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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票瑣憶》,作者:董橋

(2008-06-02 05:16:09) 下一個

《藏書票瑣憶》
作者:董橋 

七十年代在巴黎一家舊書店看到滿滿幾盒藏書票,是老板的珍藏,不賣,帶我去的台北朋友跟他熟稔他才拿出來讓我過一過眼癮。朋友多年前移民美國了,那家舊書店在哪條街上我也記不清了,幾度重到巴黎都無緣訪舊。是仲夏,我們走過很多小巷小弄,彎彎曲曲盡是一些有趣的小舖子。栗子樹開滿小花。賣報紙雜誌的老太太坐在報亭前喝咖啡抽香煙。不遠處一爿花檔的老板娘拿著賬單點算一盆盆剛送到的鮮花。路人匆匆,麪包飄香,依舊是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第五章裏的 巴黎。舊書店老板要我看一套十二款花卉藏書票,說票主是法國一位一心集藏花卉舊書的藏書家。兩款《金銀島》插圖的藏書票票主是英國十九世紀書商,買賣 Robert Louis Stevenson 的書出名。我讀成大的時候係主任傅從德老師迷戀《金銀島》,一口英語漂亮得不得了,五官輪廓清貴得像洋教士,一副金絲眼鏡架在高高的鼻 梁上,禿了頂的頭顱長年亮如皎月,一襲褐色西裝配一條猩紅領帶四年不髒不皺。聽說他在鼓浪嶼讀英文學校,英國老師從小教大的,英文比中文強十倍,囁囁嚅嚅說一口廈門腔調的國語。“真可惜,”老師說,“史蒂文森一生肺病,四十四歲腦溢血死在南太平洋一個島上!”     

從巴黎回倫敦我更喜歡玩藏書票了,讀遍寫藏書票的老書新書,找書商朋友威爾遜指點我搜獵西方古今珍品,入了藏書票協會跟會員交換藏品,幾年之間匣子裏分門別類的書票漸漸像樣, 還跟協會裏三兩英國前輩交了朋友。藏品最多的柯林 Colin Fowler 是藍姆迷,請西班牙木刻畫家替他做一款藏書票貼在他集藏的藍姆集子裏。那張木刻刻書桌書架,他很滿意,我倒嫌線條太粗獷,勸他找銅版畫家再做 一款。他找了好幾個月找不到稱心的畫家,終於用了 Charles E. Brock 給《伊利亞隨筆》畫的一張插圖做出一款雅致的新書票: "From the Charles Lamb Collection of Colin Fowler"。 有一天,柯林在舊書店裏買到一款 Fred Bason 的藏書票。他不知道貝森是誰。我也不知道。我們跑去問老書商克裏斯。克裏斯是會走路的百科全書,隨口說了幾段貝森的故事,我早年粗略記下來寫進《藏書家的心事》。貝森又窮又愛書,一輩子到處搜購舊書,讀完一批賣一批。他編過一冊《販書清單》,也編過毛姆書目,出版四冊《日誌》。他說他母親要他進理發店當理發師他不肯。母親說隻要每星期賺得到三十先令她才肯讓他買賣舊書。為了這三十先令他什麽瑣碎的差事都做。每個星期六下午還到一家賣舊家具舊鋼琴的舖子裏彈鋼琴,用琴聲招攬顧客買鋼琴,賣出一架他抽幾個先令傭金。貝森跟毛姆是老朋友,那年月毛姆很紅,誰要買毛姆親筆簽名的初版書貝森照著訂單讓毛姆一本一本簽名,書錢兩人對半平分。     

我亂讀藍姆讀了那麽些年隻讀懂皮毛,幾經柯林點撥才讀出一點血色,恍然領悟伊利亞小品中一些精致的念想。我那陣子也用功讀了不少老書,珍.奧斯汀的小說我讀得很用心,她的文字清純極了,心思瑣碎而筆勢凝練,文氣比藍姆暢亮。柯林年長我十多歲,典型的英國老一輩讀書人,他說奧斯汀敘事文字確然明媚,腹中學問筆下功力卻遠遠不如藍姆。我素來不敢頂撞柯林,英文又是他的母語不是我的母語。我把話題挪開幾寸,說我其實也愛讀藍姆的書信:“他的信寫他的真性情,不戴伊利亞的麵具,”我說。“你最喜歡他的哪一篇隨筆?”柯林顯然不讓我開蹓。“《古瓷器》!”我 答道。“難怪你集藏那麽多小文玩!”過了沒幾天,柯林約我到克裏斯舊書店一敘,送了我一張著名油畫《書癡》的小小複製品,說是站在書架前木梯上吹灰塵抹舊書的老先生跟《古瓷器》裏賣 Beaumont and Fletcher 戲劇集給藍姆的老書商一樣有趣。那幅印得很逼真的畫現在還掛在我的書房裏。又過了沒幾天,柯林郵寄十九世紀末一款藏書票給我,票上用的也 是《書癡》,印成泛黃的咖啡色。這張藏書票 Leonora 說好玩拿走了。最近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碰見一本一九二七年編印的 Revelations of Divine Love,封麵內頁上竟然貼了這張《書癡》藏書票: "From the library of William Charles Willner"。 書很小, Sangorski & Sutcliffe 的藍皮金裝,我買了。“柯林過世十幾年了,” Leonora在電話裏說,“不是巧妙是神妙。可惜我至今還查不出 William Charles Willner 是誰!”     

收到全套 The Life and Works of Charles Lamb 我衷心景慕十二冊封麵上的彩色皮畫。柯林最喜歡 C. E. Brock 的這些插圖,找過玩攝影的朋友替他一張張拍照鑲鏡框掛在書房裏,選了那張老書商點蠟燭吹掉書上灰塵的黑白畫印了一批藏書票。那天,他請幾個朋友到家裏喝下午茶,書架上擺滿幾十種藍姆,光是布麵套裝全集至少有六、七套,皮裝的有兩套。坐在輪椅上的弗勒太太牽著柯林的手笑得很俏麗:“我們家今後就叫 Lamb House 了!”那是 Henry James 故居的堂號,《奉使記》在那裏完稿。我借 Detached Thoughts on Books and Reading 封麵皮畫做一款藏書票紀念英倫訪書歲月,應紅說要給我印一批貼在北京作家出版社快出版的大陸版《今朝風日好》。  

== 蘋果日報20071209 ==

背景音樂:Starlight, 排簫演奏:Gert Gun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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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揚的青春 回複 悄悄話 哈哈,不是害我吧!:-)

有同情心源自善,有敬畏心源自自知之明,有了這兩顆心,人的底色就很好,再有一顆積極自信陽光的心,人生什麽時候嘎然而止都不遺憾。

嵇康臨死彈琴,以優美的姿態蔑視邪惡、殘暴的世間醜陋,堅守對自我的期許,這是何等的“雅量”,何等的美。讀到於丹的昆曲,就總是聯想到魏晉的美,所以總是左瞧右看,就是手跟不上腦子想的,不過這麽陽光燦爛的夏季,坐在電腦前無論如何都是個懲罰。:-)




飛揚的青春 回複 悄悄話 董橋愛讀書,馮唐也愛讀書,馮唐寫過一篇《你一定要少讀董橋》,像用削尖的指甲寫的,留在這裏。

你一定要少讀董橋

作者:馮唐


在走過的城市裏,香港最讓我體會後現代。我對後現代的定義非常簡單:不關注外在社會,不關注內在靈魂,直指本能和人心,仿佛在更高的一個物質層次回到上古時代。在長江中心的25層看中環,皇後大道上,路人如螞蟻,耳朵裏塞著耳機,麵無表情,汽車如甲蟲,連朝天的一麵都印著屈臣氏和湯告魯斯(大陸譯為湯姆克魯斯)新片《最後的武士》的廣告。路人和汽車,都仿佛某個巨型機器上的細小齒輪,高效率高密度地來來往往,湧來湧去,心中絕對沒有宏偉的理想和切膚的苦難。絕大多數人的目的簡潔明了:衣食住行,吃喝嫖賭,團結起來為了明天,明天會更美好。

所以很容易說香港沒文化,是個錢堆起來的沙漠。這個我不同意。香港至少還有大胖子才子王晶,陳果,還有酷哥黃秋生,曾誌偉。但是,這樣的地方不容易長出像樣的文字。李碧華是異數。即使中非某個食人部落,幾十年也出一個女巫,善夢囈,句式長短有致,翻譯成漢語,才情不輸李清照。

有人會說,香港有金庸。可是,金庸有文化嗎?除去韋小寶的典型性直逼阿Q,其他文字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略同《七俠五義》,低於《水滸傳》。而且,金庸的幼功是在大陸時練成的,和國民黨的教育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到了香港以後,基本是輸出。

還有人會說,香港有董橋。

董橋的背景燦爛:台灣外國語文學係的科班、倫敦大學的訪問學者、美國新聞處《今日美國》叢書編輯、英國BBC時評員、《明報月刊》總編輯、《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明報》總編輯、中年藏書家、英國藏書票協會會員。在海外,有蘇柳鼓吹,在大陸,有陳子善呐喊。蘇柳寫過一篇文章,陳子善編過一本文集,題目都叫《你一定要讀董橋》。 如果評小資必讀作家,董橋比列其中。

董橋的好處,反反複複說,無非兩點:文字和古意。

董橋的文字,往好了說,仿佛塗鴉癖乾隆的字,甜膩。仿佛甜點,吃一牙,有滋味。吃幾坨,倒胃口,壞牙齒。比如:“筆底斑駁的記憶和蒼茫的留戀,偶然竟滲出一點詩的消息。”比如:窗竹搖影,野泉滴硯的少年光景揮之不去,電腦鍵盤敲打文學的年代來了,心中向往的竟還是青簾沽山,紅日賞花的幽情。其實寫這種東西,用不著董橋。我見過幾個以寫青春美文出名的東北糙漢,經常在《希望》、《女友》之類的時尚雜誌上發文章。聽說冬天三個星期洗一次澡,夏天兩個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撲鼻,鼻毛濃重。他們張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上下著玫瑰色的小雨,我從單杠上摔了下來,先看見了星星,然後就看見了你。”

董橋小六十的時候,自己交待:“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他一定得意他的文字,寫過兩篇散文,一篇叫《鍛句煉字是禮貌》,另一篇叫《文字是肉做的》。這些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好象麵對一張大白臉,聽一個六十歲的藝妓說:“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每天畫我的臉,一絲不苟,筆無虛落,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的肉的每一個人。”

文字是指月的手指,董橋缺個禪師幫他看見月亮。意淫的過程中,月上柳梢頭,在董橋正指點的時候,禪師手起刀落,剁掉他指月的手指。大拇指指月就剁大拇指,中指指月就剁中指,董橋就看見月亮了。

董橋刻過一枚董橋依戀舊時月色的閑章,想是從鍛句煉字中感覺到舊時的美好。舊時的美好還延伸到文字之外的東西:比如魯迅的小楷,知堂的詩箋,胡適的少作,直至鬱達夫的殘酒,林語堂的煙絲,徐誌摩的圍巾,梁實秋的眼鏡,張愛玲的發夾。這些“古意”,又反過來滲入董橋的文章,叫好的人說恍惚間仿佛晚明文氣重現。

學古者昌,似古者亡。宋人寫不了唐詩,元人寫不了宋詞。忽必烈說:文明隻能強奸掠奪,不能撫摸沉溺。周樹人的文字,淩厲如青銅器,周作人的文字,內斂如定窯瓷器。他們用功的地方不是如皮肉的文字本身,而是皮肉下麵的骨頭,心肝,腦漿。

其實,香港的飲食業,天下第一。對於香港,不要苛求。少讀董橋肉肉的文字,多去灣仔一家叫“肥肥”的潮州火鍋,他們肉肉的牛肉丸實在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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