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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牆》,作者:謝宗玉

(2008-07-02 05:15:48) 下一個

背景音樂:Carl Nielsen 作曲的 Tågen Letter


《西牆》

作者:謝宗玉

砌新屋的時候,隻記得高興,沒想到日後會有那麽猛的雨。牆是土牆,又支棱得特別高,住進後的第一場雨就把一家人嚇壞了,來雨時陣風強烈,風夾著雨像個披頭散發的潑婦,一頭一頭往東牆上撞,隻一會兒,牆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紅的稠液順著牆麵流下來,別以為是雨撞破了頭,雨才傷不著呢,受傷的是土牆。雨像受了誰的唆使,說土牆的土站得太高太顯,就聯合風想把牆上的土重新帶回地麵。可牆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損的是我們,一場雨就把牆弄成這樣,往後的日子可怎麽辦?正在我們擔心東牆的時候,西牆被另一場雨同樣撕得遍體鱗傷。好在人字形的屋頂把南牆北牆壓得很低,伸出頭的屋簷把它們給護住了。

緊鄰東牆的還有一塊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為了給東牆找個蔽護,父親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點把屋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父親的心思,就老拖著說自家的勞力還沒長齊,沒有砌屋的實力。父親一咬牙,就說,隻要他盡早砌屋,我們全家都去幫襯。二狗要的就是這話。我們全家在二狗的屋場裏整整做了半個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東牆的問題總算解決。可二狗家的東牆又有新問題了。二狗被幾場雨淋虛了膽,忙在村裏尋找新的合作夥伴。

我家砌屋時村裏已有二十年沒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後,東邊就一幢傍著一幢,砌了八九幢。村裏沒有別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這麽點便宜。母親比父親的胸懷可能要窄些,為這事,母親幾次私下裏埋怨父親心太急。又說地基也沒選好。

是的,地基真的沒選好。西邊是一丘稻田,就算父親有心幫工,也沒有人家來傍著砌屋,西牆的問題就這麽一直懸著。風雨一場一場地刮,西牆的泥一層一層剝下,眼看西牆很快就不能承負屋粱的重量了。某個早晨起來,屋蓋下一家人竟有好幾個夜裏做夢,夢見屋子倒下來把一家人壓在下麵。父親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趕到山那邊買回一車石灰,把土牆粉刷了一番,以為這樣就成了。可幾場雨過後,石灰就一塊一塊大麵積逃離,沒過完那個冬天,牆上就隻剩最後幾塊貼心的石灰了。父親不得不另想辦法,一家人就選了幾個放晴的日子,織了很多草簾張掛起來,把西牆遮住。西牆突然像一個披著蓑衣的老農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許多。這樣也不管用,風太霸蠻了,還沒來得及等到一場雨,風就先自個兒把稻草一綹一綹扯下來往空中撒得紛紛揚揚.剩下的就是一些光杆簾篙了。

春天來到南方,整個村子都回潮返濕,什麽東西都在發芽,連空氣都透著芽綠色,濕潤的西牆上居然也生了幾根小草。那天早晨小妹把這個發現告訴父親,父親忙興衝衝地跑進屋,告訴正在做飯的母親,母親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說,大驚小怪的,你以為你還小哎?父親說,我找到西牆不受雨劈的辦法了。

等一場斜雨過後,父親在黏糊糊的西牆上大把大把撒上草籽。沒幾日,草籽發芽了,西牆頓時粉妝玉琢,煥然一新。過完春天,西牆就出落得像個美少女了,綠意盎然的草葉斜掛西牆,微風過處,就舞出許多美的極致。更重要的是驟然而來的夏雨再也傷害不了西牆,無數草葉就像無數隻伸出的手,雨滴打過來就被彈射出去,而草根則牢牢地抱緊土牆,再不讓泥土流失。父親的這個發明激發了母親的創造力,那年夏天,她在牆根種下一排爬山虎。她想一勞永逸。

秋天氣候幹燥,一牆草葉轉黃,西牆金碧輝煌,讓小妹有了許多逃避貧窮的童話般幻想。草死了。草根卻牢牢地抓住牆壁,風再也扯不動它。一牆衰草就這樣為西牆擋了幾年風雨。後來爬山虎長大了,細細膩膩地爬了一牆,西牆就長滿了無數的耳朵。我說出這個比喻時,我和小妹越看越覺得形象,就在牆根下笑得像兩隻滾瓜。有一牆的耳朵守著我們睡覺,從此夢也香多了。有這樣的父母真是福氣,我心底的詩心應該是在那時就種上了。

覆蓋著爬山虎的西牆同大地一齊榮枯,也就同大地一樣永恒。春芽夏綠秋黃冬枯了很多年,仍然春芽夏綠秋黃冬枯。西牆像一年換一次血液,永遠也不會老去。

村莊裏的時間就這麽在西牆邊凝固了,日子太濃太稠,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和小妹選擇了逃離。我們各自隱居城中,日子飆風而過,生命也掂不出個輕重。

若幹年後,我們回到村莊,村莊已變得非常陌生,除了西牆依舊,還舉著一壁耳朵。

選自《天涯》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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