頭上正編寫著兩本書,還有四個學生等著論文答辯,哪有工夫去呀。” 朱彤的父親,朱正中是張偉母校的教授兼博士生導師,簡稱博導。眼下在中國的大學裏不是每位有教授頭衘的皆享有此名號,顯然是用以區別此教授非彼教授。他懂得國人對名號、頭衘之類有著特殊的癖好。相比之下,老外們就不太在乎這些。張偉在國外邊上學邊打工,他知道在他們那兒的大學裏,不分什麽博導、碩導一律喚作“收破襪子的(Supervisor)”。並且在那兒的各行各業裏,還以此名號來稱呼他們的一些“基層幹部”。他就曾經被兩位“收破襪子的”領導過,一位是他在大學裏的導師,另一位是他在酒店裏打工時的領班。 張偉此時完全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那群人的對話。令他費解的是,這幫人同城而居,且彼此的住處相距不甚遙遠,又時不時地揭一下對方的短以供娛樂。怎麽見麵後,就像久別重逢似的。那番噓寒問暖,以至於全身上下每個毛孔無一不在關懷之列。 朱彤的小姨拉著朱彤的手走到張偉的跟前,“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朱彤。” 張偉一下從草地上蹦起來,慌裏慌張地,“我叫張偉,認識您真高興。” “喲!到底是喝過洋墨水的,說出話來都帶洋味兒。” 朱彤的小姨揶揄道。 朱彤並不答話,隻是閃動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衝著他微笑,而且是笑不露齒的那種。與此同時,朱彤的母親也走了過來並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朱彤的爸爸。”她順手把朱博導拉到張偉的麵前,“怎麽連朱先生都不認識啦?他應該給你們這一級上過大課呀。” 這還真把張偉給問住了。那來的朱先生啊?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張偉在記憶裏飛快地搜索了一陣。“啊!認識,認識。就是給我們上過數學大課的朱先生嘛!”他胡說一氣。他記得當時在大學裏隻有具副教授以上職稱者,才配稱作“先生”,也隻有他們才夠資格上大課。 “什麽呀?朱先生原先是在馬列主義教研室,你們整個化工係的政治經濟學大課是他上的。” 難怪!因為他在大學那陣,絕大多數學生都討厭上政治課。耗時兩年半的冗長的課程設置,讓人不勝其煩。頭半年是中共黨史,接下來是一整學年的晢學,自然是馬列主義,還有諸如《矛盾論》一類。雖時有提及Hegel、Kant之流,但大都持批判態度。第四學期是政治經濟學的資本主義部分,第五學期是政治經濟學的社會主義部分,弄得學生們是能溜的則溜。可在部頒教育大綱上,政治課是必修的。學校出於無奈,派專人來點名以維持上課的人數。即使是這樣,學生們在階梯教室裏,也總是盡量靠後坐,以便在打瞌睡或在解數學題,背英文單詞時不易被發覺。為使大多數學生能順利過關,教務處甚至把及格分數線降至36分,居然還有不少補考的。張偉的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就曾被列在補考者名單中。他不得不放棄原定的暑期出遊計劃,把時間用在死記硬背那些教條上,以便來年補考好蒙混過關。那所大學是理工綜合型的,文革前就不太重視政治課。他們主要培養的是工程師又不是政客,用不著具副教授及以上職稱者來講授高深的政治理論,不然真成了殺雞用牛刀。校方隨便從外邊調進些講師來,但終因生多師少,也隻能將就些,把整個係的學生並在一起上大課。時隔多年之後,他若還能記得住這位當年他未曾仔細打亮過一眼的老師的像貌,豈非奇跡! “你是哪一級的?” 朱博導問。 “七七級。” “你看,離開學校都很久了嘛!現在我們學校不再隻是理工綜合型的大學啦,一些文科係也陸續開辦起來了。像中文係,外語係,還有經濟係等等。領導上考慮到我原先在馬列主義教研室時就是搞政治經濟學的,所以就請我來當經濟係的主任。” 朱博導在言辭之間明顯地流露出那種鳥槍換炮的自豪感。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七七級是粉碎‘四人幫’之後招收的第一批學生,而且你們政治經濟學的兩個部分都是我講的,你應該算是我的嫡傳弟子嘍!”他拍了拍張偉的肩膀。 That’s great! 在尚未充當女婿之前,這弟子的名分就已經被敲定了。中國人向來具有尊敬師長的優良傳統,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孫猴子的本領總算是夠大的了。一路跟鬥把式地保著窩窩囊囊的唐僧上西天,跟他說那些是妖魔鬼怪,偏不信非去瞎摻和。“齊天大聖”又能怎樣,不是照樣奈何不得“緊箍咒”嗎?誰讓人唐先生是師傅呢。咳!怕是今後的日子真得在三座大山底下過了。這嶽父、嶽母的身份意味著什麽勿需贅述,現在又加上了個師長。 三 時間隨著人們的閑談悄然流逝,張偉甚至忘了到這來的目的,還是朱彤的母親提醒了他,“讓彤兒和大偉單獨談談,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於是他們離開了那群人,沿湖邊朝著較清靜的地方走去。 看到眼前那塊寫著“曲院風荷”的禦碑,使張偉聯想到他上大學那會兒。每至黃昏總到此散步,腳踏鬆軟的草地,耳聽鳥的鳴叫。抬眼望去,遠處的山峰或披著落日的餘輝,或罩著煙雲的陰霾。那種寧靜,祥和的氣氛使人以為誤入桃源。如今這種感覺已不再有了。隻因再也無法極目遠望,且不說空氣被汙染得使能見度急劇下降,單是環繞在四周密集的人群,也不允許有這種越過他們的頭頂眺望遠處的大不敬行為的發生。視線會被前麵更稠密的頭頂遮擋住,以至於它隻能永久地停滯在頭頂們之間。 從湖麵吹過來的春風,幾百年來倒是一直能把遊人給熏醉的。清明過後晴暖的氣候使人感到渾身乏力。加之湖邊一棵桃樹,一棵柳樹地間種著,緩慢走過這紅綠相間的堤岸,仿佛遇上了失靈的交通燈,弄得本來就昏頭昏腦的人不知道是該停還是該行。據說是白居易做太守時讓這麽幹的,好在他日後的俗詩豔詞裏加上“桃紅柳綠西子湖”之類的句子。張偉用不著擔心白居易是否真得這麽寫過,對於一個學理工的來說,知道太多的唐詩宋詞反倒顯得不務正業。讀閑書雖是他一大愛好,但太欠缺過目成誦的本事。一旦被秀才們覺察到錯處,這學理工的出身便成了台階,堂而皇之地下來了。 他和朱彤就這麽漫無目的地沿湖邊遛著。當走過一張空著的長椅時,張偉提議道,“我們坐一會兒吧。” “好的。” 朱彤回答。 “今天的天氣真好。” 張偉用起了從英國人那兒學來的,與陌生人交談先開始談天氣的方式。 “是的。” 朱彤回答。 一隊成傘兵陣型的,頭包毛巾,肩背黃布口袋的香客朝這邊走來。他們是來自茅盾故鄉的蠶農,為祈求上蒼的惠顧,曆代蠶農皆年複一年地,到此地的寺廟來進香,距今已有幾百年的曆史。張偉曾讀過茅盾的小說《蠶》,可就是記不起來他對此情景有過描寫。這些香客為表心誠,往往要步行二,三百裏,而決不能乘坐任何現代化交通工具,否則神明就不再保佑他們了。這些蠶農必須趕在吉時來臨之前,到達他們供奉的神氏所在的廟宇,因此不得不在遊人的縫隙中急速地穿行,但從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出焦慮的神色,步伐依然堅定而又從容。比起那些身著西式套裝,行色倉促地出入於大小寫字樓的男女,更能喚起張偉的種族歸屬感,因為隻有見到了他們後,才使自己覺得身在中國。 他和朱彤呆坐在同一張長椅上。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張偉再度尋找話題,“您大學是在本市上得嗎?” “是的。” 朱彤的回答使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很難持續下去。 “還是再朝前走走吧。” “好的。” 朱彤的回答還是那麽簡短。 再朝前走就進入市區了。當他們來到一處公交車站牌下,朱彤停住了。噢,大概是要回家了,再這麽下去恐怕也走不出什麽名堂,不如就此作罷。他故意抬起頭來看一下天色,“時候不早了。” “是的。” 朱彤回答。 “你自己回去吧。” “好的。” “Shit, I’m dating a bozo!” 除了這兩句,她還會說點兒別的嗎?張偉感到無聊之極,別了朱彤之後獨自在大街上瞎逛。 在他的記憶裏,這條街兩邊的建築原本都是古色古香的。也不知何時被嵌入了些洋房,像似一位前清的遺老,愣在敞著懷的馬褂裏拴了條領帶,怎麽看怎麽別扭。這年頭出洋的人越來越多,在海外掙了些錢便回來開買賣,從經營服裝、電器、裝飾品的商店,到西餐館、咖啡店一應俱全。雖說這些店鋪的裝修和布置大多是他們從外邊借鑒來的,但總感覺欠缺些什麽,張偉一時也說不明白,也許那些店主正想以此來凸顯中國特色吧。這些洋為中用的店鋪字號就是最好的例證,別看末尾一個字不是這“娜”,便是那“斯”,但終歸還是漢字嘛。 在這條街盡頭,他終於找到了從前常去光顧的餐館。字號依舊,黑底,金漆書寫的“狀元樓”牌匾像是新做的,門麵卻被裝修得更加古老,並在兩側新設置了一對石獅,張著大嘴,仿佛為了應驗一句俗話“獅子大開口”。又是一對石獅子!現而今,在錢莊門口、太學門口,甚至衙門口的兩邊統統戳上一對石獅子,太沒“創意”了!依著張偉的意思,應該換成一對石耗子,左邊趴一樽白色的,右邊蹲一座黑色的。最好再配上一副對子,上聯是“不管白老鼠還是黑老鼠”;下聯是“能偷米的才是牛逼老鼠”——這才跟得上開放搞活的形勢嘛! 進得門來,一位穿著打扮頗似京劇《三岔口》裏的“時遷”走上前來招呼道,“歡迎光臨,先生,您幾位?” 張偉先是一愣,當他的目光環顧店堂一周之後,終於明白過來了。這座城市在南宋時曾做過首都,店鋪內的一切裝修以及招待的裝束皆是仿南宋時期的。既要模仿,咱們就仿它個徹底,張偉開始矯情起來。 “小二,你這仿宋食肆裏的夥計怎麽能稱我‘先生’呢?應叫做‘客官’才對。” 那招待不服,“您知道‘小二’這稱呼是打哪個朝代開始使的嗎?我看過《水滸》,好像喚作‘店家’” “‘店家’?你也配,那是指你們經理,…老板,…不,掌櫃的…” 張偉也吃不準這勞什子的稱呼到底是什麽。“時遷”不敢再爭辯,把菜單遞了過來。張偉用不著看什麽菜單,他其實是專為這家飯館的招牌菜,“過橋鱔絲麵”而來的。當他還是個窮學生時曾多次來過,而每次隻點“鱔絲麵”,不曾過得一次橋。這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是一大盤炒鱔絲外加一碗麵條,後者隻在一碗煮麵條上蓋澆少許炒鱔絲而已,因此價格相差四倍。他許下心願,等他有朝一日自食其力一定得“過過橋”。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外地,隻要一有機會來本市,無論是探親還是公差必到此“過把橋”。 “有‘過橋鱔絲麵’嗎?”他問。 “有!” “多少錢一份?” “二十八元,” “時遷”答。 真是今非昔比,原先兩元八角一份的,如今居然漲到二十八元了。 “這他媽也太貴啦!把你們老板給我找來。”他衝著“時遷”大喊。 “我就是啦。” 這時走過來一位中年男子,身著與男友七相同的西服,“一點都不貴呀,先生。”老板笑著露出了幾顆鑲金的大牙。據傳在南宋時期的皇城,無論官宦,商賈抑或是百姓均藉此顯其富有。而今都到了爭先恐後以豪宅、名車視人的年頭,居然還有好這口的。“這黃鱔可是從廣東乘飛機過來的,總要買機票的吧?還有這麽優美的環境,良好的服務,都是要收費的嘛。在國外都是這個樣子的啦,我們是在同國際接軌呀。” 見鬼去吧!張偉一聽這怪腔怪調就不來情緒,更不想挨宰,起身朝門的方向運動。“歡迎您再次光臨!”老板說著給張偉鞠上一個十分標準的和式躬,還別說,多少顯出些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味道。 張偉暈頭暈腦地回到家。不曾想到張家全體成員都在等著他,一見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沒人敢跟他搭話,隻是目送他竟自走進自己的房間並關上了門。 四 這一夜,張偉失眠了。 自從他到了那個人性尚存一絲質樸的國度後,思維方式也隨之簡化成所謂二進製式的了。即無論遇到什麽問題,其解隻有YES或NO,在兩者之間別無其它選擇。若遇到複雜一點的問題,則化整為零層層推演,直至得出最終答案,與他在論文中的流程圖(Flow Chart)一般。譬如,今天要出去散散心嗎?他問自己,假如回答是NO,便呆在家中;假如回答是YES,那就出去。去看電影嗎?假如回答是YES,那就去;假如回答是NO,那就不去。接下來再問,去海邊嗎?隻有海邊才是這座城市的市民,乃至全國人民唯一可以消遣的去處。因為那是個島國,環國皆海也,東瀕太平洋,西臨印度洋,島內既無名山大川可登臨,也無名勝古跡可探訪。所剩的也隻有去海邊,或遊泳,或衝浪,或幹脆光著膀子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因此回答隻能是YES,推演到此結束。張偉實在弄不懂,建立在如此簡單的思維方式之上的計算機,發展到今日,居然能創造出近乎神奇的業績來。 張偉有一位自稱很熟悉華夏文明的洋同學,他堅決反對中國的算盤是最古老計算機的說法,在他看來這兩者之間不存在沿襲或傳承的關係。從本質上講,作為基礎的思維方式,這兩者也是截然不同的。且不說算盤采用的是十進製,究其整個運行過程,無時不顯現出作為中華文明之精髓的中庸之道,即盡量避免走極端。他舉例說,算盤的下排雖有五顆算珠,而用其四,上排有二隻用其一,這與現代計算機唯恐其內存空間用之不足而造成浪費的設計思想是何等大相徑庭。他的這一觀點即出便遭到了攻擊,其中火力最猛烈者當數該校“中國留學生聯合會”的主席,那位Dept. of E.E. 的PhD。反駁的理由有三。其一,就作為數值計算工具來說兩者的功用並無區別;其二,中國算盤的出現遠早於計算機;其三,計算機雖在數據處理方法上采用了二進製,但二進製計數係統是德國人Leibniz在參考了伏羲氏的八卦圖之後才提出來的。換言之,隻有伏羲的嫡傳後代才配談計算機,至於其他的種族都“媽媽的Shut up!” 張偉堅決支持他同胞的觀點,他說,對!C .R .Darwin就是受到《西遊記》的啟發才寫出“Evolution”一書的。 此刻的張偉心裏非常清楚,眼下所遇到有關這位朱小姐的問題,是不能用二進製的方式來處理的。好在咱有祖傳的中庸之道,一旦繼母或其他什麽人問起,就說正在發展之“中”。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這不挺簡單的嘛?偏讓他說得那麽玄。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索性坐起身來,打開床頭櫃上的收音機,聽點兒音樂或許能起催眠作用。在一段略帶傷感的樂曲之後,傳出了那種舊時國民黨電台裏的女播音員的腔調。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又到了我和大家談心的時候了,”談吧。 “有位毛小姐來信說,她的男朋友因她要去當裸體攝影模特提出與她分手。”要是我的話也會提出來分手的。 “聽眾朋友,人體攝影是一種反映人類自身美的藝術形式。” 嘛藝術?扯蛋! … “好了,下麵我送一首台灣歌曲‘牽手’給她,祝她有個好心情。”甚嘛玩意兒!“牽手”在閩南方言裏是配偶的意思,連男朋友都吹了,你讓她上哪牽手去!張偉憤憤地擰上了開關。 “大偉,大偉。”他似睡非睡地還以為是繼母在喊他,睜開眼又立刻閉上了。 “什麽事啊,姐。我頭暈得厲害,爸他們呢?” “他們有晨煉的習慣,不到中午回不來。”姐姐說著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好像發燒了,咱們上醫院去。” “不可能!自從十六歲起,我壓根兒就沒病過,我才不上那兒去哪。” 姐姐知道他自母親在醫院裏去世後,凡遇到醫院便繞道而行,他害怕聯想起母親去世前那痛苦的麵容。 “那我去把李大夫給請來吧。”姐姐很是疼他的,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在文革中培養起來的。當時父母被關進大牢,姐弟倆相依為命渡過了一段相當長的苦難歲月。 李大夫,大號叫李一兵,單憑這名字就知是軍人的後代,隻是用於女孩兒,聽起來有點兒別扭。其父是省軍區原副政委,離休後住在幹休所。是張晶公公原先的頂頭上司,現在的隔壁鄰居。李副政委的前妻在接連給他生了四個女兒之後便撒手人寰,等到續弦剛一有喜,急不可待地給起了這麽個男孩兒的名字。可天不作美,等到又一千金呱呱墜地,才發覺給孩子所起得名字不太合適。但他拒不更改,說這叫軍令如山。 李一兵天性浪漫,喜新奇,好刺激。軍醫大學畢業後,堅決要求到野戰醫院去。夢想著自己也能成為像戰爭片影裏所表現的那些軍醫們一樣,奔跑,匍匐於炮火連天的戰場上,拯救為國而戰的將士們的生命。而在和平年代裏的野戰醫院,既不是槍林彈雨的前線,也見不到硝煙彌漫的陣地。所謂的軍醫與平民醫院裏的大夫的唯一區別,隻不過是在白大褂裏穿著件國防綠的襯衣而已。更可悲的是她被派到了婦產科,每日裏所從事的也不過是接生,墮胎一類的尋常勾當。三四年裏除了聽到些未婚先孕,計劃外生育之類的傳聞外,任何新奇刺激的事一件都不曾發生過。某一天在施行完十幾例刮宮術之後,手臂肌肉居然被拉傷。李大夫徹底絕望了,與其這般辛勞而又平凡,倒不如換一個輕鬆自在的崗位。所以當幹休所原保健大夫退休後,她便頂替了這一空缺。張晶一家人常去幹休所看望公婆,自然與這位待字閨中的李一兵相當熟悉。 張偉在朦朧間聽到有人走進他的屋子。“Holy cow!”當他一眼瞥見這位李大夫時,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他隻記得在掛曆上,或在電影,電視劇裏才能夠一睹此等大美人兒的芳容。至於出沒於尋常地界的女子,還真是從未見識過有如此長象的。張偉躺著,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著李一兵,這身高、膚色,這五官的形狀、尺寸以及它們在整個麵部上的布置,若未經上帝親手設計,是決計不可能達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張偉兀自在那發呆,連姐姐的手在他眼前晃動了幾下他都沒有察覺。 “李大夫,看來他病得不輕啊,都說糊話啦,” 姐姐是沒聽懂他在喊什麽。其實他本人也不明白,隻是美國喜劇片中的角色常用它來表示驚訝。電影看多了,自然很容易順嘴溜出來。據說那是前總統尼克鬆首創的,若直譯成漢語就是“神聖的母牛!” 李一兵沒理張晶,打開她隨身攜帶的箱子,先把體溫計塞到張偉嘴裏,然後拿出聽診器,掀開被子伸進他的襯衣裏打探了一陣,弄得他癢癢的直樂。看了看體溫計,又用根兒木板條,壓住舌頭,讓他“啊”了幾聲。 “是上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剛回來的都很容易得這種病。咱們的空氣汙染比人家的厲害,久居國外的人沒了抵抗力。我呆會兒拿些藥來給他服用。” 李大夫說完轉身就要往外走,張偉趕緊說道,“軍醫同誌,您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大夫。” 李一兵回過頭來,用狡黠目光看著他,“是嗎?” “是的!”他重重地點了下頭,為此差點兒沒暈過去,因為他正在發燒。“您看,小時候都是我媽領著上醫院,我不懂事呀。大夫問我媽,這孩子哪兒不合適?長大之後,輪到我陪我媽去看病了,大夫自然就會問我。你母親哪兒不合適?這不廢話嗎,我們都不是大夫,要是知道哪不合適,還來瞧您幹嘛。” 張偉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自打到了國外之後,也曾看過幾次大夫,情形竟然與國內一樣,不管去哪家診所,進門後大夫的第一句問話全都是你哪不合適?後來即使有病,我幹脆去找獸醫,再也不看大夫了。” “什麽?”兩個女人同時吃驚地問。 “獸醫都是給貓呀,狗呀的寵物看病,即使問‘你哪不合適?’也沒用,它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就得靠檢查。就像剛才您診治我那樣,一句話都沒問就把病根兒給找著了。” 張晶輕輕地在張偉身上拍了一下,“盡胡說八道,” 說著把李一兵送出家門。 就在這會兒,他聽到李一兵清脆的笑聲,“你弟弟還挺幽默的。” 張晶回到他床邊,張偉一把拉住她的手,“姐,你把她介紹給我吧。” “別胡思亂想啦,人家有男朋友了,正經在軍事學院裏當副教授。聽你姐夫說,等恢複軍銜之後至少是個大校。” “Damn!” 張偉又說了句姐姐不懂的言語。 “少放點兒洋屁成嗎?” “得!你走,你走,讓我自個兒單獨呆會兒。” 姐姐想到在他與朱彤約會之後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心又軟了,“我也覺得你不能在朱彤這一棵樹上吊死。我倒是把你的情況跟李一兵說了,她能幫上忙。她有個中學同學在本市的一所大學教書,好像是文學一類的。你不是成天價喜歡文學嗎,不妨找找感覺。” 五 方曉霏端坐在書桌前,讀著一本法文版的《世界藝術史》,不時地在備課本上作些記錄。自這所學校的教育係開設了世界藝術史這門課後,她便成了唯一的任課教師。好在每周隻四個課時,對她來說十分輕鬆,備課隻是用以打發多餘的時間。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們的教育方針是“德,智,體全麵發展”,不知何時又增加一項,變成了“德,智,體,美”。所謂藝術必定涉及美學,校方開設世界藝術史這門課的目的是想借此訓練這批未來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們對美的感受力,以免將來與他們所教導的少男少女們同處一個層次,稱美即是“四大天王”。衝乎其量,此輩也隻不過是除天王們之外,再多知道個被漂成了白人的“賣客兒•劫客生(Michael Jackson)”。僅僅以此來顯示比受其教誨者博學,豈不誤人子弟。當然這隻是校方的憂慮。其實在這年頭,已談不上什麽誤不誤人的問題,因為根本不知何為正,自然就不會有誤啦! 方曉霏生就一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的模樣。由於長期缺乏戶外活動,麵色蒼白得連額角上的幾縷青筋也隱約可見。盡管在她配眼鏡時,故意選擇淺紅色的鏡框,卻絲毫不能使她的臉龐顯得紅潤起來,後來幹脆換成了隱形眼鏡。她麵部最動人之處就數那對笑靨了,稍一抿嘴就會顯現出來,使她被人稱之為苦相的麵孔多少增加了些喜色。 她曾就讀於國內最著名的大學,在獲得文學士的學位後,又投在了中國最負盛名的語言學大師門下攻讀碩士學位。與此同時,她戀上了同門師兄,一位研讀古希臘語的博士生。可能是受Plato的“The Republic”或者是Aristotle“Politics”的蠱惑,熱血沸騰的師兄居然投身於那場舉世矚目政治風波。像克莉絲蔕•阿嘉莎在她的小說中,借比利時神探之口說的那樣,“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等於零”。 方曉霏對政治根本不感興趣,但為了愛,她也隨師兄頭紮白布條在廣場上絕食。就在事態尚未平息之前,師兄早已溜出國門,從此便泥牛入海,單把她遺棄在了這片熱土上。 校方總算看在導師的麵上頒發了一張文憑,像送溫神一般趕緊把她打發出校門,任其到社會上去自謀生路。她回到本市,多方求職均遭拒絕,理由竟如出一轍,謂之“專業不對口”。有一回她瞎打誤撞地走進省教育廳,那位主管人事的居然讓她到一所幼兒園任教。說幼兒正處在語言發展期,而她又是研究語言的,大可學以致用,專業對口得緊。就在她走投無路時,她中學時的同學李一兵伸出了援手。憑借著她的關係網,經過一番上下奔走,左右斡旋終於在眼下這個位置上落下腳來。 李一兵,由於她的家庭背景以及自身的職業的關係,在當代的社會上屬於交際廣泛的那類人。仿佛與方曉霏天生有緣,除了幫她找工作,還為她保過兩次媒。第一位是李一兵的男友,甄理威的戰友兼同學。順便說一下,隻要是甄理威提及“戰友”兩字,李副政委就把雙目瞪得像龍眼似的,“戰友?我跟你爹,還有隔壁的老吳才是戰友哪!我們在一起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經曆過大小無數次戰役。你們連戰場都沒上過,也他媽配稱戰友?” 李副政委此番評論未免有失公道,甄理威和他的戰友在對越自衛反擊戰後期,部隊正撤離時曾去清理過戰場,但不知因何立功受獎,還被保送進了軍事學院。他是就讀於指揮係,那哥兒們是在政治係。畢業那年,他留校。那哥兒們聽說要下部隊,急忙托關係,走門子,在省黨校弄了個教導主任的差事。方曉霏倒不是嫌棄他剛離婚,還帶著個七歲的男孩兒。主要是又遇上了個搞政治的,且舉止,談吐略顯鄙俗。 “我覺得男人天生就離不開女人,” 哥兒們開門見山,“我這不是在胡說,有《聖經》為憑證。上帝在開始創造人類時,隻造了個男爺們兒,並讓他一人兒住一大園子,有吃有喝得。可他偏忍受不住寂寞,硬是央求上帝給他捏出個女人來,還幹出那種事兒。” “您應當是無神論者才對。”說完方曉霏扭頭就走。 第二位,人倒是長得挺帥,穿著打扮也合時宜,隻是表現欲強了點兒。言辭之間無時不向世人炫耀自己受過良好教育,並且還是位成功人士。的確,他曾是名校計算機係的高材生,畢業後先高薪受聘於合資企業。後來又辭去那份兒讓人羨慕不已的職業,獨自辦起了家公司,屬於當今最吃香的IT業者。 在一陣問候,寒喧之後,他直奔主題。 “我最恨有人把I——T給念成it,IT is the abbreviation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我就這麽念,”方曉霏故意說。 “IT”根本不聽她說了些什麽,“更可氣的是,北京那幫無聊的文痞竟把E-mail戲稱之為‘伊妹兒’,豈有此理!二十一世紀將成為信息化時代,小到市場購物,大至衛星通信,無不包含著信息的傳遞,處理與儲存。這是一場革命,它直接影響到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就拿你這個做教師的來說吧,備課無須紙筆啦,用keyboard把講稿預先type進電腦,並save在 floppy裏。上課時你隻要把Floppy往computer裏一塞,在與之聯接的電視屏幕上就出現了你的presentations。黑板被淘汰了,你也就再不用吃粉筆灰了。” 他隻顧自己一路表達下去。 方曉霏必竟是研究語言學的,她除英語外,還懂法語和拉丁語。這位“IT”一番中英混合式的演講,實在令她哭笑不得。更有甚者,這種有恃無恐的賣弄使她無法忍受。就在他提議去一家新開張的粵菜館用餐時,方曉霏隻道了一聲,“我不餓,還是你自己去吧,”便再也不想見到此人。 方曉霏離開椅子站起來合上書本,轉身正要走出辦公室,忽然看到悄悄站在她身後的李一兵,神秘兮兮地衝著她微笑。 “不陪著你那位,怎麽倒上我這兒來啦?” “我正為這事來找你的。他在本市的差事辦完了,明天就要走,我想為他餞行請你作陪,你大概不會反對吧?” “不對啊!你倆話別,把我夾在中間算怎麽回事。你別又是借故替我做媒吧?你饒了我吧!” “最後一次,就算幫我一忙,人姐姐都求我啦。” 李一兵拱拱手接著說,“這人我倒是見過一麵,長得一般,但身高馬大的還算有點兒男子氣,說話挺風趣。總之,不會讓你太討厭的。” 六 下午五點來鍾,張偉家客廳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高文理順手操起話筒,哼哈了一陣之後對著正躺在自己臥室裏的張偉喊道,“大偉,你的電話!” “誰來的?”他不願起身,隔著門問。 “是個女的!” “我來接,我來接。”張晶正好回家來看父親,她把話筒給抓了過去。 “是李大夫呀,噢,…,讓張偉到醫院檢查身體,…,好,…,哎,我知道了,我一定轉告他,你就放心吧。” 高文理見她神色慌張便問,“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上醫院去,怕是醫生都下班了吧?” “李一兵特地約了個專家,答應下班後留下來給大偉好好檢查檢查。您還不知道?她路子野,什麽都能辦得到。”她邊回答著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張偉的臥室走去。一進屋子她立即關上門,壓低嗓門兒告訴弟弟約會的時間以及那家餐館的詳細地址。 張偉匆匆忙忙地進了餐館,立即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壞啦!晚到整整一刻鍾。正在他東張西望地搜尋時,李一兵朝他揮了揮手,“哎!張偉,我們在這兒哪!” 他走到餐桌前趕緊向三人解釋,“實在對不起大夥兒,我對這一帶不熟,所以來晚了。” 李一兵站起身來,指著座中那位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且油光鋥亮的哥兒們道,“這是我的男朋友,甄理威。”也不知是李一兵的發音有問題,還是張偉的聽覺出了差錯,聽上去像叫“正理歪”。難怪在上軍事學院時,沒讓他進參謀係而直接安排到了指揮係,主要是怕他一旦當上參謀長就跟帶兵長官講歪理,到時吃了敗仗算誰的?索性讓講歪理的直接帶兵反到顯得人盡其才。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跟當兵的講什麽理,隻要振臂一揮盒子炮,“弟兄們,給老子衝嗬!”就萬事大吉。 “正理歪”起身伸出他那短粗的胳膊。盡管抗戰勝利已經五十年了,要是他穿上一套“汪偽”時期的軍服,張偉肯定會規規矩矩地打著立正尊他一聲“胡司令”。 “首長好!” 張偉很有禮貌地與他握了握手,顯出非常謙卑的樣子,讓在座的每一位都以為張偉誠懇得很。 “聽兵兵說,你是打國外回來的?”他還真得拿出一副當首長的派頭來,“坐吧,坐吧!”自己卻雙手交叉著捂住隆起的腹部站在那兒,擺了個給下級訓話的姿勢。張偉聽到“正理歪”如此親熱地稱呼李一兵,心裏感覺酸溜溜得,真是頭回見到天鵝愣往癩蛤蟆嘴上撞的事件發生。 “好多電視劇都演了,現在社會上有些人,對單位領導一有意見就出國。甚至連個人感情上遇到些小麻煩,招呼都不跟對方打一下,也走人了。”他深深地喘了口氣接著說,“出去之後就傻了,不是住在紐約地下室裏,就是奔走在東京的大街上。怎麽樣,你的感覺還好吧?” “水深火熱,簡直就是水深火熱呀!”能在張偉臉上看到如此痛苦的表情,使 “正理歪”頗為得意。不曾想到這位軍事學院的副教授,竟然也如此熱衷於觀看電視劇。誰個不知,當今中國電視劇的主體受眾是進城做工的農民、離退休人員以及閑置在家的下崗職工。國內專門編本子的朋友們都一致認定,隻要能把他們的心思給琢磨透嘍,就等於錢已經賺到手啦!但是當我們的“歪副教授”一看完反映海灣戰爭的記錄片後立刻傻了眼。說美國鬼子好生了得,飛機在頭頂上嗖嗖得,導彈說打嘴都不帶打著下巴頦兒的,那叫一準,咱怕是惹不起。他的這番評論曾遭到未來泰山老大人的嚴厲訓斥。 “你住在哪個國家?”他終於坐下來發問了。 “澳大利亞。” “噢!一千來萬人口的小國家。” “沒錯!那兒的總理也隻相當咱們這兒一個縣長。” “哪有這麽大的縣啊?” 方曉霏終於忍不住了,她覺得“正理歪”欺負人。母性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她們永遠同情弱者。 李一兵忙對張偉介紹坐在自己身邊的方曉霏,“這位小姐是我中學同學,方曉霏。” “不勝榮幸,”張偉起身向她深鞠一躬以表敬意。他的這一舉動雖讓方曉霏覺得有些過頭,但在心裏還是受用的緊。禮多人不怪嘛! “這可是個才女。雖不敢說是著作等身,也是出版過好幾本得了。” 方曉霏特別不願意有人稱她為才女,中國有句流傳了很久的俗語叫做“女子無才便是德。”即使出於善意,也會使她覺得跟罵她缺德似的。她麵帶慍色地輕輕推了李一兵一把,“胡說些什麽呀。” “不知是關於哪一方麵的論述?” 張偉認真地問。 “當然是關於語言方麵的啦,她可是語言學家。我記得有一本是談語言規範化問題的。” 李一兵替她回答道。 “哎呀,真是太即時了!要不然像我們這些在外頭混了沒多少日子的主兒,回國後無論是看電視聽廣播,還是讀書看報竟然會遇上語言障礙。” 方曉霏微微一笑正準備搭話,李一兵又搶在前麵,“有一本研究方言的專著還得了獎哪!” 連張偉都認為她在喧賓奪主,於是兩眼直視方曉霏問道,“能否借來拜讀一下,我就因不太在乎方言而鬧過笑話,也得罪過人。” “能不能講講到底是怎麽回事?” 還是李一兵在發問。不知她是否存心,把場麵弄得不像是四個人的聚會,倒成了她與張偉獨對。 “出國前我在南方混事兒。有位同行從南京來出差,大夥兒關係都不錯,我就擅自做主約上幾個同事,動用了點兒公款請他撮一頓。席間他大談南京的特產,鹹板鴨,並說下次來時一定送給我們每人一隻。” “後來呢?” “也不知因為客氣還是大家都嚐試過板鴨的滋味,都說不必了。其中有一位特率直,說那玩意兒太鹹,簡直沒法吃。” “後來呢?”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我見那南京人隻顧說話沒怎麽吃,就問他‘你吃飽啦?’” “那又怎麽啦?”這回倒是方曉霏主動提問。 “怎麽啦!把人給得罪了。因為在南京方言裏,‘你吃飽啦?’相當於‘你是不是閑得沒事兒幹?’人家明明嫌棄那玩意兒,你還非送不可,這不等於在說他不識時務嗎?”她們輕鬆地笑了。 “正理歪”見張偉成了這次聚會的中心。特別是李一兵“後來呢?”,“後來呢?”問起來沒完,使他極度不滿,撇著嘴說,“我最煩南邊兒的人說話的腔調,老是拖長音,聽上去不男不女的。” “哎,我說老甄同誌,你能不能像人家張偉似的,講點兒有趣的,” “正理歪”默不做聲了。 張偉覺得機會來了便接著說,“我給你們講個有趣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向意大利贈送的一批坦克全部都被退了回來。德國人不明白,為什麽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坦克竟遭退貨,立馬派人去打聽。誰想墨索裏尼直接回答道,‘那是因為你們的坦克全都沒裝倒擋。’” “哈!哈!哈!”兩位女士笑得直抹眼淚。張偉還一本正經地問“正理歪”,“首長,咱們的坦克裝沒裝倒擋?” 女士們笑得更厲害了。 聚會結束後,李一兵挽起方曉霏的胳膊回頭道一聲,“你們自己回去吧,我跟曉霏同路。”當她問起方曉霏是否願意與張偉繼續交往時,她隻簡單地回答,“讓我再考慮考慮。” 七 張偉回到家,父親和繼母正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等他呢。 “朱教授要到外地去講學,” 張振海說,“你高阿姨也跟著一起去。”他明白,父親所指的高阿姨並非眼前的這一位而是朱夫人。 “彤兒也要到上海出差去啦,要離開兩個禮拜哪。” 高文理接過話茬,“所以我們打算把他們請到家裏來做客,算是給他們送行,你覺得如何?” “一切聽從您安排,” 張偉說著就往臥室走去。 “別忙,我還有話問你呢,” 張振海衝著他的背影說,“你這一晚上都到哪裏去了?” “爸,我回來是探親還是關禁閉?” 他轉身對老兩口說,“跟老同學聚一聚總還是可以得吧。” 繼母瞥了父親一眼,“主要是怕你出事,現在外麵很複雜。” “多謝啦!” 因為睡得很晚,所以這一夜對張偉來說並不算長,夢卻很多。唯一還能隱約記住的,是他在忙亂中抓著一個個由空中飄落下來的五顏六色的氣球。由於太多了,最終一無所獲。醒來看著窗外的天色依然昏暗,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剛早晨五點半。他下床在屋子來回踱著步,總感覺這夢境一定是向他暗示些什麽。忽然記起有一本Freud 的《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有一陣子就數這佛洛依德牛叉,中譯本無處可覓,幹脆弄來英譯本。但他那時的英文水平尚未達到直接閱讀的程度,隻得將其束之高閣。現在掏出來研究研究,算作臨時抱佛腳。在第一章中有這樣的描述,“If I now consult my own experience with regard to the origin of the elements appearing in the dream-content, I must in the first place express the opinion that in every dream we may find some reference to the experiences of the preceding day.”接下來這位大師便解了一個自己所做的夢,把幾天來醒著的時候遇到的事件與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麵進行了一番比較和對照。看球不明白!翻譯上是不是出了什麽毛病?看來要真正弄懂大師的理論非得先學會奧地利語,然後直接閱讀原文。 他快速地翻閱著,當讀到其中有關wish-dreams的一段論述後,似乎受到些啟發,佛洛依德是這樣說的: “I think to the opposition between conscious daily life and an unconscious psychic activity which is able to make itself perceptible only at night. I thus, find a threefold possibility for the origin of a wish. Firstly, it may have been excited during the day, and owing to external circumstances may have remained unsatisfied; there is thus left for the night an acknowledged and unsatisfied wish. Secondly, it may have emerged during the day, only to be rejected; there is thus left for the night an unsatisfied but suppressed wish. Thirdly, it may have no relation to daily life, but may belong to those wishes which awake only at night out of the suppressed material in us.” What the hell is that talking about?張偉重重地合上書本,閉起眼睛冥思苦想。詩雲,“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那五顏六色的氣球是否象征著這幾天來所遇到的三位女性?於是在他的腦子裏輪流閃現出她們的身影,但這之間到底有些什麽聯係呢?想要找出自己的期望到底是什麽,大概要將她們進行一番比較才是。李一兵應該算是首選了吧?但已經有男朋友了,欲奪人之美恐怕有些難度。可是總要試一試運氣吧?就像買彩票似的,雖說不一定能得中,若因此作罷,那麽中獎的概率隻能是零。至於方曉霏的模樣,在某種程度上長得還不如朱彤,但她的聰明才智,以及文弱的氣質也令他十分欣賞。相比之下,咱們的朱小姐貌不驚人,才不出眾。是可娶也,孰不可娶也? 但問題終究要歸結到操作層麵上來,即需要一個周密的計劃以達到“舍朱取李”之目的。至於方小姐在整個計劃中的作用是絕不可忽視的,隻要能爭取到她的支持,憑她與李一兵的交情,對其施加有利於自己的影響,那麽勝算就多出幾分把握。反之,又可對朱彤謊稱她是自己的女友,好讓她自動退避,正如孫子兵法中的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 要知道,再周密的計劃也得按步驟實施。可眼下的情形就仿佛是在拜堂成親之際,新娘卻大聲喊叫著要生產啦。朱彤登門在即,何以驅之?單憑一句,對不起了朱小姐,您不在候選人名單之列,那是絕對行不通得。其結果必然先是遭到義正詞嚴式地質問,隨之而來的是苦口婆心狀地規勸,最後就是獨斷專行般地裁決。就在今日老姊妹倆當場拍板,命他二人擇日成親也未可知,張偉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的這一計劃很可能是個怪胎。 “大偉,該起床啦!客人就快到了。” 高文理已經在敲門了。他答應了一聲,心想還是俗語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為今之計也隻能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了,先讓這位朱小姐以及朱家最具權威的人物對自己產生反感,這便為日後的金蟬脫殼做好鋪墊。略加思索之後,他進了衛生間。非為彈冠振衣之舉,而是把他那不長不短的頭發梳得全體立正,再用發膠固定住,然後悄然返回臥室。 張偉的臥室在母親去世後被改成了書房,而把原先的一小間客房當作他省親時的臨時住處。父親曾為此做出過解釋,說他在家裏住的時日不長,就不必占著這間大且光線好的屋子了,並保證,屬於他的四個書櫃裏的所有物件原封不動,隻是將床拆除之後,在釋放出來的空間裏放上一張大寫字台而已。這次他不知因何又被安置回原處,難道?莫非?…,張偉不敢再往下想。書櫃裏的物件倒是一件未被清除,稍加整理後放上了高文理在老年大學裏學油畫所用的刷子,顏料還有些相關教材。 張偉從箱子裏翻出條“裏挖死(LEVI′S)”把它截成了半長褲,又隨機地在上麵劐了幾道口子,須須拉拉的到是挺涼快。隨後找出他新買的白色長袖T恤衫,在胸前用刷子沾著紅色顏料寫了一句洋文“Call Me Rogue”。 Rogue是他在牛津詞典裏翻弄了半天才被選中作為他的洋名字的。起初他也規規矩矩地按慣例,在詞典的最後幾頁所列的常用名當中,選了個與他的中文名的發音很近似的David,但在一次求職失敗後他決計改成了現在的這個。至於未被錄用的原因,是公司作避免日後造成稱謂上的混淆計,因早有兩位也叫David Zhang就職於此。如此拙劣的托詞把張偉氣得七竅生煙。老子為你們著想,稱呼起來既方便又親切,才用了這倒黴的名字,但我並沒正式注冊,而且在個人簡曆封麵的第一行明白地寫著Wei (David) Zhang。所謂稱謂混淆的借口完全不成立。後來幹脆正式注冊Rogue Zhang為他的姓名,無論在銀行的帳戶上,還是駕駛執照上一概使用此名。有一次他因超速駕車而被截住,當警察注意到他駕駛執照上的名字時竟大笑了起來。問他是否知道這名字是什麽意思,他裝出一副天真象說不知道,是一位極善良的神父替他起得。正趕上那位警察當時的心情特別好,說既然連上帝都寬恕了你,那我們也就不再追究了,居然沒開罰單就放行了。臨了警察又加上一句“Do mind your driving behavior sir, you won’t be forgiven at all time!” 張偉裝扮停當後,聽到張晶在門外叫他,“大偉,你起來了嗎?” “進來吧,姐。” 張晶一進門,他就展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問道,“挺酷的吧?” “甚嘛玩意兒!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得,你這是在搞什麽名堂?” “到時候您自會明白。” “我現在就明白,你是想把所有人都給嚇死!我告訴你,別以為你那洋碼誰都看不懂,雖然那傻妞別的功課不怎麽樣,英文特好。她進得可是外貿學院,而且被分配到外貿公司當翻譯,她一準能明白。” “我就是為讓她明白才這麽幹得。”說話的功夫,人全來齊了。 八 那天與之會師的一幹人等魚貫而入。張偉站在門邊跟來人挨著個兒地打招呼,看上去還真像西方流行的,那種青少年“怕踢(party)”上的組織者。好像聽誰說起過,尼加拉瓜的一所大學裏有位博導在其研究報告中指出,越是第三世界國家的孩子們越不怕踢。他們是哪兒踢得邪乎奔哪兒,好乘著這股勁兒把祖宗們留下的貧窮落後的印跡一股腦兒地全給踢跑。 在這大隊人馬中間,要數朱彤的小姨最有眼光。她上下打量了張偉一番後說,“你這身打扮真夠新潮得。不愧是出過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種,…那種個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你!…”張振海剛要發作,高文理趕緊打斷他,並分散大夥兒的注意力。“都坐吧!茶和飲料都擺在那邊的桌子上,大家請自便。” 可話題還是沒能離開張偉的這身打扮,男友七首先發問,“哎,你這T恤上的洋碼是啥意思?” “就是讓大夥兒叫我‘羅格’,因為那是我的英文名字。” 朱彤的母親表示理解起英文名的必要性,“在國外生活,還是起個英文名字得好,讓那些老外叫起來方便點兒。有一次我去美國開會,在休會期間,會議組織者安排我們到外地去參觀。就在登機前點名時,他們把我中文名字的拚音念得個亂七八糟。我就在不遠處的小商店門口轉著哪,根本沒聽明白他們是在叫我,差一點兒誤了飛機。” “別以為我隻懂俄文。” 張振海插話道,“像俄國人一樣,英國人起名字也很呆板,沒有多少可供選擇。叫約翰的最多,再不然就是比爾,像比爾•克林頓,比爾•蓋茨什麽得。” “對嘛!我們中國人對於取名是很講究得。其一是要體現出其在家族中的輩份,像我就是‘正’字輩。其次還要顯示出其家學背景。我的名是由祖父起的,他曾經中過秀才,認為儒學之要義,在乎於為人處事講求‘中正平和’,故以‘中’名之。” 朱正中像是在講課,順了順氣兒接著往下說。 “但時代的變遷,形勢的需要,有時不得不反映在取名上。我們彤兒出生在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再按老法子給她起名非挨批鬥不可。於是我就改鉉更張,另辟蹊經。朱即是紅,彤也是紅的意思,正好符合形勢的需要。而且這巧妙之處還在於,直至今日也不顯過時。像什麽‘躍進’、‘東風’、‘衛東’之類的,如今聽起來就過於留有時代的痕跡啦!” “高見,高見!到底是朱教授有學問。” 男友七伸出拇指讚歎道,“我原本叫餘守富,可總守著哪能行嗎?就算守著萬貫家財,別人都‘冒富’了我自然就會變窮啦!所以我就得改名字,把守財奴的‘守’字給改成首犯的‘首’字。‘首富’,‘首富’,也就是我最富。”這時隻見那張金色的麻將牌在空中劃出道弧線,最終停在了這位首富的胸前。 “這名字是你自己起得嗎?”此時的朱小姐不再隻是一口一個“是的”,“好的”,看來她也要像乃父一般發表高論了。張偉想,今天的這副裝束全都是衝著你來得,你得好好地給我評論一番,要不然就真是白忙活啦。“你知不知道這名字的意思是什麽?”朱小姐強忍住笑,以極平和的聲調問。 “不知道,”張偉又是一臉無辜像,“是在那邊上學時一位漂亮的法國女同學給起的,她說這名字的發音很接近法語,而法語的語音是世界上最為優美的。” 眾人都感到好奇,“說說吧,到底是啥意思?” “他讓別人叫他流氓。” 朱小姐說完,終於大聲笑了出來。這一笑不打緊,竟把滿口的“四環素牙” 露了出來,呈灰黑色。難怪她總是笑不露齒,原來她是在刻意掩蓋這一缺陷。 “什麽?”此時眾人麵麵相覷,覺得張偉的洋名起得也忒離譜了。 他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解釋道:“別以為流氓是個貶義詞,我有位正在那邊的國立大學裏教書的中學同學,在他那篇‘論流氓對中國文化之貢獻,以及在新的曆史時期怎樣造就更多更好的流氓(The discussion of rogues’ contribution to Chinese culture,and how to bring up more excellent rogues in post-Mao’s Period)’的博士論文中,對流氓做出了全新的闡釋。我曾經拜讀過他的文章,他認為所謂流氓的真實含義是指那些喪失了土地家園及精神支柱的人。在他開列的流氓名單中盡是名人,像屈平,莊周,李白等等。盡管他們對中華文明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但都是些精神及家園的喪失者。在牛津詞典裏Rogue還有另外一個解釋,意思是愛開玩笑的人。據說自從我那位老同學的大作發表之後,牛津詞典編撰委員會曾專門為此找過他,商量著要把他所下的定義加進該詞典的解釋中去。” “原來如此啊!” 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麽這個名字就是你自己起得!” 朱小姐麵帶微笑地看著張偉說道,這微笑中非但絲毫不帶鄙薄,反倒略顯出些許欣賞來。壞啦!這不是他媽的畫蛇添足嗎,他懊悔起那多此一舉的解釋。不行啊哥兒們!今日若不能讓朱小姐帶著對自己的厭惡離開,欲達成“舍朱取李”,非得變成“百年大計”不可。 “大家都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去。” 高文理怕張偉接著出洋像,再一次地轉移眾人對他的注意力。 “大姐你就別忙了,就讓彤兒來幹吧,她的烹調技術可是你親自傳授的,難道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 朱彤的母親阻攔著高文理。 “好吧!那就請大家品嚐一下我的手藝,”朱彤爽快地說。 “都忙了一周了,還不讓孩子好好歇著?你們難道就不心疼彤兒!” 高文理瞪了一眼她妹妹。 “不礙事的,姨媽!” 朱彤說道。 “我聽說過一個法國人的幽默,說女人隻比母牛多一個腦細胞,” 張偉又試圖激怒朱小姐。 “對!”朱彤迅速地把話茬接了過去,“好讓她們能為自己的丈夫烹製出可口的飯菜來。”大有那種,等瞧著吧張偉,我非把你擒下不可的氣勢。 “不是這麽講得!”他已來不急更正了,朱彤輕盈地一轉身進了廚房,並隨手把門給關了個嚴實。這妞絕對不傻,他敢打賭朱小姐肯定知道這一段子說得是,“女人隻比母牛多一個腦細胞,好讓她們別隨便在廚房裏拉屎。” 咳!張晶誤我,張晶誤我啊! 他此時想起了屈原在《涉江》裏的一句,“吾方高弛而不顧。”他也不打算顧忌太多,雖然朱小姐已借機溜走,若即時改變進攻目標還有救,要不然真就剩下屈死江中了。他一相情願地鎖定朱正中,因為他看上去像是朱家最具權威的人物。張偉重新抖擻起精神,伺機攻擊他。 “朱教授,”他本想稱一聲朱博導,但覺得太具挑釁性。 “哎——,應該叫老師,”朱正中平易地朝他笑著說。 “不對,應該叫叔叔,” 朱彤的母親糾正著稱呼,在北京話裏把這稱作“套瓷”。 “總之,” 張偉不屑於到底該怎樣稱呼朱正中,“我有個問題一直沒弄懂,想請教一二。” “我們可已共同研究嘛,” 朱博導表現出非常平和,謙遜的樣子。 “您是經濟學家,這經濟學到底算不算一門科學?” “當然算啦!凡對此做出過傑出貢獻的人,還都被授予諾貝爾經濟學獎哪。” “不對吧,據我所知,該獎項並非諾老先生本人所設立,是瑞典銀行為慶祝它成立三百周年,於1968年才設立的,全稱若翻譯成中文應當為‘紀念艾爾伏雷德•諾貝爾瑞典銀行經濟學獎’(Bank of Sweden Prize in Economic Sciences in Memory of Alfred Nobel)。” 朱博導開始沉不住氣了,“該獎項即便不是諾貝爾本人所設立得,也不能因此得出經濟學就不是一門科學的結論啊。” “下麵我正想與您探討這個問題,” 張偉表情嚴肅的樣子像是正出席一場學術研討會。他走進臥室從裏麵拿出本盜版的英文經濟學參考書,這是小徐托他回國買的,他說在澳大利亞買書實在太貴,劃不來。這幾天趁著沒事可幹,他倒也看過幾眼。 他把書翻到第一章的序論,清了清嗓子,盡量緩慢地,字正腔圓地朗讀到,“What is economics? Many economists have tried to define their subject but it is hard to find a definition that is acceptable to all.” 他平時最討厭在與同胞們交談中夾帶英語,除非沒留神順口溜出來的。但今天的情況有所不同,因為他料定這位朱博導並不精通洋文,所以才故意在此賣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激怒他,以便通過他對朱彤施加壓力,反對她與自己繼續交往。“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應該怎樣給經濟學本身下一個什麽樣的定義還莫衷一是。” “這本書怎麽能這麽說?” 朱博導惱羞成怒。 張偉不理他,接著慢條斯理地念下去,“Economics studies human behavior, as opposed to a nature science such as chemistry. The main implication of this is that controlled experiments are not possible. 也就是說對它無法進行實驗。”他又從茶幾下層順手抄起一本《牛津現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再讓我們看看科學‘Science’一詞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他翻到那一頁上,還是那麽不溫不火地,“詞典上是這麽解釋的,‘knowledge arranged an orderly manner, especially, knowledge obtained by observation and testing of facts.’這就是說,隻有通過觀察和實驗所得到的知識才能稱作科學。現在依據‘syllogism’進行推理,因為凡不是通過實驗所得出的就不能稱為科學,而經濟學是無法進行實驗得,所以經濟學不是一門科學。” 張偉明知自己是在斷章取義,強詞奪理。但見到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時,仿佛在說,這哥兒們看來還真是喝過點兒洋墨水,便洋洋得意地借題發揮,“於是經濟學家就像懷裏揣著本祖傳秘方的郎中,四處給人號脈,開藥方。至於靈驗與否,則全憑天意。” “有點道理,就像這股市行情的漲跌,電視台天天播經濟學家的評論。可你要是按照他們的預測去炒,十之八九會虧本。” 朱彤的母親表示讚成這一看法,原因是她曾親身經曆過。這位在省屬X(叉兒)研究所任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中國特色之頭銜,張偉見過她的名片,在背麵印著與之相對應的英文是“Professor Equated Senior Engineer”)的女士在學問上向來瞧不起她的丈夫,直到朱正中被提了幹又當了博導之後,才另眼相看。 “炒股又不是經濟學!” 朱正中氣急敗壞地大聲說。張偉暗自慶幸,總算達到目的了。 “看你那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剛才還說與人探討呢。我看大偉這孩子很有頭腦,觸類旁通,這就是我們學理工科的最大優點。都說活到老學到老,我認為你應該向人家大偉好好地學習學習。” 朱正中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不再說什麽了。像武林中有門派之分似的,原來這學科之間也存在著偏向。張偉得意了才不過幾分鍾,方知他又錯了,原來這一家之主是她。 九 近來張偉周旋於三位女士之間,頗覺出些樂趣,當初那種由於繼母的介入而產生的厭惡心理,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通過幾年來在國外生活的親身體驗,若有人敢當麵提“華不如洋”,他非與之辯論一番不可。別的暫且不論,洋妞就比不上咱們自個兒的實用——能生會養。根據老崔的理論,在生育方麵洋妞確實不如咱個兒的姐們兒,他稱中國女人為火柴,隻要輕輕一劃拉就著。但須知火柴曾一度被稱作“洋火”,故欲娶之女應具備的首要條件是尚未出洋者。否則一旦遇到八國聯軍的子孫,姐兒幾個自然就會聯想起商場裏銷售的家電產品,即國貨不如洋貨好使。他記得當年有華女外嫁洋漢者,曾在當地中文期刊上發表過轟動一時的“二八論”。概括起來說就是她發現與十條中國漢子上床其中八條都不行,餘下的兩個還算湊合。反之與洋漢做愛八條堪稱精彩,而隻有兩個被她稱作為湊合。這也真夠難為她的,根據統計學的原理,她得做多少次實驗方能得出這一結論來呀?“二八論” 惹惱了大批義和團的後代,他們個個義憤填膺表示要在她麵前一顯“雄”威,弄得她既不敢接電話也不敢上街。為平息眾怒,最終還是由華人社團出麵,安排了一場辯論會,由她一人舌戰群“雄”。當時把市區唯一的華人俱樂部擠得水泄不通,連一向不怎麽關心少數民族的所謂主流傳媒也紛紛派員到場觀禮,次日便大肆報道,其中“洋洋”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這“二八論” 也把小徐給氣得夠嗆,他咬牙切齒地大聲嚷道,“Fucking bitch,不要臉!” 老崔則不屑於此等無聊的辯論。他慢條斯理,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行又如何?不行又如何?要知道,占世界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可是咱爺們兒製造出來的!”他迅速把話題叉開,不著邊際地解釋起現而今中國的離婚率為什麽呈上升趨勢的原因。他齜牙咧嘴地說道,“那都是讓‘隻許每個姐們兒生一個’的政策給害得!要是能讓姐們兒們撒開了養活的話,別提離婚了,你就是想往外攆都攆不走。” 然而,據張偉掌握的情報,居然有很多洋哥兒們竟持有與老崔相同的觀點,認為離婚多半是女方主動提出的。至於原因嘛,不是孩子生得太少,就是根本不打算生,或幹脆沒生育能力。有位已生養過四名子女的老外說得就更透徹,他說女人因子女多了對於做愛根本不來情緒,隻把心思放在孩子們身上,反倒給自己騰出許多空閑來尋花問柳。張偉回國前老崔再三囑咐他,最好是在國內就把種子給撒上,下了飛機就生,以後每隔兩到三年生他一個。這樣不但可以從政府那兒得到更多的津貼,更重要的是,這婚姻的安全係數也會隨之增高許多。假如你不怕麻煩,打算頻繁更換配偶的話,那就是另外一個課題了。 張偉對中外老崔們的種種議論與建議並非完全充耳不聞,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並為之設計了整套計劃。女人的生育能力問題固然重要,但像貌也不可忽略。他想起在上大學的那會兒,校園裏曾就“外表美”與“心靈美”孰重的問題引發過爭論。張偉偏向於外表美更為重要的觀點。理由是,外表美與生俱來,而心靈美乃後天形成。盡管有整容術,但先天造就終難以改變;至於後天養成者,則大不相同,可以采取灌輸、教育、改造等各種手段,憋也憋出個“心靈美”的來。早在孔夫子之前就有“君子好逑”之說,而且他老人家也不曾反駁過,反倒時常勉勵徒眾多讀些那本正經。雖古人的說法常被當作保守思想的同意詞,但就這一點,倒顯得更為開放。 還是那句老話,“按既定方針辦,”自己苦思冥想了一早晨的計劃不能就這麽付諸東流。張偉帶著碰碰運氣的想法,約方曉霏出去走走。不曾想到她竟答應得如此爽快,時間是早晨八點半。地點就在離她們學校不遠的一處景點,名為“黃龍洞”。 這是個天清氣朗的早晨,竟現出少有的藍天白雲來,溫度也適中得隻穿件襯衫即可。張偉早到了十分鍾以表示對女性的尊重,借等待之際他打量起這修葺一新的大門。他曾到此數遊,居然從未留意過門兩邊的對聯寫得是什麽。正在他邊讀邊思索著門聯的意思時,方曉霏手裏拿著一卷稿紙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看上去更像是來與他進行學術交流來的。 進得門去,他們並肩慢步四處張望,又頗似一對情侶。當來到一具塑於假山壁上正口吐渾水的龍頭前,他們都停住了腳步。在龍頭旁的石壁上刻有“水不在深”四個大字,張偉高聲道,“水不在深,而在乎其渾矣。” “是這麽解釋的嗎?” 方曉霏問道。 “難道還有其他的解釋嗎?”他手指龍口裏噴出的水反問道。 方曉霏剛要指出那四個字是典出《陋室銘》,但立即從張偉那副嚴肅像中意識到他是故意得。一隊隊由手舉各色旗號的導遊們率領的旅行團,絡繹不絕地走進院子,操著各種方言,毫無顧忌地吵吵嚷嚷。方曉霏皺了一下眉頭說,“我們出去吧,我認識這旁邊的一條山路直達湖邊,人可能少一些。” “這些不正是您的研究對象嗎?” 張偉調侃道,她隻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好啊,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現在有山有水,正適合於像我這種大仁大智的人。” 他見方曉霏默默不語,不三不四地接著跟她幽默。 “你像嗎?” 這回該輪到他沉默了。 小道旁的山倒是不高,至於有沒有仙就不得而知了。兩人依然並肩慢步,可總是默不做聲也不是回事啊,張偉嚐試著該如何打破這沉悶的氣氛。 “剛才我們到過的那座院子,其實是專為宣傳計劃生育而修的。” “不對!它在很久以前就已建成了。” 方曉霏麵對著他辯駁道。 “你注意到那門聯沒有?” “我知道啊,上聯是‘黃澤不竭’,下聯是‘老子其猶’,猶被寫成繁體字。” “對啊,咱不是自稱黃帝子孫嗎?這就是說子孫們像這不竭的黃色流水一般生將出來,把一向推崇無為而治的老聃都給惹急了。” “果真是像你這般歪批的嗎?” 方曉霏再次反駁。 “‘黃澤不竭’當子孫生生不息講,您認為如何?” “嗯,倒是可以這麽比喻。”她略想了一下表示讚同。 “老子曰:‘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可見他老先生根本就不反對生育,但這園主半通不通地把這句話反過來理解成,人若多,穀神死,用之何來?因此,他覺得老子肯定會為此著急上火。” 張偉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您看,‘其’字可以理解為‘將要’;‘猶’通言字旁的‘訧’字是詬病的意思,詬病即是罵人。所以把‘黃澤不竭,老子其猶’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再這麽生下去,李耳要開始罵人啦’。你說,我原來的解釋究竟錯在哪兒?” “好,好,好,就算你對,行了吧。” 方曉霏因為邊走邊笑,氣喘籲籲,後來幹脆站在原地不走了。張偉也跟著站下,“什麽叫就算我對?我還有旁證呢。” “你還打算做出更進一步的證明,那處景點是專門用來宣傳計劃生育得?” “沒錯!您看沒看到在一進門左手邊的池塘裏,有一座三條腿的蛤蟆伏在片荷葉之上的塑像?” “看到啦。” “那就是在提醒人們,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這回方曉霏笑得彎下腰來。 十 由於山體的遮擋,陽光已不再直射到行人的身上,加之陣陣涼風不時掠過,更增些許寒意。張偉見方曉霏冷得雙臂緊抱於胸前,下意識地朝她身邊靠攏了些,像是要借自己的體溫給她取暖。他不知這一舉動是從英國人那兒學來的紳士風度,還是從上海人那兒學來的關心體貼。總之這一場景若發生在出國前,他是絕不會意識到身邊女人的任何反應。她也略靠近張偉身邊一些並輕聲地問,“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無所謂好與不好,哪方山水不養人啊!” “能不能說具體點,” 方曉霏仿佛覺出自己顯得太具好奇心了,忙改口道,“我可不是在打聽你的隱私啊。” “我有什麽隱私,君子坦蕩蕩。既然您想了解,我不妨說詳細點兒。” 張偉又咽了口唾沫,“考大學那陣,本打算進電影學院。可我爸說,為拍電影根本就不值得專門開辦一所學院,辦個訓練班就完事兒。而且即便念完之後,出來幹得也不是什麽正經差事。後來一想也對,幸虧我沒幹這行,否則還真耽誤別人去拿‘奧斯卡(qia)’。我曾一度想學文學,或幹脆不上大學在家埋頭寫作,又被我爸給否了。他說我即便寫將出來,也屬於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那些玩意兒。對這點我一直耿耿於懷,要不然我也能寫出幾本《心跳》,《苦旅》之類的來。得不得‘諾貝爾’暫且不論,起碼靠稿酬先富裕起來再說。”聽到這兒,她噗哧一樂。 “就在我爸的一手策劃下,我竟然學了個機械專業,還是被限製在化工廠裏頭使用的那種機械。可他老人家愣說那是門手藝,並強調‘三年大旱餓不死手藝人’。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設計院,接下來跟領導的關係沒處好,一怒之下就跳槽去了南邊兒。” “怎麽又想起出國了呢?” 方曉霏問。 “在南邊兒的那家公司裏,雖說收入較原單位高出很多,但每日的工作無非是翻閱手冊,套用公式,繪製圖紙,單調乏味之極,於是跟人學樣考起了英文。然後像撒傳單似地往美、英、加、澳的大學裏一通寄簡曆、成績單、推薦信等等。接下來就隻等著托人家的福,混點兒洋麵包來啃啃。到了澳洲後才發覺,麵包其實不如饅頭好吃。” 張偉這時發覺自己跑題了,要把李一兵給引出來才不枉此約。 “聽李大夫說,您出過很多本書。” “別聽她瞎說,那些多半是應付差事,我已不再從事語言學研究了,而改成研究藝術史。”她停頓了一會兒,“其實我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是一篇關於舞蹈的論述,兩萬餘言,是應台灣一所大學之邀,為他們所編的《中華文化辭典》中的一個章節而撰寫得。” “您是舞蹈家?” 張偉擠兌她。 “焉有善舞者亦善立言乎?” “我說方老師,咱別之乎者也的成嗎?” “明明是你先開得頭,廣引博征地評論了一番黃龍洞,難道我按照你的路子走也不行了嗎?”她反唇相譏。 “對不起,我錯了,您請接著說。” “我倒是預先走訪過幾位國內最著名的舞蹈家,沒有一個能說出子、醜、寅、卯的來,我也隻能借助於查閱資料了。” 方曉霏眉飛色舞地敘述著,“用古人‘言尤不足則歌之,歌之不足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說法作為開場白,隨之借《論語•鄉黨》有‘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階’之載,《呂氏春秋•季冬》關於‘命有司大儺,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之說,引出了舞蹈其實起源於祝祀和祈禱。” 張偉心想,到此打住吧您哪!要是這麽著讓您發揮下去,再用兩個時辰也扯不完。 “藝術史原來就是研究舞蹈史啊?” “在西方,所謂藝術隻不過是指繪畫和雕塑。雖然他們也把許多分枝歸結於藝術這一總的範疇之內,但在研究過程當中又分門別類,另外加以討論,最終藝術史也還是變成了繪畫與雕塑史。” 方曉霏解釋著,隨手展開那卷一直握著的稿紙。 “你懂法文嗎?” “不懂。” “那你就讀一讀我的譯文吧。” 張偉接過最上麵的幾頁,朗讀了起來,“‘序論’。本書之目的隻是向讀者展示藝術其本身發展演變的曆史進程,而不對具體作品加以評論。但我們試圖盡量淡化那種,藝術隻是給人帶來一種視覺享受的偏見,更不把作品在市場上的標價及作者的知名度當作是否應向讀者介紹該作品的標準。…”他翻了翻這疊稿紙,頁數還真不少。 “我能不能帶回去慢慢看?” “可以!”她顯得非常爽快。又接著問,“能談談你的研究課題嗎?”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怎麽?怕我聽不懂。” “豈敢,豈敢!我的課題是高速旋轉機械的震動問題,太專業化了而且枯燥乏味。別說是您,就連我自己都煩,不過混張文憑罷了。” 他掉轉頭來麵對著方曉霏,“哎,您來赴約,怎麽還帶著講稿?” “萬一你要是不來,我可以找個清靜點的地方順便校對一下稿子,省得我白跑一趟。” “是我約您來的,怎麽我自己反倒會失約呢?” “這年頭,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發生得!”她的這句話觸動了張偉,愣在那兒若有所思。連深居於高等學府裏的小娘子居然都變得如此世故,照此速度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豈非小學剛畢業的都會感歎“天涼好個秋”。 “想什麽呢?快走呀,到了前麵的飯館由我做東。” 方曉霏上前拉住張偉的手快走了幾步。由於正在下山,他們竟然變成一路小跑地進了那家飯館。 這倒是一處清靜所在,店堂雖小但收拾得幹淨利落,沒有豪華的裝修,隻不過在木製飯桌上鋪了一塊塑料布而已。待她氣喘均勻之後,喝了口店主端上來的茶,然後拿起菜譜以商量的口氣問道,“想吃點兒什麽?” “隨便,我對吃不太講究。” 四菜一湯很快就上齊了,符合中央的精神,沒搞鋪張浪費,且葷素搭配均勻,色香味俱全。她給張偉夾著菜,“你們那兒是以Christian文化為主的吧?” “您不是最反對有人說話時夾帶洋文的嗎,怎麽輪到自己這兒就可以了呢?” “你聽誰說得?” “是李大夫說得。” 張偉隻不過是間接地從張晶嘴裏,聽到有關方曉霏與那位“IT”約會的傳聞而已。 “她怎麽把什麽都告訴你啊,真是!” 方曉霏麵帶慍色,“在有些情況下使用外文是無法避免的。Christianity是一個總稱,它還包括Eastern Orthodoxy,Roman Catholicism,和Protestantism,以及數不清的各種教派。雖說都信逢出生在Bethlehem城的基督,卻各執一套不同的說教。在漢語裏,又習慣地稱Protestantism為基督教,藉此區別於東正教和羅馬天主教。與此同時再把Christianity稱作基督教,豈不是在概念上造成了混淆? 因事出無奈才隻好借助於英文。何況在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中,都會或多或少地出現一些外來語。” “我對宗教向來不以為然,一個相信自然科學的人應該是無神論者。” “不盡然!關於信仰宗教的起因,有一種理論認為,人們不能理解自己的種種經曆體驗,他們不斷思索,從而導致在宗教信仰中尋找解釋的動機。近代數學、力學的奠基人Sir Isaac Newton,在晚年就對神學產生過極大的興趣。他還試圖出版一部證明《聖經》中三位一體神的著作。由此可見,自然科學學者並不等於是無神論者。” 張偉一向對雄辯很是自負,但麵對眼前的這位,隻落得嘴不如人的感慨。恐怕讓他深感切膚之痛者,是他已意識到,其實是知不如人。這是回國後,一直處在自我感覺良好狀態下的張偉,尤其是在家宴上裝腔作勢地欺朱彤,侮博導的一番洋洋得意之後,自尊心首次遭到了重創。 她又給張偉夾菜,“多吃點兒,怎麽樣?菜的味道還不錯吧?” “真夠味兒!” 十一 方曉霏雙手托腮坐在書桌前,那本厚厚的法文版《世界藝術史》雖被攤開,但她此刻並不在閱讀,兩眼凝神望著窗外,心裏正拿張偉與師兄進行著比較。他除了比師兄長得高大健壯外,沒有一項能與師兄相提並論的。思想不夠深邃,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咳!師兄看上去倒是有責任心,不照樣一走了之,音訊皆無?眼看著已年交二十八,該考慮給自己安一個窩了,可這張偉靠得住嗎?她舉棋不定,思緒變得混亂起來。她低下頭,正好看到翻開的這一頁上印著 Auguste Rodin 的雕塑“Le Penseur (思想者) ”。這使她聯想起一位大哲學家的名言,“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小方!”在身後叫她的是係主任老王。 王主任年近花甲,出生於福建舊式鄉紳家庭。六歲時被送進私塾啟蒙,五年不到,子曰詩雲背得是滾瓜爛熟。先生說再也沒啥可教他的了,於是進了縣裏的洋學堂,而後上大學。接著一路跌跌撞撞混到現在這個位置上,他應該感到很滿足了。唯獨至今還不曾立言,成為他揮之不去的陰影。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國大夫叔孫豹雲,“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然,時下談“立德”如同癡人說夢;又兼生逢大治,即便武夫“功”亦是無從立起,更何況一介書生;所剩者惟有“立言”而已。他孜孜汲汲,追求著能成為“不朽”之人,足見王主任誌向何其高遠。 老王之所以能成王主任,全在於他重不欺上罔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處世之道,而非在學術上有所建樹。兒時的塾師常以“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來勉勵他。出道伊始,靠一本《中國小說史》站講台,吃粉筆灰直至臨近退休,老王就未曾間斷過在“知”與“患”之間的彷徨和煩惱。 總算蒼天有眼,敵對了幾十年的海峽兩岸最近關係逐漸熱絡起來。少年時隨著在國軍裏當差的父親撤退到對岸的同學,早已成為享譽國際的知名漢學家。這位同窗借回鄉省親順道拜訪了他,王主任自然設宴款待。在把酒言歡之際談及要與他聯手合編一部《中華文化辭典》,也算是對增進兩岸文化交流做了點貢獻。老謀深算的王主任深得“求”為知名的要領,對他手下得力幹將,陳副教授天草,方講師曉霏,許以重願。隻要能扶持他坐穩這部《中華文化辭典》主編之一的位置,在職稱評定,住房分配上定當鼎力相助,就算搭上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 “你關於舞蹈的那一章,我和另一位主編都看過了,寫得真是太精彩啦!” 王主任拊掌稱讚,“我們打算再請你寫一章有關地方戲劇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也得照例先搞一次調研。” “經費問題不必擔心。我早就想過了,你老家是越劇之鄉,可以先從那裏著手。這樣一來,調研、省親兩全齊美。” 王主任嘿嘿地笑著說。 “那我們原先的君子協定…?” “我已跟學校有關方麵打過交道了,幾天之內就見分曉!” “什麽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你的課由陳老師代上”王主任催促著。 “我們係已與中文係分開了,再請陳天草來代課怕不合適吧?” 方曉霏並非討厭陳天草,她能進入該校教書,李一兵當初也間接托他幫過忙。 陳天草在學校裏是公認的大才子,通古博今。因此被校方選派到英國,在一所校名聽上去仿佛與牛肉的關係非常密切的,著名大學裏做過兩年訪問學者。同事們都認為他便從此泥牛入海,可人家一日也不曾耽擱,如期回校複命。而今若稱他為學貫中西,大概沒有什麽人持反對意見。 或許是當初起名不慎,此君還真有拈花惹草的嗜好。但有礙於校紀,以及顧忌到他在校內的名聲,凡本校女學生、年青女教師他從未沾過。惹的盡是些在他兼課的業餘大學裏就讀的女生,或是外單位的女士。陳天草曾一度追求過李一兵,而這位大小姐卻不買他的帳。李一兵必竟成長於部隊大院,從小所能見到的男子大多是當兵的。久而久之,便對纖細柔弱的男性不感興趣,對粗獷豪放型的反倒情有獨鍾。考慮到不至太傷他的麵子,李一兵便假借甄理威之名,行推陳天草之實。對此,甄理威的確感到有些意外,卻樂不可支,渾然不知他隻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托兒。然而,若把這略帶女性化的做派歸咎於陳天草,實在太不公道,此乃他故鄉的民情風俗使然。真正為此感到愧疚的,倒應該是那個當唐明皇警衛員出生的韋應物,這條陝西漢子在陳天草的家鄉做過很長時間的刺史,到死也未能使當地的男兒個個變成如他那般豪俠使氣,放浪不羈。 王主任當即回答了方曉霏所提出的疑問,“這個不妨事,憑我的老麵子,中文係那邊已經答應了。”他原來是中文係的副主任,分家後才當上教育係的主任。 “既然如此,那我去準備一下爭取明天走。” 方曉霏即刻致電李一兵,問她是否有興趣跟自己一塊兒出趟遠門。她得知能上野地裏轉悠去,興奮勁兒一下就被提了起來。答應不僅願意去,而且還能借輛吉普車來以方便旅行。問題是,因為要在外滯留一陣子,這合適的司機就比較難找。方曉霏提議可以讓張偉來充當,她認為凡是從國外回來的沒有不會開車的,隻怕他不肯幹。李一兵自告奮勇地應承下來,說由她出麵去請,應該不至於遭到拒絕。張偉的姐姐必竟是她的好朋友,而且還給他本人看過病。 此時的張偉雖被老兩口出去晨練的關門聲給驚醒,卻躺著不願起床,心裏還為昨天受辱的事憤憤不平。年幼時在外祖父的督導下,曾讀過儒學經典——“四書”,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在開頭的大半部《論語》中都是聽老夫子談君臣父子,仁義道德。臨近末了卻來了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其中之原因必定與孔二先生去見南子而遭到她的輕慢有關。張偉此刻與這位兩千多年前的“至聖先師”感受相同,由衷地歎息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電話鈴聲打亂了張偉的思緒,他不願起身去接,鈴聲卻固執地響個沒完。他極不情願地來到客廳,抓起話筒,“喂,找誰?” “是張偉嗎?我是李一兵。” “啊?是軍醫同誌啊,有何貴幹?” 張偉暗自慶幸,看來我沒幹錯什麽事,老天爺非但不厭,反倒成全我,居然把個難養而願養之者給送上門來了。 “曉霏要下去搞調研,我給她弄了輛吉普車,你看能不能幫著開一下?” “就我和她兩個人?” “不是,我也去。” 張偉聽說她也跟著去,馬上爽快地答應道,“隻要是軍醫同誌吩咐下來得,張某照辦就是了。” “哈…,那就這麽說定啦,明天一早過來開車。你認得幹休所嗎?對了,問你姐吧。” “幾點鍾?” “越早越好。” 開放搞活沒多久,中央台就播放過美國電視連續劇“加理森敢死隊”。張偉的鐵哥兒們看過之後,忒羨慕那種款式的軍服,感歎著要是能搞到一套來穿穿該有多棒。他一直記得此事,回國前他跑遍了悉尼,終於在一家專門銷售野營用具的商店裏發現了類似的軍服、貝蕾帽,還有皮靴、腰帶。買回來本打算送給這哥兒們,但現在連人都不知去向了,還不如自己留著用。張偉穿戴整齊,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副蛤蟆鏡架在臉上,對著鏡子,左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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