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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讀書》,作者:朱光潛

(2008-07-03 05:26:19) 下一個
《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是朱光潛先生在旅歐期間寫給國內青年朋友們的一組信,分別是《談讀書》、《談動》、《談靜》、《談中學生與社會運動》、《談十字街頭》、《談多元宇宙》、《談升學與選課》、《談作文》、《談情與理》、《談擺脫》、《談在盧佛爾宮所得的一個感想》和《談人生與我》。按照朱光潛的話,是“願對於現在的青年,有些力量!”這裏選讀其中的第一篇《談讀書》,請慢慢讀! :-)

背景音樂:J. S. Bach 作曲的 Keyboard Concerto No.5

《談讀書》

朱光潛

學問不隻是讀書,而讀書究竟是學問的一個重要途徑。因為學問不僅是個人的事而是全人類的事,每科學問到了現在的階段,是全人類分途努力日積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這成就還沒有淹沒,就全靠有書籍記載流傳下來。書籍是過去人類的精神遺產的寶庫,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學術前進軌跡上的記程碑。我們就現階段的文化學 術求前進,必定根據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做出發點。如果抹煞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我們說不定要把出發點移回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縱然能前進,也還是開倒 車落伍。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賬,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重溫一遍,把過去無數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 受用。有了這種準備,一個人總能在學問途程上作萬裏長征,去發見新的世界。

曆史愈前進,人類的精神遺產愈豐富,書籍愈浩繁,而讀書也就愈不易。書籍固然可貴,卻也是一種累贅,可以變成研究學問的障礙。它至少有兩大流弊。第一,書多易使讀者不專 精。我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皓首窮年才能治一經,書雖讀得少,讀一部卻就是一部,口誦心惟,咀嚼得爛熟,透入身心,變成一種精神的原動力,一生受用不盡。現在書籍易得,一個青年學者就可誇口曾過目萬卷,“過目”的雖多,“留心”的卻少,譬如飲食,不消化的東西積得愈多,愈易釀成腸胃病,許多浮淺虛驕的 習氣都由耳食膚受所養成。其次,書多易使讀者迷方向。任何一種學問的書籍現在都可裝滿一圖書館,其中真正絕對不可不讀的基本著作往往不過數十部甚至於數部。許多初學者貪多而不務得,在無足輕重的書籍上浪費時間與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擱了;比如學哲學者盡管看過無數種的哲學史和哲學概論,卻沒有看過一種柏拉圖的《對話集》,學經濟學者盡管讀過無數種的教科書,卻沒有看過亞當斯密的《原富》。做學問如作戰,須攻堅挫銳,占住要塞。目標太多了,掩埋了堅銳 所在,隻東打一拳,西路一腳,就成了“消耗戰”。

讀書並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選得精,讀得徹底。與 其讀十部無關輕重的書,不如以讀十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真正值得讀的書;與其十部書都隻能泛覽一遍,不如取一部書精讀十遍。“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這兩句詩值得每個讀書人懸為座右銘。讀書原為自己受用,多讀不能算是榮譽,少讀也不能算是羞恥。少讀如果徹底,必能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涵泳優遊,以至於變化氣質;多讀而不求甚解,則如馳騁十裏洋場,雖珍奇滿目,徒惹得心花意亂,空手而歸。世間許多人讀書隻為裝點門麵,如暴發戶炫耀家私,以多為貴。這在治學方麵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麵是趣味低劣。讀的書當分種類,一種是為獲得現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識,一種是為做專門學問。為獲常識起見,目前一般中學和大學初年級的課程,如果認真學習,也就很夠用。所謂認真學習,熟讀講義課本並不濟事,每科必須精選要籍三五種來仔細玩索一番。常識課程總共不過十 數種,每種選讀要籍三五種,總計應讀的書也不過五十部左右。這不能算是過奢的要求。一般讀書人所讀過的書大半不止此數,他們不能得實益,是因為他們沒有選 擇,而閱讀時又隻潦草滑過。

常識不但是現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專門學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學分野嚴密,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以專門為藉口,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這對於分工研究或許是必要,而對於淹通深造卻是犧牲。宇宙本為有機體,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餘,所以研究事理的種種學問在表麵上雖可分別,在實際上卻不能割開。世間絕沒有一科孤立絕緣的學問。比如政治學須牽涉到曆史、 經濟、法律、哲學、心理學以至於外交、軍事等等,如果一個人對於這些相關學問未曾問津,入手就要專門習政治學,愈前進必愈感困難,如老鼠鑽牛角,愈鑽愈窄,尋不著出路。其他學問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專,不能博就不能約。先博學而後守約,這是治任何學問所必守的程序。我們隻看學術史,凡是在某一科學問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於許多它科學問有深廣的基礎。目前我國一般青年學子動輒喜言專門,以至於許多專門學者對於極基本的學科毫無常識,這種風氣也許是在國外大學做博士論文的先生們所釀成的。它影響到我們的大學課程,許多學係所設的科目“專”到不近情理,在外國大學研究院裏也不一定有。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 去嚼肉骨,豈不是誤人子弟?

有些人讀書,全憑自己的興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用全副精力去讀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仍是如此辦,雖然這兩書在性質上毫不相關。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這種讀法有如打遊擊,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泛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係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麵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麵知識可以很蒙昧。我的朋友中有專門讀冷僻書籍,對於正經正史從未過問的,他在文學上雖有造就,但不能算是專門學者。如果一個人有時間與精 力允許他過享樂主義的生活,不把讀書當做工作而隻當做消遣,這種蜜蜂采蜜式的讀書法原亦未嚐不可采用。但是一個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種學問的誌願,他就不能不有預定計劃與係統。對於他,讀書不僅是追求興趣,尤其是一種訓練,一種準備。有些有趣的書他須得犧牲,也有些初看很幹燥的書他必須咬定牙關去硬啃,啃久了 他自然還可以啃出滋味來。

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或是科目,或是問題。以科目為中心時, 就要精選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從頭讀到尾,以求對於該科得到一個概括的了解,作進一步作高深研究的準備。讀文學作品以作家為中心,讀史學作品以時代為中 心,也屬於這一類。以問題為中心時,心中先須有一個待研究的問題,然後采關於這問題的書籍去讀,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諸家對於這問題的意見,以供自己權衡去 取,推求結論。重要的書仍須全看,其餘的這裏看一章,那裏看一節,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丟手。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對於初學不相宜。不過初學者以科目為中心時,仍可約略采取以問題為中心的微意。一書作幾遍看,每一遍隻著重某一方麵。蘇東坡與王郎書曾談到這個方法:

“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並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願學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隻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學成,八麵受敵,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

朱子嚐勸他的門人采用這個方法。它是精讀的一個要訣,可以養成仔細分析的習慣。舉看小說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結構,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寫,第三次但求人物與故事的穿插,以至於對話、辭藻、社會背景、人生態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讀書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係統組織。比如看史書,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與政治的關係,則全書中所有關於這問題的史實都被這中心聯係起來,自成一個係統。以 後讀其它書籍如經子專集之類,自然也常遇著關於政教關係的事實與理論,它們也自然歸到從前看史書時所形成的那個係統了。一個人心裏可以同時有許多係統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許多“部首”,每得一條新知識,就會依物以類聚的原則,匯歸到它的性質相近的係統裏去,就如拈新字貼進字典裏去,是人旁的字都歸到人部, 是水旁的字都歸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斷的知識,不但易忘,而且無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識必須與舊有的知識聯絡貫串,這就是說,必須圍繞一個中心歸聚到一個係統裏去,才會生根,才會開花結果。

記憶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讀過的書所形成的知識係統,原本枝葉都放在腦裏儲藏起,在事實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於不讀。我們必須於腦以外另辟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裏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代是卡片。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采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采得一件就歸入某一門某一類,時間過久了,采集的東西雖極多,卻各有班位,條理井然。這是一個極合乎科學的辦法,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係統化。預備做研究工作的人對於記筆記做卡片的訓練,宜於早下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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