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偶然在北戴河的書報攤上看到這篇文字。那時候年輕,很多感動是鮮活的。當夜回到北京,一個人在南池子的長安街上來回地走,不能自己。。。
很多年後,偶然想起朱秀海這個人,便在網絡上搜尋,發現完整版的這篇文章已幾近絕跡。我把它摘錄到這裏,是為了曆史深處的民族記憶,不能忘卻。。。
死亡與高貴 -- 向時常想念的人告別
朱秀海 (2001)
我還年輕的時候,一次被派去參與某老首長回憶錄的寫作。首長不出麵,讓他的舊部下坐在一起集體回憶。我陪了三天,隻記下了一件事:那年夏天桐柏軍區的部隊 打進武漢,在敵人倉庫裏發現了一批罐頭,他們憑商標上曲裏拐彎的洋文判斷出這是美國貨,打開一罐來吃,味道非常不好。一會兒來了連裏的文化教員,告訴他們 剛剛吃下了一罐美國油墨。
三天後我離開了那座賓館,回來告訴領導說我罪受夠了,換別人吧。果然換了別人。我以為事情過去了,但後來發覺,我沒有忘記這件事。再以後,年複一年,我會時不時地想起他們,想念當年那些扛著美製卡賓槍衝進大武漢,神采飛揚地吃掉了一罐美國油墨的人。
我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音樂會》有七十萬字,我不知道這個長度是否開罪了讀者,但實實在在開罪了一 些專家朋友。他們認為在這個一切都已快餐化的時代,強迫別人閱讀七十萬字是謀財害命。我口中唯唯,心裏不服,直想大吼一聲:這也是記憶,一些極為重要的有 關中日韓民族曆史的記憶,將它寫出來是它們在考驗我,現在我寫完了,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不知何方聖哲早就說過一句名言:說出來是為了忘卻。《音樂會》最後一稿改完,我迫不及待地換了一台新電腦。再也不會寫這樣的書了,我想,罪受夠了。夜裏放 鬆地躺在床上,一時浮想聯翩,腦海裏又現出許多與《音樂會》類似的記憶。我有點緊張,我知道,如果我不能用一個短小的篇幅(我準備用三千字)將它們一古腦 寫出來,我就有再次冒犯朋友將它們寫成長篇的危險。不,我可不想徹底失去所有的朋友。
時常會想念楊靖宇
1940年2月22日,彈盡糧絕、孑身一人的東北抗聯第一路軍總司令楊靖宇將軍在遼寧省濛江縣(現靖宇縣)保安村以西五裏的山路上攔住四個進山砍柴的中國 人,與其中一個名叫趙廷喜的人談了話。此前四萬日偽軍為搜捕他一個人已折騰了兩個月。楊靖宇主動出現的原因是他腳上的棉鞋脫了幫,腳凍壞了,身上發燒,而 且多日沒吃東西了。楊靖宇身上還有九千元偽幣,他請對方回到山下給自己買雙棉鞋和一些吃的。這個叫趙廷喜的中國農民答應了,回到屯子裏,迎麵碰上日本特務 李正新,後者也是個中國人,不過是個日夜都想幫助日本人抓到楊靖宇以領取賞金的人。趙廷喜一見李正新就害了怕,把發現楊靖宇的消息講出來,李正新馬上帶他 去日本警察所。第二天早上日軍趕到,楊靖宇壯烈殉國。
時常想念的不是英雄的死
英雄死去已六十餘年矣!時常會設身處地想到將軍死前的內心。他肯定是覺得應當相信中國人才主動走出來與趙廷喜見麵的,趙廷喜勸他投降,說眼下日本人和過去 不一樣了,隻要你投降,他們就不殺你(其實他不知道,楊靖宇真要是主動投降,日本人不但不會殺他,還會讓他做偽滿州國的“軍政部長”)。史料記載(日本人 的報導,但大體可信)楊靖宇這時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老鄉啊,我們都是中國人,要是咱都投降了,中國就真的完了。這以後趙廷喜就拿上他的錢走了。楊靖宇該怎 麽辦?
他可以選擇離開。但是他沒有。他有理由懷疑這個中國人是否可以信賴,但他沒辦法懷疑每一個中國人。所以他沒有。這一刻,這一個中國人就成了他為之奮鬥犧牲的所有的中國人。
可偏偏這麽個中國人,沒有給他帶來棉鞋和食物,卻引來了日本人。
時不時地會想起周保中
1937年冬,數萬日軍對東滿和下江(鬆花江下遊)地區的抗聯二路軍展開大圍剿。周保中指揮四軍五軍向西突圍,自己則率領二路軍總指揮部向東走,潛入烏蘇 裏江東岸的密山,過了一些日子,因為西征部隊失利回到勃利,他又率著自己的小隊伍在一天一夜之間,冒著零下四十度的風雪嚴寒,從密山走回了勃利。
不看地圖的讀者不明白,我為什麽會時常想起這件事。看地圖你就明白了,從密山到勃利,是從黑龍江省的東部走到中部,直線距離就有二百公裏。
老實說開頭我從一位老抗聯口中聽到這件事怎麽也不相信。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將軍不是走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他是在日偽軍的重重圍攻之中,將鞋子反綁在腳下 (用以迷惑敵人)走完這些山路的。我不敢相信這件事,是因為即使你是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要在一天一夜間走完二百公裏山路也是難以想象的,何況他們根本就沒 有東西吃。
我不相信這件事,就到《周保中遊擊日記》裏去查證。果然,我在一則寫於1939年11月的日記裏查到了同樣的記載。
一個朋友讀《音樂會》時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的人物一直在書中狂奔,這已經超過了人的體力極限,降低了本書的可信性。
周保中將軍真是個奇人。哪怕是在日寇圍困得鐵桶一般、二路軍的前途最黯淡的日子裏,也沒有中斷逐日寫日記的習慣。據說他一直使用毛邊紙和毛筆,寫完一本就 讓警衛背上,背不動就找個地方埋起來。這些日記寫得客觀、詳實,平靜,讓我們無法準確揣摩他當時的真實心境。但也就因為這些日子,我們明白了他和他的戰友 其實每日每時都生活在類似於最後一戰的環境,槍聲就在他的耳邊嘹亮,他要不停地突圍、退卻、逃匿、轉移。但是他仍然堅持記下當日的戰況、軍情甚至自己對許 多事變的反應。這樣一個人,生死肯定早已置以度外,卻在記日記這件事上頭,卻認真、執拗得令人驚訝。
可以想象他根本不是為自己寫日記。置身在每日生死未卜的戰爭中,他和與他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不需要這些日記。他要寫給的隻能是時間和曆史。
丟失是難以避免的。1936年前的日記就在敵人的一次搜山中被焚毀。但以後的日記卻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經過將軍的親屬和有關研究人員的整理,出版時仍然有七十萬字。
我的《音樂會》寫了三年,隻有七十萬字。周保中將軍業餘寫作,三年內也寫下了七十萬字。
最近一些日子,越來越多地想念起吉林省寧安縣馬家大屯的馬老太太和他的三個兒子
我是在《周保中將軍遊擊日記》裏發現馬老太太這個名字的,可那上麵的記載非常簡略,後來是在采訪中,從那些已至耄耋之年的老抗聯口中,聽到了她的故事。
馬老太太的姓名已經無人知曉,隻知道他是抗聯四軍軍長李延祿最早在寧安縣拉隊伍時他就成了抗屬,其後陸續將三個兒子都送進了四軍和五軍。後來日本人攻進屯 子,將它燒成一片白地,馬老太太無家可歸,自己也毅然地加入了二路軍,和兒子們一起行軍作戰,這時馬老太太已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1937年冬,二路軍主力在日寇圍逼下破圍西出,馬老太太隨當在五軍當團長和營長的大兒子二兒子一同西上,小兒子則留下來守護密營,同時保護隨我軍一同西 上的一個山林隊首領的女人。所謂山林隊,是好聽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土匪。為了保存抗日力量,不讓這支土匪隊伍投敵,周保中和他的首領約好,讓他帶隊伍和我 軍一同突圍,我軍另派人留在原地保護他的押寨夫人。若有半點差池,我軍自會按破壞統一戰線罪論處,也就是槍斃。
大軍西行之後,日軍在千裏長途中極盡圍追堵截這能事,我軍惡戰連綿,其中馬老太太的二兒子在一次戰鬥中,為了掩護哥哥的隊伍和同在隊伍中的母親,毅然與敵 搏鬥,壯烈犧牲。在這次戰鬥中,我軍大隊也和隨軍西上的山林隊斷了聯絡,而這時留在山裏的馬老太太的三兒子也陷入了敵之重圍,與外界隔斷了聯係。日本人天 天搜山,扔下傳單說周保中的二路軍已全軍覆沒。三兒子和受他保護的匪首的押寨夫人獨處一個山洞裏,自忖不能脫身,彼此說了實話,原來此一押寨夫人竟是匪首 搶來的,一直想逃,都沒有逃得出去。三兒子在長久的等待之後不見大軍回還,以為我軍真地不會再回來了,就想帶著押寨夫人逃回故鄉去。逃跑並不順利,但二人 卻產生了感情,做了夫妻。他們沒想到的是大軍卻在這時回到了營地裏,更沒想到的是匪首並沒有死,也回到了原地,尋他的押寨夫人。後者已有身孕,紙自然包不 住火,匪首大怒,拉開架勢要二路軍執行自己的紀律,不然他就要翻臉,跑日本人那邊去。出了維護抗日統一戰線的原因,馬老太太的大兒子馬團長不待報告,就對 三弟執行紀律。等到周保中趕到,槍決已經執行。而馬老太太的大兒子馬團長,也在隨後的一次向南突圍的戰鬥中犧牲,隨後,這位馬老太太自己,也在兒子犧牲的 同一場戰鬥中奮勇撲向敵人的狙擊線,壯烈殉國。
我一直忘不了馬老太太的原因是:當她的二兒子在西征中死去之後,大兒子以破壞紀律罪處決自己的三兒子之時,這位老人家是個什麽心情?這時她為自己其實並無 過錯的三兒子求過情嗎?他們母子最後一定見過,這時一個母親、一個兒子,又說了些什麽?自己辛勤養大的三個兒子,於短短的數月間,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個個死 去,她那顆蒼老的心髒,又是怎麽承受得住的?
還有,她最後一次撲向日寇的狙擊線時,真的不是想和兒子們一同離去嗎?
忘不了馬老太太還有另一個原因:她的大兒子馬團長處決了自己的三弟之後,那支山林隊的首領真地沒有投敵,他被抗聯隊伍說話算數的氣魄震動了,直到一個人戰死,最終也沒有投降日寇。
但是被奪回去的那位押寨夫人呢?那位已有身孕的押寨夫人後來生下了孩子嗎?那個孩子是否活了下來了?如果今天還活著,他現在哪裏?他知道自己父親母親的故事嗎?
冷雲
在中國,知道冷雲的人不會很多,可是聽說過八女投江的人一定很多。
冷雲就是八女投江中的八位女烈士之一,而且是她們的領導者,是她帶著七名抗聯姐妹毅然投身於江水。
冷雲最早隻是佳木斯中學的一個女學生,在學校裏接受抗日思想,加入了抗聯的地下組織。傳說她生在一個較富裕的商人家庭,不參加抗聯,完全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她選擇了加入。
1936年地下組織被破壞,冷雲因為不是黨組織的核心成員,還沒有機會參加核心會議,所以僥幸沒有落入敵手。這時她的身份也許暴露了,也許沒有暴露,但地下黨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還是安排她孤身一人離開佳木斯,進了山林中的抗聯隊伍。
到了這裏冷雲的生命還沒有顯示出特別的光彩。這樣的安排,無論對她自己還是抗聯部隊,都有點不得已而為之的意思,在她,是因為中學還沒有讀完,她是個喜歡 念書的女子,不能繼續念書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遺憾;對於部隊來說,這樣由地方黨安排進來的的女孩子越多,負擔就越重,他們其實不想太多地接收女同誌,尤其 是像冷雲這樣幾乎連槍也沒摸過的女中學生。但是既然送來了,他們也隻得接受。
於是冷雲被五軍領導安排進了軍部的被服廠,給全軍做軍服。說是個被服廠,那個年月,部隊的軍服差不多全靠繳獲,被服廠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說是個工作,不如說是在深山裏給冷雲和如她一樣的一些姐妹們找一個藏身之所。
1938年5月,七萬名日寇對抗聯二路軍實施“重點討伐”,抗聯四、五兩軍麵臨全軍覆沒的危局,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決定兩軍由吉東地區向西方五常一帶作長途突圍。四五軍的女同誌也被合編成一個婦女團,隨主力西下。冷雲以她漸漸表現出來的幹練和堅定,當了這個團的指導員。
這個時候,恐怕不僅別人沒有想到,就連她自己也不會想到,這是她一生的第一次遠征,也將是她的最後一次遠征。
但命運就是這麽安排的。雖然突圍成功,但整個西征行動卻失敗了,三個月後,一同西征的抗聯四軍和五軍被敵人打散,幾個月後四軍全軍覆沒,五軍則在迭遭失敗 後分為兩股,其中的一股由五軍一師師長關書範率領,穿越老爺嶺上千裏林海,向東返回設在今天黑龍江省依蘭縣東部山區裏的密營。走進林海時一師還有一百多 人,走出來時,卻隻剩下了三十多人,其中就有冷雲率領的婦女團剩下的最後八名女同誌。
時常會想到這樣一個晚上。冷雲他們終於突破敵人的重圍,到達了自己的根據地邊緣。雖然犧牲慘重,可他們這些人卻還是活下來了,在那個年代,隻要他們這些人 沒死,對抗聯二路軍來說就是勝利,對日寇來說也就是失敗。走出林海到達烏斯渾河畔就地宿營時,冷雲和她的姐妹們的心情一定是興奮的,畢竟他們就要回到自己 的根據地了。
可就在第二天拂曉,日本人包圍了他們的宿營地。一個名叫葛海祿的漢奸向日寇告了密(又是漢奸!和楊靖宇一樣,冷雲她們可以說也是死在漢奸之手)。但是日本 人首先發現的並不是冷雲等八姐妹,而是和他們隔開一段距離宿營的以師長關書範為首的男同誌。這時冷雲她們隻要自己不暴露,或許就有機會脫險。
但是冷雲沒這麽做。冷雲帶八姐妹做出的是另外一個對他們來說據有改變命運的決定:她決定帶眾姐妹們將日本人引開。原因是很簡單的:關書範是師長,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師的指揮所,麵對敵人時,她們有責任保護師長和他的指揮所。
於是她們首先向日本人開了槍,日本人被引過來,將八姐妹逼到了江邊,關書範被槍聲驚醒,帶著男同誌突圍出去,冷雲八姐妹卻被日本人逼到了江邊,子彈打完之後,在投降、被活捉和投江之間,冷雲帶著她的姐妹們選擇了後者。
故事到了這裏,仍然是眾人皆知的。眾人不知道、因而時常讓我想起冷雲的是:正是這西征歸來途中的最後一場戰鬥,擊垮了師長關書範的心,回到二師密營不久, 他就下山和日本人談判,接受收編,同時也自告奮勇地回到隊伍裏來,要說服五軍軍長柴世榮和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也和他一起接受日本人的收編,也就是投降!
一直難以釋懷的正是這件事:冷雲和八姐妹犧牲自己的生命,救出的竟然是一個變節份子。這是她們事先絕對不會想得到了。如果冷雲八姐妹死後有知,她們會後悔嗎?
她們是不會問這個問題了,問這個問題是我們。我們這些後人原來也沒不知道這個,可是自從讀了些史料,知道了真相,這顆心就不可能不為這個問題一直疼著了。
於是我就再也忘不了冷雲和八姐妹的犧牲。
關書範
因為冷雲,也會時常想起關書範。
關書範,吉林寧安人,1912年出生,17歲參加共青團,成為寧安青年學生中最活躍的革命份子。“九一八”後全力投身救亡運動,出任共青團吉東省委委 員,22歲被捕,受盡酷刑仍沒有叛變,周保中創立抗聯五軍後,他驍勇善戰,25歲就被委任於五軍一師師長,成為周保中手下數一數二的愛將,後者對他寄托了 巨大的期望。可就是這個人,經曆了1938年的西征之後,居然撐不住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下山和日本人談判之前,居然抱有下麵一種奇怪的想法:抗戰到了最 後關頭,不投降五師乃至於二路軍殘部一定會被日本人全部“剿滅”,投降了或許就能躲過這一厄。即使從山上穿了一身日本軍裝回來見自己的軍長柴世榮,他也不 認為自己的行動是動搖和投降,而是“假投降”。他勸柴世榮“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把隊伍設法保存下來,就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柴世榮大驚, 急報周保中。周保中大怒,令五軍軍部馬上移到二路軍總部的密營來,他告訴柴世榮,什麽“假投降”,這是真投降,是在鬥爭進入最艱苦時刻首開的投敵之風!這 個口子一開,吉東的抗日大局就將崩潰!這樣的行為,決不能寬恕!他讓柴世榮引關書範上山,立即將其逮捕,公布其罪狀,執行槍決!
關書範的事情到了這裏並沒有完。被逮捕之後,麵對盛怒中的周保中,他又“悔悟”了。他不但涕淚交流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以人死言善的語氣,向周交代了他 和日本人的所有交易,尤其重要的是他向周保中講了日本人已經從他口中知道了我軍的哪些密營。在槍決他之後,呆在這些密營的我軍一定要迅速轉移。槍決關書範 之時,周保中流下了痛恨交加的淚水。
在當天的日記裏,周保中極其罕見地用長達一千多字的篇幅,記下了關書範的生平,雖然義正辭嚴,可那種隱隱的痛惜之意仍然能讓我們感覺到。為一個叛徒的死寫下這麽多文字,在七十萬字的《周保中將軍遊擊日記》裏,是僅有的一次。
1939年1月槍決關書範之後,二路軍的兩大主力四軍已在西征途中全軍覆沒,五軍一師由於關書範的叛變已基本崩潰,二師餘部輾轉於南滿各地與敵作戰,最後回到吉東時隻剩下了三個人,一個人數不多的總部警衛旅也不在身邊,且音信幾稀,這時的周保中,幾乎成了孤家寡人。
這時候他怎麽辦呢?他沒有退縮,不過他的心態已變。雖然他口頭不承認二路軍已經失敗,可心裏不能不明白。對他來說,能做的事已經不多了。
但他身邊還有十幾個人。就是這十幾個人也犧牲了,還有他自己。在他的內心裏,隻要他自己還沒死,二路軍就還沒有最後失敗。
他一定用了許多時間想下一步的鬥爭方式。而這種方式也被他很快想好了,確定了下來。
這種方式就是利用自己當年在上海和周恩來一起從事特科活動時學到的本事,輔導身邊最後的十幾個人學會爆炸和暗殺技術,然後將這些“地下尖兵”派出去,對日寇在東北經營的重大經濟、軍事項目實施攻擊。
這種戰法,有點類似今天的所謂“不對稱攻擊”,有點類似巴基斯坦人對付以色列人使用的所謂“肉彈”。
這仍然是抗戰,但更像是拚命。
被周保中最先鎖定的目標是日軍在佳木斯的飛機場,日本人在鏡泊湖造的水電站。
炸毀鏡泊湖水電站的任務交給了五軍老戰士劉德勝和翟學忠。出發之前,周保中親手對他們進行專業培訓,還教給了他們一些特工常用的技巧。
為了保證成功,劉德勝和翟學忠出發時,什麽也沒帶。一沒帶錢,二沒帶槍,三沒帶炸藥。周保中囑咐他們,下去要自食自力,想辦法活下去,還要完成任務!
兩位老戰士下山後的經曆極為曲折:到了寧安,他們沒有找到地下黨,卻被正到處抓勞工送往中蘇邊境修工事的日本人以沒有“勞動票”而投入了大牢。他們以為這 回完了,沒想到卻在牢裏遇上了一個當了偽軍的熟人。此人的老婆剛剛被日本人奸汙,不知道二路軍的實情,仍一心想投奔周保中,二人將計就計,讓他幫忙弄到兩 套偽軍軍裝,逃了出來。這回他們到底聯係上了寧安地下黨,讓後者幫忙弄到“勞動票”和炸藥。後者弄到了這兩樣東西,他們自己卻又被日本人當作“浮浪”裝進 火車,拉到邊境上修所謂“國防工事”。二人明白,一旦到了那裏,就再沒有活命的機會,半夜裏在火車上使用上了周保中教的特工手段,自己給自己鬆了綁,殺了 車上的鬼子,帶著一車廂人跳車逃走。再回到寧安,和地下黨接上頭,弄到了去鏡泊湖的“勞動票”和炸藥,這才混了進去。
一天夜裏,他們采取聲東擊西的戰術,先放火燒了日本人的汽油庫,等日本人跑去救火,他們才潛入水電站工地,將地形看了個一清二楚,此後將炸藥放進飯盒裏, 一天帶進去一點,積少成多,最後竟然帶進去了六公斤炸藥。一天,漸漸取得日本人信任的翟學忠終於有了機會,將六公斤炸藥全放進了就要建成的水電站的核心部 位,還安放了延時裝置。兩小時後,早已離開的他們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水電站在他們的身後被炸上了天!
為了表彰二人的功勳,周保中代表二路軍總指揮部,授予他們“孤膽英雄”的稱號。
其後,周保中又一批批將人派出去,成功地炸毀了日本人建造的湖南營水電站和日軍琿春甘井子機場油庫。
如果不是當年9月,周保中突然接到了從蘇聯方麵轉來的三路軍代表馮仲雲邀請他過江赴蘇,會商二、三路軍合並並與蘇軍合作的信函,周保中一定會以這樣的姿態 和方式與日本人戰鬥下去,直到身邊的人全被他派出去,作為二路軍總指揮的他本人親自下山,作為最後一名“地下尖兵”,向日寇發起二路軍曆史上最後一次攻 擊。
如果是那樣,在1955年中央人民政府授銜的將軍的名冊裏,就不會有一個名叫周保中的中將了。(多吉注: 以東北抗聯領袖周保中的資曆以及他所代表的整個東北抗聯,起碼應該是大將,至不濟也該是個上將,但事實上周保中在建國後並無授銜。)
真正忘不了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周保中將軍這一年的心境。細察《周保中將軍遊擊日記》,你會發覺他的心態極為平靜。
他也可能真地非常平靜:他的部下都死了,剩下的人也正在一個一個地在最後極為悲壯的攻擊行動中一個個死去,他不過是他們身後的最後一個攻擊者和死者罷了。
還有一種可能:他的平靜來自他在自己內心中與日本人的對峙與對視。這是一種有關勇氣的對峙與對視。因為雙方都明白,二路軍即將失敗,但是隻要你還沒有殺死 我周保中,二路軍就還在戰鬥,我沒有承認失敗,你日本人就仍然沒有勝利。我還就想要看看你的能耐了,什麽時候你殺死了我周保中,才能說日本人取得了最後的 勝利。
此時的周保中,說他是二路軍的最後一名戰士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應當說他或許把自己看成了最後的一個中國人。
時常想念的最後一個人是趙尚誌
1938年1月1日淩晨,在我北滿抗聯西征嫩江遭受重大損失、五萬名日偽軍加緊布置對北滿聯軍的最後一次“討伐”的前夜,北滿抗聯總司令(時稱東北抗聯總 司令)、威震敵膽的抗日英雄趙尚誌越過冰封的黑龍江,前往蘇聯方麵“求援”,隨即被扣押,從此失去自由。一年六個月之後,他終於被釋放,率領一支小部隊返 回東北,整個東北的鬥爭環境和我軍內部的環境已發生的巨大變化。北滿抗聯在他走後對一去不返的他的批判已經結束,形成了以三種軍總司令李兆麟為領袖的新的 領導集體,不再接納他的歸來。在接下來的二路軍三路軍伯力聯席會議上,三路軍的創始人趙尚誌因“犯有嚴重錯誤”而被開除黨籍,被安排到周保中的二路軍總指 揮部任副總指揮,不久後又被從國內戰場召回到伯力(原因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失去了周保中的庇護。三路軍又回不去,二路軍則視其為路人,當初令敵人聞風 喪膽的大英雄竟然成了新成立的伯力東北抗聯教導旅院內一個無人理睬的閑人。
趙尚誌怎麽辦呢?趙尚誌可以有許多選擇。他可以選擇申訴,向當時代表中共中央領導東北抗聯的中共駐莫斯科共產國際代表團申訴,甚至通過這個代表團向已經在 延安紮下根來的中共中央直接申訴;他也可以破罐子破摔,既然你們東北抗聯不要我,我幹脆就這樣呆下去好了。憑他的威望和功勳,沒有人會不讓他繼續呆下去, 一直到抗戰勝利的一天。
當然還有最後一種選擇,那就是:不管我趙尚誌身在何方,也不管你們如何看法,我趙尚誌都仍然是一個矢誌抗日到底的戰士,你們可以不要我,但是我卻不能不抗日,哪怕隻有自己一個人,我也要回到東北,回到打鬼子的戰場上去!
趙尚誌沒有選擇申訴,也沒有自暴自棄,性如烈火的他選擇了後者。1941年10月,他再次犯了一個錯誤,沒有經過當時東北抗聯教導旅的最高指揮員周保中的批準,帶著仍然願意跟隨他的最後五名戰士,越過黑龍江,回到了自己的國土上。
三個月後,他在攻擊鶴立縣日偽梧桐河警察署時誤入日偽特務的包圍圈,壯烈犧牲。
趙尚誌直到最後,也沒有實現隨著他的歸來,東北人民會一呼百應,再次掀起一波新的抗日大浪潮的願望,卻實現了自己的另一個心願。這個心願是: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抗日戰場上!
趙尚誌被弄到日偽鶴立梧桐河警察署後,日本人欣喜若狂。就是為了防備這麽個已經被抗聯隊伍自己不要的人,日本人曾經在長達數年的時間內,一直在黑龍江邊維 持著三道封鎖線。現在這麽輕易地就殺死了趙尚誌,他們不敢相信。於是,他們從刁翎城中,叫來了曾經已經投降日寇的原東北抗聯第九軍軍長李華堂辨認屍體。
李華堂“九一八”時是東北軍的一個營長,東北淪陷後拉起一支隊伍抗日,後來又響應中共建立抗日聯軍的號召,加入了趙尚誌為領袖的北滿抗聯總司令部。在相當 長的一個時期,他都是趙尚誌抗日路線的追隨者和趙尚誌本人的崇拜者。一九三八年冬,當趙尚誌赴蘇未歸,李華堂的九軍主力又隨三路軍總指揮部西上嫩江之後, 一向躲在深山裏不向日寇投降的李華堂成了孤家寡人。等到他的另一個結盟者二路軍也在日寇打擊下幾乎全軍覆滅時,李華堂終於承認了失敗,下山投降了日寇。日 寇果然沒有殺他,反而將他安置在刁翎城中,過所謂自由的“良民”的生活。現在,為了驗明趙尚誌的正身,日本人又將他帶到了梧桐河偽警察署。
在一間冰冷的房子裏,李華堂第一眼就認出了麵前的死者就是他矢誌追隨多年的抗日大英雄趙尚誌。盡管有不少日本人跟著,他還是哭了,大聲喊道:司令,你也這麽著了嗎?你也這麽著了嗎?他大哭嚎啕,被日本人強拉出去。
時常想起這一次的會見。這是曾經作為抗日結盟者的李華堂與趙尚誌的最後一次會見,趙尚誌已經死去,李華堂也已經投敵,可當他見了死去的趙尚誌之後,為什麽 仍要突然放聲大哭,重複說出剛才那樣一句話呢?李華堂當時要對趙尚誌表示的,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他有沒有想到過,雖然他努力在內心裏為自己的投降 辯解,可麵對著眼前的死者,心裏仍然明白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雖死猶生,而他雖然活著,其實已經死了嗎?
東北光複後,李華堂重新出山組織軍隊,被國民黨任命為第十五集團軍上將總司令,與挺進東北的我軍為敵,結果被我東北民主聯軍合江軍區剿匪小分隊圍擊於依蘭東部地區,負傷後被捕,死在押解的路上。
李華堂死之前,有沒有想到過當年他和趙尚誌在鶴立縣梧桐河偽警察團的最後的一次見麵呢?
不久前看到新編的電視劇《林海雪原》,想到書中寫到的作為匪首的謝文東和李華堂,不由得想道:當年他們也曾經是赫赫有名的抗聯八軍和九軍的軍長呢。隻是他們不像趙尚誌那樣死在了抗日戰場上。他們也曾經在艱苦的年代裏堅持過,卻沒有堅持到死。
開始寫這篇文章時《音樂會》剛剛出版一個月,寫完它卻是兩年以後的事了。我發覺,這兩年裏,雖然我寫下了這個題目,卻還是會時常想象這些我想要告別的人。
一天走在長安街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在我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下麵,是不是都躺著一個我們時常想念卻又時常想要告別的烈士?如果他們的鮮血沒有滲入地下並 且也不會凝固,我們這塊土地上是不是早就血流成河,我們的也包括我自己邁出的每一步是不是都會在這條血河裏激起洶湧的浪花?
周保中名言
“哪管饑餓疲乏,斷指裂膚,不顧暴風烈日,雷電雪雨,捐軀輕鴻毛,蕩寇誌不渝。”
隻有在上述背景下才能談戰爭中的人和人性。我們不能用"他們已經習慣了殘酷和死亡"這樣的句子來解釋老人的平靜。根本不是那麽回事,誰都不可能習慣殘酷和死亡,我們自己知道她們也是一些人,和我們一樣,我們無法習慣的事情她們也是不可能習慣的。老人今天所以平靜是因為當年她們不能不處在那種環境之中,沒有--我真正想說的是無法--屈服於那種殘酷(在抗聯史的某些階段死亡甚至都算不上殘酷,活著才是殘酷),相反卻挺過來了。我們不能理解在那種"曆史深處"和"曆史進程"(這都是你的話)中,這些和我們的生命一樣脆弱的人--尤其是女性和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是如何挺過來的,並且戰勝了殘酷,於是我們渾身打顫。理解這一切不容易,你得如同親曆般地走進這段曆史,走進這些人心裏。就我的理解,所謂戰爭中的人,其實就是一些不得不生活於戰爭中的不幸者,或者為了生存,或者為了尊嚴--個人的或民族的--不得不與敵以死相拚的人,他們身陷絕境,沒有別的路可走;而所謂戰爭中的人性,就是在所有的殘酷麵前從來仍不失去對於人的正常生活的勇氣與夢想,連同那些作為一個人的最基本的東西:比如對生的強烈渴望;對他人生命的尊重;對弱者的憐憫之心,哪怕在最不堪忍受的壓力下也不忘掉自己是個人而不是野獸等等。自然還有層次更高的東西,比如忠誠、責任感、羞恥心、堅守信仰、信守誓言(越是極端的環境對此越顯得瘋狂和偏執),等等。這些東西看似平常,但人們哪怕在和平時期也不一定都能做到,可那段曆史中的人卻做到了,於是這些說起當年的事仍讓我們打顫的"戰爭中的人"和他們表現出的"戰爭中的人性",就突然顯出了其偉大和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