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請你表揚》,作者:北北
(2008-05-22 16:52:30)
下一個
《請你表揚》
作者:北北
怪人楊紅旗
楊紅旗到報社來找我,他人未走近,一股泔水的味道就已經搶先抵達。我瞥一眼他的衣領,那上麵堆積著一層厚厚的肥料,讓我差點反胃。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長得十分矮小,像個未發育的中學生,說起話來也幼稚,他說請你表揚表揚我吧。
我們報紙讀者的定位是市民,總編大人上任不久,一副雄心壯心衝雲天的嚇人模樣,其手段無非是讓采編人員跑跑跑,跑出一條條供市民們在茶餘飯後解悶消遣的刺激消息來,於是我們便像無頭蒼蠅似地拚命搜括張家長李家短的花邊故事,讓其充斥版麵,讓市民們的眼睛為之一亮,市民們眼睛發亮了,才能心甘情願地掏錢買報紙,我們的報紙也才能興旺發達。從前報紙引導讀者,現在報紙迎合讀者,讀者的胃口成了我們的指路明燈,我們搶消息揮汗如雨,卻怎麽也趕不上讀者胃口的壯大速度。我估計再這麽下去,讓居委會大媽來報社當 總編應該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楊紅旗倒是給我講了一個色彩濃鬱的故事。兩個多月前,也就是2月14日半夜12點左右,在光明路的一個拐彎處,他發現一個男人扒光了一個女人的衣服,正要強奸,於是他大吼一聲衝上去,把男人趕跑,把女人救下,那女人原來是南方大學的學生。整個事件的敘述過程,楊紅旗一直語序混亂,結結巴巴,嘴唇哆哆嗦嗦,額頭上的汗一粒粒滲出來,掛滿了那張馬刀似的長臉上。
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個假故事。2月14日那天下著雨,我記得很清楚,很大的雨,2月14日是情人節,我和女友米衣去看電影《沒完沒了》,出來後外麵一粒粒黃豆大的雨讓我們寸步難行。米衣嘟嚕著嘴說,這雨真討厭,怎麽也沒完沒了的。
這座城市是東西走向的長條形,南方大學在最東麵,光明路在最西麵。下著那麽大的雨,南方大學的女生吃飽了撐的竟跑到光明路去幹什麽,而且獨自一人?楊紅旗看出我的不以為然,他急起來,兩隻手舉起來胡亂舞著,把自己救下女大學生的故事又從頭說了一遍。這一次他的敘述更疙疙瘩瘩,而且有幾個細節出現了偏差,比如原先他說聽到女人喊救命聲,他騎著自行車急急忙忙趕過去,然後從車上跳下來,不想竟一腳踩住雨衣的一角,自己先跌了一跤,那男的嚇得跑走了。但後來他又說自己騎著自行車經過光明路時,低著頭急急趕路,一直到跟前,才看到一個男的壓住一個女的,女的哭著叫救命啊救命啊我是南方大學的學生快救命啊,於是他就猛地跳下車,不等那男的回過神來就一下子撲了過去。又比如,原先他說光明路的路燈不亮,雨又撲進他眼中,所以他兩眼迷迷糊糊的,什麽也看不清楚。而後來又說那個女的個子很高,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巴很小,長得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心理學上好像有種病叫狂想症,我以前並不知道得這種病的人會是什麽樣一種狀態,現在打量著楊紅旗,我猜想也許就是他這種樣子吧。
我看看表,已經耐性有限了。想當初讀大學時,我雖然整日蔫蔫的得過且過,不過真要讀起書來,我也隻讀博爾赫斯、加繆、福克納、索爾·貝婁等人的。誰知道轉眼之間,進了市民小報,整個人就仿佛一腳踏空,跌進嘈雜的世俗之地,蛛網塵土撲麵而來,雞毛蒜皮接踵而至。米衣安慰我說,既來之則安之,雜草叢生的地方更容易使你一枝獨秀,記者這職業還是蠻不錯的,抓得到好題材的話,有時隻要一兩篇也就出名了。
我的女友有著強烈的上進心,這是我愛她的出發點,我想我這人胸無大誌鼠目寸光也就罷了,總得找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互補一下吧,於是就愛上了米衣,愛上米衣我才會隨她來這個城市,來了這個城市才進了這樣的報社,進了這樣的報社才會讓耳朵被楊紅旗的故事折磨一個多小時。我站起來,說,好吧,我知道了。
楊紅旗卻不肯站起,他坐在我對麵,俯著身子仰著頭,盯了我半天,問道:你是說同意了,同意在報紙上表揚我了? 我環顧左右,一塊塊擋扳隔開的同事已經三三兩兩站起準備吃午飯了,我有點羨慕他們,覺得他們比我幸福。幸福這東西是無形的,變化多端的,缺乏一個固定標準的。我冷了,見別人多穿了一件毛衣,就覺得那人幸福;我餓了,見別人正有一塊饅頭可啃,就覺得他幸福;我大便急了,見別人正占住茅坑,就覺得他幸福。而現在,我煩了,見別人可以不被楊紅旗纏著,便也覺得他們比我幸福。我說,這事不好報道。 為什麽?楊紅旗霍地站起來。
我說,這件事的真實性我不敢肯定,假新聞是我們報紙的大忌,我不能寫。
楊紅旗說,假的?你是說我救人是假的?
我感到楊紅旗與剛才有點不一樣了,他說話一下子就停止了結巴,他的嘴唇一下子就停止了哆嗦,他的額頭一下子也停止了冒汗。他說,我救了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救了人,她是南方大學外語係四年級的學生,她的名字叫歐陽花,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她,她會告訴你我救人是真的!我肯定是真的!這時的楊紅旗已經判若兩人了,剛才他好似一隻羔羊般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突然把羊皮一揭,就露出比狼還凶的表情,兩個眼珠子猶如兩枚子彈嗖嗖嗖向我飛來。接著,他還不盡興,又突然弄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場麵:揚起手,巴掌花朵一樣在 空中劃過,然後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
校花歐陽花
我們報紙雖然低三下四地把讀者當親密愛人看待,終日一門心思琢磨著他們的口味,但有人登門來拍桌子,還是把大家都惹毛了。總編大人氣得臉色發黑,脫口就罵道他媽的!報社的尊嚴就是他的尊嚴,報社的榮譽就是他的榮譽,怎麽能讓人隨便把桌子拍了去。不過畢竟是總編,思想覺悟業務素質都不會缺乏,氣過罵過之後,他回過頭又對楊紅旗感興趣起來。他說,如果-----萬一------總之要是這個楊紅旗說的是真的,我們倒是可以好好炒一炒的,肯定有賣點,所以不妨深入采訪一下。
這個任務就責無旁貸地落到我頭上。
我在南方大學找到歐陽花。楊紅旗說得沒錯,這真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漂亮得眩目。但她的個子並不太高,眼睛也不太大,嘴巴更不太小,她的漂亮其實不體現在具體的哪個部位,而在於整體氣質,渾身上下就像一個團結友愛的優秀集體,各個零部件都彼此關照得深情款款,相互輝映得完美無瑕,讓人怎麽看怎麽舒服。
我掏出一張名片,歐陽花很優雅地接過,看了幾眼,抬起頭,再優雅一笑。
我知道這年頭美女多如牛毛,就像我母親說的,簡直在一眨眼之間就不知從哪兒嘰哩咕嚕源源不斷冒出來了。我母親那個時代,連歌星影星都歪瓜裂棗居多,姿色出眾的實在難覓幾個,而我母親,僅僅因為比別人牙齒周正一些,臉頰又少幾粒雀斑,就成了聞名遐邇的天仙。我猜測母親該為自己生得及時狠狠慶幸一下的,在貧瘠與蒼白的歲月中,她總算幸運地鶴立雞群過了。換了如今,你隨便看看雜誌的封麵女郎,隨便看看電視劇的女主角,隨便看看T型台上的模特兒,總之就是亂花迷人眼。千朵花萬朵花,歐陽花也是毫不遜色的一朵花,何況她有大學作為背景,何況她還有一些很響亮的銜頭在身,比如校學生會主席,比如校藝術團副團長等等,這就使她的美立體起來,多姿起來,既有廣度也有深度。
而且歐陽花還有很好的親和力,見麵不到一分鍾,我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了。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說實在的我本來最不擅長與陌生人打交道。我的擅長是縮在自己的思想中,金戈鐵馬自由馳騁,聰明智慧便達到最飽和的狀態,而一旦走出個人空間,一旦與陌生人接觸起來,就會沒來由地緊張窘迫。所以說起來記者根本就不是我首選的職業,無奈米衣一定要回到這座城市,而這座城市隻有那個報社願意接納我,我不當記者都不行了。
歐陽花說,我挺愛看你們的報紙。
我很意外,歐陽花這樣素質的人,她愛看我們的小市民報?
歐陽花說,你們報紙辦得很有生氣,每天都有很多各式各樣的社會新聞,是我了解社會的一個很好路徑,所以每天我都翻翻看看。 我愉快起來,不管怎麽樣,畢竟我是報社的一員,報紙能被人歌頌,聽起來總是絲絲入耳的。於是我就講起那些社會新聞的來源,講起總編是怎麽催趕我們東奔西跑不擇手段,我顯然是用洋洋得意的口氣說的,好像我一向都很欣賞我們的報紙以及總編大人似的。歐陽花側著頭,以一種天真與成熟和諧交織的表情專注聽著,這鼓勵了我,我越說越起勁,差不多已經把找她的目的忘了一幹二淨。後來還是歐陽花提起來,她問,你今天找我,需要我幫什麽忙呢?
我一怔,然後幾乎是羞愧地笑起來。我說,我來采訪你,你認識楊紅旗嗎?
楊紅旗?歐陽花思索著,誰是楊紅旗?
我就把楊紅旗來報社的經過和他說的那個雨夜救人的故事一一道出。歐陽花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渾圓。這這這,怎麽會有人開這樣的玩笑?!她聲音變形,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又盡量用柔和的語調把楊紅旗的長相比比劃劃描述一番,我說他個子這麽矮,臉這麽長,說話這麽結巴。
歐陽花連連搖手,她說不可能不可能,我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人?
我算算時間,今天是4月26日,離情人節已經兩個多月了。為什麽事情過去兩個多月後楊紅旗才提起?這是我突然想到的問題。不過想歸想,我還是繼續把問題問下去。我提起楊紅旗身上的味道。忘了他身高,忘了他長相,那股味道總不該忘吧。現在楊紅旗隻要一出現在我腦中,我就馬上想打噴嚏,吸進呼出的都是強烈的泔水味。但歐陽花還是搖頭,她腦袋撥浪鼓般晃著,一串水珠便跟著四下濺去,其中幾滴還落在了我臉上。她說,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我跟他素不相識,他為什麽要編出這樣的一個故事來?
我沒有想到歐陽花會這麽難過,她的淚水讓我有些慌起來。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下。其實如果他真救了你,我寫文章時也不會用你的真實姓名,最多弄一個化名。
歐陽花還是搖頭,眼裏的淚流得更猛了,而且鼻涕也跟著嘀嘀嗒嗒的下來。我有些內疚起來,掏了一張香巾紙過去,她接過,先擦了眼,再擦了鼻。古國歌,她直呼我的名字,我謝謝您了。
我說,謝我什麽,我讓你傷心了,有什麽好謝的。
歐陽花說,至少是你讓我知道有人在跟我過不去。
我想想,覺得她說得有理。我要不來采訪,她還蒙在鼓裏,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楊紅旗那個故事裏的主人公。不過,也無非是一個杜撰的故事,歐陽花何必受傷成這樣?就是真有那麽回事,也還是強奸未遂嘛。
女友米衣
現在我想不起自己是用什麽口氣跟米衣說到歐陽花的,我似乎隻是輕描淡寫地把見歐陽花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米衣就臉色大變,接著突然暴跳起來,失聲喊道:古國歌你是不是看上她了?然後竟也淚水滂沱。米衣一向說話慢聲細氣的,有著吟詩般的抒緩與柔軟,她至少對我從來沒使用過這種腔調,也沒有這麽神經質過。我嚇了一跳,頓時思維出現了空白,再回過頭望去,剛才說了什麽話,就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我看上歐陽花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經有女友了,女友是米衣。當初在大學時我人高馬大的,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而嬌小玲瓏的米衣則坐第一排。每節課我的視線都要爬山涉水跨越重重腦後勺,才能抵達遙遠的黑板。讀書我的興趣有限,如果碰到一個水平一般的教師,就更加昏昏欲睡。這樣,我的眼珠子就無法安份下來,左轉右轉,最後總是落到最前方一個惹人憐愛的小腦袋上。我追求米衣是從大二開始的,米衣起先看不起我,嫌我做任何事情都無所用心,馬馬虎虎。但她經不住我的軟纏硬磨,終於投降。不過她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就是做事要認真起,第二畢業後必須隨她走,因為她是獨女,父母離不開她,一定要她回老家去。我那時頭腦正發熱,當然隻會滿口答應。有些男人愛好廣泛,除了愛錢愛權外,還衷心愛女人。我也愛女人,但我不愛追女人,追女人太費心勞神了,還得把自尊心暫時藏得嚴嚴實實。追米衣的過程已經把我累壞了,再去追歐陽花,我沒有這個幹勁了。我說,米衣,你別瞎猜瞎想,我都拋棄爹娘從大老遠的北方跟你跑到濕漉漉的南方來了,我這一輩子都賴著你不放了,怎麽還會愛別人?
米衣眨巴眨巴眼睛,臉色好轉了一些。她說,但是,剛才你說起她時,明明很不對頭。
我說,我哪裏不對頭了?
米衣做出寧事息人的樣子,她說,算了,不要說了。可能我確實也太過敏了。
我的好奇心懸在那裏,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怎麽個不對頭法,不過米衣不說,我也沒辦法。這件事雖然過去了,我總覺得心裏還是留著一個疙瘩。第二天收到陌生的傳呼,回過去,竟是歐陽花的。歐陽花說,古記者,我想請你喝咖啡。我脫口就說好好好。話音一落,我就發覺自己挺激動的,這樣不好,我激動什麽呀我。
為了避嫌,這次我把米衣帶上了。歐陽花已經先坐在咖啡館內了,見我旁邊跟著米衣,也不意外,一抬手,一起身,落落大方地打過招呼。我想至少這一點她還是比米衣強的,米衣在大學時可不出眾,整天埋頭讀書,其餘的活動一概不參與。其實女人還是興趣廣泛一點好,多才多藝一點好,女人多才多藝了,就會像塊優質的多棱鏡,不經意間不同的角度都會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來,讓人眼花繚亂樂趣橫生。當然這一點我是現在才在腦中清晰起來的,以前卻覺得無所謂,以前認為隻要是女人,我看中她她也看中我,就行了。
我點了咖啡,點了小碟,請客還是我來吧,我是男人。歐陽花笑笑,也沒多客氣。她食指與拇指拎住小勺子,翹著小拇指緩緩地攪動咖啡,芳香便像一條條有形的物質,順著她的小拇指一縷縷往上飄揚。我知道她是為楊紅旗的故事而來,否則她幹嘛要請一位隻有一麵之交的人喝咖啡?但是一開始她並不說楊紅旗,她說起自己的畢業分配。南方是全市最好的大學,若在前五六年,南方大學畢業的學生還是熱門的搶手貨,可惜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各個單位都人滿為患,推辭唯恐不及。
歐陽花說,我聯係了海關,單位挺好的,他們基本上同意了。
我連忙道賀。想起自己畢業時坐以待斃的無能,心裏真是慚愧。米衣這方麵也強不了我多少,她死活要回這座城市,而且回到這座城市還必須進第一流的好單位,卻找不到一雙有力的大手給予幫助,最後隻好靠自己,考上了研究生,她報考的就是南方大學。她本來也逼我報考,我嚇得麵如死灰,說真的這比逼我跳樓更可怕。幸好這座城市的小市民擴版,登出廣告,招聘一些記者,我就去應聘,結果如願以償。就社會地位而言,現在我已遠在米衣之下了,聘用的記者在報社裏隻是臨時工,飯碗說丟就丟,而米衣是研究生,算得上是級別較高的知識分子,未來還有無限廣闊的發展空間。我指著米衣對歐陽花說,你們是校友,她是中文係的研究生。 是嗎?歐陽花很高興。 米衣點點頭,說,我知道你,你是我們學校的名人。
歐陽花笑得更開心了,詳細詢問了米衣是哪個專業的、導師是誰等等,最後話鋒一轉,說,認識你們太好了,這還得感謝楊紅旗哩! 我相信楊紅旗絕對無法想象得到我會與歐陽花坐在這樣的環境中,優悠喝著咖啡閑聊起他。歐陽花的情緒已經與上次判若兩人了,她楊紅旗長楊紅旗短地說起來,不時夾著嘻嘻的笑。她說,我想來想去想不出怎麽得罪了這個人,他居然編出這麽蹩腳的故事,天底下真是 無奇不有。
我說,2月14日那天你真的沒到光明路去過?
歐陽花說,古記者,你還不相信我?楊紅旗是什麽樣的人,我沒見過,你卻是見過的。現在這個社會你是比我了解的,我不知道這個楊紅旗究竟想打什麽主意,但我推測不外乎榨錢。真是搞錯了,我哪有錢?我父母都下崗了,他想榨錢也不打聽清楚再動手。 我嗯嗯應和著,腦中把楊紅旗那天來報社的經過重現了一遍,自然一股泔水又撲鼻而來。救下差點被人強奸的女大學生,這故事沒多少刀光劍影,其實已經算不得什麽大新聞了,充其量在報屁股上弄上幾百字,其重點還不是落在好人好事上,而是落在強奸未遂上。讀者對好人好事早已沒有興趣,對強奸二字卻是有興趣的。所以,說到底楊紅旗也撈不到什麽好處,他到底安的是什麽心?
我把情況向總編大人做了匯報,他眯著眼思量片刻,斬釘截鐵地說:這件事可能包含著一個驚天大新聞,應該不惜代價追蹤下去。 其實我很希望他揮揮手說那就到此為止吧。我有點怕再跟歐陽花接觸,我對自己的內心活動似乎開始難以把握了,況且,米衣也不樂意,即使我把她帶在身邊,她臉上照樣陰沉沉的。她說,這個歐陽花,絕對有問題!
勞模楊勝利
我出了趟差,到楊家村找楊紅旗。
楊家村就在城市的邊上,種了大片大片的蔬菜,蔬菜是村裏的經濟支柱,那一排排頗為氣派的新房子,估計也都是菜葉子換來的。村裏的人對楊紅旗很陌生,一問三不知的。我隻好這樣那樣形容起楊紅旗的長相,他們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楊勝利的兒子啊,你幹嘛早不說。然後就有人熱心地指路,說就在那裏,就是房子很破的那一間。
楊紅旗家的房子的確是全村最破舊的,在一幢幢新房子的包圍中,楊家的老木屋就像一塊瘡疤醜陋地貼在那裏。我在門外問有人嗎?裏頭沒人應。我便走進去,在屋裏轉了一圈。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黑乎乎的四處掛著蛛網。不過,我一走進來,便覺得這屋子特別,很特別。特別在哪裏呢?我左右打量著,眼光最後被四麵牆上死死吸引去,牆上沒有一寸空隙,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獎狀一張挨一張地密布其上,外麵還蒙上一層透明塑料,獎狀上的名字都是楊勝利。
有人咳嗽了一聲,聲音很微弱,我還是聽到了。尋聲而去,才發現裏屋其實有人,那人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隻露出半張臉。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我說對不起打擾了,我想找楊紅旗。
你是誰?那人問,他的聲音甕甕的,仿佛聲帶千瘡百孔,氣流通過時,已經四下逃散得差不多了,等到說出口來,就隻剩一絲微弱得無乎聽不見的聲音了。
我報出我們報紙的名字,我說我是記者,想找楊紅旗了解一些事。
您是記者?那人一掀被子,似乎想坐起來,卻明顯力不從心,隻抬了抬身子,又軟綿綿倒下了。這時我看清他是個老人,已經皮包骨頭,兩個眼珠子誇張地摳進去,像兩個深洞。您您您是記者?記者找我兒子?他反複說著,好像懷疑我的身份。我相當緊張,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到一個人竟會被歲月折磨成這副樣子,實在太可怕了。
您您您------那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手從棉被中取出來,然後費了更大的勁舉起來,在半空中劃來劃去。我疑惑了好一陣,終於明白他是引導我看牆上。這個屋的牆與外麵一樣,竟然也貼滿了獎狀,獎狀上的名字仍然是楊勝利。
煉鋼積極分子,農業學大寨標兵,批林批孔先進分子,開荒種地模範-------我邊看邊讀,邊讀邊笑。床上的那人也笑,他的笑是伴著一陣陣強烈的咳嗽聲的。我突然回過神來,他就是楊勝利,就是楊紅旗的父親。
楊勝利手又伸進枕頭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四方方的布包,打開來,又是一個四方方的硬紙皮夾子,再打開夾子,裏頭才是一張發黃變脆的報紙。我一看,竟然是我們報社1958年出的。楊勝利難道跟我們報紙有關?哦,原來這份報紙的頭版頭條就是是寫楊勝利,說他如何帶領楊家村群眾大幹快上,創下畝產超萬斤的人間奇跡。旁邊還配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楊勝利還年輕蓬勃意氣奮發,胸前抱著一捆沉甸甸的稻子,張著大嘴笑得臉上肌肉快綻破了。
我看報的過程,楊勝利也認真看我,並且內心活動劇烈,這是我從他臉上看出來的。楊勝利的臉已經枯如一塊老木樁,皮膚焦化了,牙齒掉光了,他基本已經做不出什麽表情了,但努力做著,嘴唇嚅動,眼睛眨巴,皺紋七拉八扯,我便明白他是在激動中,他為自己激動。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一張幾十年前的報紙在手,一個幾十年前的風雲人物在眼前,一切都恍然如夢,這樣的場麵從前我連想都沒想到過,如今卻竟然碰上了,說起來真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黴。
很快我走到屋外,裏頭的氣味差不多已經讓我窒息了,這味道與楊紅旗身上的大同小異。屋外聚了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都挺興奮的樣子,嗬著嘴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有人問了一句:你是記者?我說是啊。人群中哄的一聲就笑起來。我說,我是來找楊紅旗的,他不在。有人答道,楊紅旗每天一大早就到城裏打工去了,晚上才能回來。接著人群中又哄的一聲笑起來。我覺得奇怪,他們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撥開人群走過來,他說,我是村支書,請問你有什麽事?
村支書是退伍軍人出身的,他把我帶到村委辦公樓,請抽煙請喝茶,十分客氣。說起楊勝利時,他麵有難色,吱唔了一陣,好像電腦開啟後硬盤的緊張運行,然後他說,楊勝利也曾是村支書,現在卻是村裏非常頭痛的一個人。
我要采訪的對象本來是楊紅旗,不是楊勝利,但楊紅旗不在家,楊勝利又讓我生了好奇,所以了解了解也無妨。我說,你們村看上去挺富裕的,怎麽獨獨楊勝利家那麽寒酸?
支書歎了口氣,說,他們本來也有錢,但錢都捐出去了,有多少捐多少,沒有錢借錢也捐,這還能不窮?
我問,捐給誰了?
支書說,誰都捐,希望工程、孤寡老人、洪水災區、車禍受害者等等等等。不是說不該幫別人渡難關,而是說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從報紙上看到哪裏有難,看到一個捐一個,這誰承受得起?
我問,他妻子呢?
支書說,早跑了,被他氣跑的。
我想起楊勝利的那一堆獎狀,就老裏老氣地說,再怎麽樣他也是有功之臣,你們村裏人以及鄉裏縣裏的領導應該善待他才是。
支書連忙說,記者同誌,我們還真沒虧待過他,他兒子楊紅旗早出晚歸的,中午不回來,村裏人就輪流送午飯給楊勝利,否則他早餓死了。縣鄉領導對他也好,逢年過節都送來錢物,但是他一轉身就又捐掉了,他說自己是勞模,不能花國家和人民的錢。這次他得了肺癌 ----- 肺癌?我打斷他。
是啊,肺癌。支書說,查出病後,我們馬上就把他送到醫院,但送一次他逃一次,最後逃不動了,就閉著嘴不吃藥,扭動身子不打針。還是那句話,他說不能花國家和人民的錢,還罵我們把他送進醫院是為了害他,讓他晚節不保。
我看著支書,覺得這人素質還是挺不錯的,話說得也很有誠意。四處采訪過程中,基層幹部我是接觸過一些的,像他這樣水平的倒不是太常見到。於是我就問起楊紅旗的情況,畢竟支書是代表村組織的,他的話應該可信。支書說,楊紅旗很早就外出打工了,以前是去深圳,後來楊勝利病了,他才回來,不過也仍然去城裏打工,清晨煮了飯就走了,晚上再趕回來照顧父親。說實在的我們都不太了解他。不過,楊勝利的兒子嘛,不會壞的,楊勝利的兒子如果都是壞人了,哪還剩幾個是好人?
楊紅旗又來了
米衣本來要跟我去楊家村,她現在對這件事的興趣程度已經在我之上,她說我是為你好,這篇稿子如果轟動了,對你以後益處多多。她確實盼著我出息,也覺得有權力與義務幫幫我,但那天恰好她要上課,沒走成。我其實不覺得去楊家村有多必要,何況我還有其他的稿子要寫。我們報社是以上稿量來計算工作量的,上一篇稿或大或小,分數不等,分數越多,獎金越多。尤其是聘用人員,沒有底薪,全靠寫稿,所以我挺不樂意一門心思隻管楊紅旗的故事,我還得做其他采訪,寫其他稿,否則這個月就喝西北風了。但總編大人可不管這些,他逼我去楊家村,所以回來後,我就把所見所聞向他匯報了一下,除此以外,我也跟米衣匯報。米衣說,楊紅旗每天晚上趕回家照顧他爸爸,那他怎麽會在半夜12 點救人呢?米衣書比我讀得多,卻未必比我聰明的,不過她有一個突出的優點,就是直覺極好。我跟她親密了幾年,嚴密的邏輯推理屢屢敗在她毫無根據的直覺下,叫我不服都不行。現在她的直覺是我去楊家村並沒有了解到事情的核心,所以她白了我一眼,說我老毛病又犯了。
我一想,也是。楊紅旗每天晚上回家,還怎麽可能半夜救人?這個問題沒有追根刨底弄明白,多少算我失職。米衣說,你問問楊紅旗。我搖搖頭。楊紅旗沒有電話沒有傳呼機,我找不到他。
幸好他又登上門找我。
靠拍了一次桌子,楊紅旗在我們報社成了名人,所以他再次出現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伸長脖子等著看熱鬧。但楊紅旗這次沒打算拍桌子了,他挺高興的,臉上都是笑。他說,你真的打算表揚我了?什麽時候登到報紙上?
我想這個人我已經應付吃力了,最好直接交給總編。但總編大人恰好出訪歐洲,十天半月都回不來。不過就是總編在家,他也未必肯出麵見楊紅旗,他是總編,不是小記者。況且每天各式新聞素材後浪推前浪源源不斷,每一件都親自掛師他還怎麽當總編,手下還需要養這麽多人馬幹什麽。我隻好耐著性子深入淺出地向楊紅旗解釋起新聞的規律性與嚴肅性。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我是不會輕易寫這篇報道的。我說。
楊紅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說,怎麽,你還沒打算表揚我?哪你去我村裏幹什麽?你又見我爸幹什麽?你不是要害死我爸嗎?這話真是太嚴重了,楊勝利得了肺癌,又不肯求醫吃藥,他的死是必然的,怎麽會栽到我頭上來?我說,我去村裏是找你,跟你爸沒有關係。
楊紅旗說,怎麽沒關係,你見了我爸,他以為我真的可以上報紙被表揚了,結果你又不表揚,他急都會急死,氣都會氣死。這時電話響了,是米衣找我,她讓我陪她到省圖書館查資料。我說,不行,我這裏有客人,楊紅旗正在這裏。米衣一聽,很興奮,她說我這就打的過去,我要見見這個人。
我推測楊紅旗今年總有二十五歲了吧,他還到過深圳,還總在城裏打工,說起來多少也是見過世麵的,誰知在米衣麵前,立即又像第一次剛剛來報社找我時那樣,羞澀慌張手足無措。偏偏米衣不依不撓,十分起勁地東問西問。我覺得米衣這樣做不合適,況且又是在我單位,其他人看在眼裏,會暗自發笑的。但米衣不聽勸阻,她感興趣的都是些細小的問題,比如那天歐陽花被救後,誰幫她穿的衣服,衣服是什麽顏色的,什麽款式的;比如歐陽花那天晚上是怎麽從光明路回南方大學的,騎車還是打的。楊紅旗的思維好像跟不上米衣的節奏,嗯嗯嗯的不知所雲。我打算單獨跟楊紅旗談談,就讓米衣回校去。米衣坐著不動,眉頭皺起來,她是皺給我看的。我故意裝做沒看見,我說米衣,不關你的事,你還是先回校去吧,有空我再找你。米衣自尊心受了損傷,她霍地站起來,招呼也不打,扭身走了。我原先其實挺怕她來這一套的,這會兒不知怎麽的也不怕了。回過頭我拉拉楊紅旗,我說,我們到接待室坐坐。
接待室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見。楊紅旗好像剛剛從什麽刑具中解放出來,舞著四肢伸著懶要,也不等我開口,就很重地拖過一張椅子,猛地坐下,叉開雙腿。他說,你的女人很厲害嘛,你好好的幹嘛吃虧找她哩。
我心裏不悅。我的女人還輪不到楊紅旗說三道四。
楊紅旗又說,你在這麽舒服的地方上班真是命好啊!股記者,人家都叫你股記者,你姓屁股的股嗎?
我說,是古代的古。
楊紅旗哈哈大笑,他說,我才想怎麽會有人姓屁股的股,這麽好玩!
每個人的性格其實都有矛盾之處的,像我,我就常常感覺到自己體內仿佛一個古戰場,千軍萬馬在那裏廝殺,你來我往,喊聲震天,一會兒這一方贏了,一會兒那一方贏了,我於是也就一會兒亢奮一會兒低沉,一會兒高尚一會兒卑賤。但楊紅旗體內的那個戰場一定比我的廣闊嘈雜,而且雲集了多方來路不明的兵馬,所以他的性格起伏很大,極不穩定。一般說來,要我信任這樣的人確實是困難的。我問起那個問題,我說,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家去的嗎,那天夜裏怎麽 12點了還經過光明路?
楊紅旗眨巴眨巴眼睛,他說噢,那天我回過家了,後來又進城。
我說,進城幹嘛?
楊紅旗說,我在城裏做建築小工,就是跟著工程隊給人家裝修房子。那天因為趕工,工頭要我們加班,我隻好回去給我爸做了晚飯,喂他吃了以後又趕來。就這樣啦,我就經過了光明路,就救下了女大學,這還不該表揚一下?
估計這一點要查起來是不難的,我就問他有沒有工頭的電話。楊紅旗想了想,報給我一個傳呼號碼。我覺得事不宜遲,就讓楊紅旗自己呆一會,我去了辦公室,按下這個傳呼號碼。過一會兒,有個甕聲甕氣的男人回過話來,問誰?幹什麽?我就請他證實一下2月14日那天的情況。對方想了想,說,2月14 日?那麽久的事了,我怎麽記得住?你以為我吃飽撐的呀?!
跟歐陽花散步
打心眼裏我對南方大學沒有好感,為什麽?嫌它小家子氣。記得第一天陪米衣來報到時,一到大門口,就見那兒擺了很多地攤,賣些內衣內褲小梳子小刷子之類的東西,活像一個農貿市場的入口處。米衣其實比我心高無數氣傲無數,但這座城市沒有更好的大學,她無話 可說,隻好認了。
從那次陪米衣來報到後,接下去我就很少光顧這裏,這些天倒是例外,這些天我已經來好多趟了。這會兒我來找米衣,她家就在這座城市,但為了盡量多讀些書,她住校。那天她一扭身從報社離去是一肚子不高興的,她的性格我還能不了解?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到南方大學來一趟,主動示好。做人其實累得很,真是沒趣,不過,總是愛了她幾年吧,愛這東西也是有慣性的,並不像寫文章,想劃句號就劃句號。
黃昏正是校園中最熱鬧活躍的時候,操場上草坪上都是人,依依呀呀的男喊女叫,籃球羽毛球滿天飛。他們之中不會有米衣的,米衣除了讀書沒有其他任何愛好。我低頭從操場邊繞過,直奔女生樓而去。這時有人叫了我一聲,然後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竟是滿頭大汗的歐 陽花。
我看著她,心裏挺愉快的。沒辦法,因為汗的緣故,她的衣服緊貼身上,渾身凹凸有致生氣勃勃,對此我能不感到賞心悅目嗎?換了你試試。歐陽花說,古記者,你有空嗎?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說,我有空,你說吧。
歐陽花就返身把羽毛球拍交給其他人,拿著外衣又過來。晚風迎麵吹著,晚霞在頭上照著,歐陽花帶我沿著一條兩旁開滿粉色夾竹桃花的小道慢慢往前走,她的腳步很輕盈,雪白的球鞋一晃一晃的,有幾分跳芭蕾舞的味道。我知道想跟歐陽花做這樣散步的男生無數,歐陽花願意與之散步的卻很少,我很無聊,在一旁走過的男生羨慕眼光注視下,臉上竟忍不住浮起得意之色
古記者,歐陽花說,我在想一個問題,人生其實挺不測的,許多事情都是個人所無法把握的,即使你再有智慧再有能力也沒用。就好比走路,這條路現在還是鮮花盛開,但誰知道前方有沒有潛伏著歹徒,有沒有誰設下了陷阱呢?
我說,你意思是?
歐陽花淒然一笑,說,其實也沒什麽意思,隻是心裏有這種感慨罷了。一定要說有所指的話,那就是楊紅旗了,這個人,我真不知怎麽得罪他的。
我說,他來找過你嗎?
歐陽花沉默了好一會,才點點頭。何止來找過,簡直是來鬧過了,她說。
怎麽鬧的?我感到好奇。
歐陽花說,他說要我幫他登登報紙。他還說他父親是很有名的勞模,一直希望他也當先進,但他以前不聽話,很早就自作主張跑出去打工了。現在他父親得了肺癌,快要死了,他心裏很難過,覺得對不起父親,所以希望能上一上報紙,讓他父親死得瞑目。這種事本來跟我什麽關係的?可他就是賴著我,要我給他做個證,證明他救過我。我幹嘛憑白無故的證這個明呀?他就蹲在我教室外,等在我宿舍外,死乞百賴的,你說荒唐不荒唐!
我很意外,確實沒想到會這樣。南方大學雖然氣派不大,但畢竟是高等學府,楊紅旗灰頭土臉地在這裏竄來竄去,想象一下都覺得不對頭。我說,他再來你就報警找110嘛。
歐陽花說,那不行,報了警他就可能被抓走,那他父親怎麽辦?
我覺得歐陽花比我高尚,居然還替楊勝利著想,真不容易。現在看來記者這職業確實還是挺有趣的,利用職便可以認識各式人物。不做記者我能認識楊紅旗嗎?不能。能認識楊勝利嗎?不能。能認識歐陽花嗎?還是不能。每天找新聞跑采訪,每天讓自己進入不同的社會故事中,左右環顧,刨根問底,人生是不是就因此豐富了很多?
米衣說,當然是豐富了,連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都豐富了。
剛才米衣恰好走到她宿舍的窗戶前小憩片刻,一抬眼,竟看到一男一女兩個熟悉的背影。等到我告別了歐陽花回頭找她時,她的臉已經被醋意浸得浮腫起來。我想起歐陽花的話,人生其實挺不測的,就是那麽巧,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歐陽花散步,就被米衣看到眼裏,米衣大約還浮想聯翩,以為怎麽怎麽了。米衣說,你別做夢了,我打聽到了,她上個月勾搭上了副市長的兒子,所以副市長的兒子幫她聯係了海關,否則單靠她自己,靠她下崗的父母,怎麽能進那麽好的單位?副市長的兒子居然會看上她,你有什麽戲?
副市長兒子也不見得高人一等,副市長兒子草包混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歐陽花這樣的女人嫁給誰,會委屈了對方?我發現自己此時與米衣的情緒有些類似。我也會吃醋嗎?真是奇怪。
楊勝利死了
我再一次去楊家村是因為楊勝利死了。得到消息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去送送他。長這麽大我沒見比楊勝利相貌更難看的人,但見過之後,他就經常在我腦中冒出來,每回冒出,我心裏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現在他死了,我很沉重,我相信自己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 還會懷念他的。
楊紅旗傷心得不行,仰著頭肆無忌憚地哭得像一台拉響的警報器。我帶去一束花放在楊勝利的屍體前,然後恭恭敬敬地鞠三個躬,鼻子還不禁酸起來。印象中我從來沒有這麽鄭重其事過。
此時楊勝利穿一套嶄新的藍色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工工整整,好像他正打算去參加勞模表彰大會似的。楊紅旗看到我,突然撲過來,他歇斯底裏地喊道:他媽的你不表揚我你來幹什麽我爸他死了他沒看到我上報紙------
支書適時衝過來,拉走了楊紅旗。楊紅旗家裏裏外外都是人,大約全村的人都來了。這會兒他們都不笑,臉色很陰,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眼睛紅紅的。我後來隨著這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上了山,直到最後一鏟土掩上墳墓。楊勝利的那些獎狀都從牆上取下來,整理裝訂好,跟他一起入了土。這個主意是支書出的,支書說,能看見獎狀,他心裏才踏實。
回到報社我跟總編說起楊勝利,總編剛剛從歐洲熏過洋風回來,臉上紅光滿麵。他疑惑半天,才想起來,說噢,就是那個楊紅旗的父親?怎麽,這篇報道你還沒寫出來?
我說,是,沒寫出來。
我明顯感覺到總編大人對楊紅旗的興趣不如先前,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其他事情其他內容去了,他是總編,他忙得很。在我,我倒是有著前所未有我衝動,恨不得立即弄清真相,把文章寫出。但是真相隔山隔水的,我也無計可施。
一天常常向我提供線索的警察抓獲了一個入室搶劫犯,我便跑去,打算寫個小消息。這個搶劫犯除了喜歡別人的東西,還喜歡別人的女人,他像盤點自己的豐功偉績似地曆數自己強奸女人的經曆,他說,如果夜裏在路上碰個女人,那就算是夜宵了,我照樣幹了她。
我心一動,問他去過光明路嗎。他說,光明路?怎麽沒去過?我租的房子就在那裏。
我說,2月14日半夜12點左右,那天是情人節,天下著雨,你在哪裏呢?
他說,2月14日?情人節?半夜12點?噢,我回家時碰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妞,還說是南方大學的學生,可惜我沒得手。
我說,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呀,他說,不就是從哪裏冒出一個傻小子,壞了我的好事。
我現在很急切想見到楊紅旗。我給楊紅旗的工頭打傳呼,他回話說楊紅旗早就不在他手下幹活了。我問他去哪裏了。工頭說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放下電話我打個的去楊家村,楊紅旗也是剛剛從外麵回來,還沒進家門,正坐在台階上發呆。我心裏有愧,拍拍他的 肩,也在台階上坐下。
古記者,楊紅旗說,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歐陽花跪下來求我了。
我沒有答,隻是兄弟般地看著他。
那天晚上我救她後,她也不知多感激,要認我做哥哥,還掏出學生證給我看,要我以後一定去找她。可是,我要她證明一下她都不肯。她說她交了男朋友,如果差點被人強奸的事讓男朋友知道了,她就完了。又沒有強奸成,能完嗎?她又說這事對她名譽有影響,被人知道了以後不好做人,所以求我放過她。我能放過嗎?我爸死時我都沒有上報紙,沒有被表揚,我能放過她嗎?楊紅旗說著說著站起來,眼睛瞪向遠處,嘿嘿兩聲,說,我今天把她幹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我說,你?你殺了歐陽花?
我殺她幹什麽?楊紅旗瞪我一眼,我殺了她我爸又不能活起來。她求我不要聲張出去,我就幹了她!
我張大嘴半晌說不出話來。楊紅旗,他強奸了歐陽花。歐陽花終於還是被人強奸了。我估計歐陽花一定不會報警,她不會;而楊紅旗,他肯定要得意洋洋地一再說起這件事,但有什麽用呢?他說了,別人也不會信的。總之生活還會以原來的麵目繼續著。
我與米衣之間卻無法繼續了。那天走出南方大學女生樓時,我就決定與米衣分手。人生隻有一次,確實不應該馬虎隨意。我都從那麽遠的北方跟米衣來這座城市,來了卻還要分手,真是匪夷所思。不管別人怎麽說,生活是我自己的,我要對自己負責,事實上這也是對米衣負責。
(完)
http://blog.readnovel.com/article/htm/tid_6165.html
打不開呀。。 沒小說那麽長吧?用看小說的功夫,電影早看完了 -- 邊聽邊看邊睡。
電影沒時間看。你介紹看法不要一麵倒嘛。要有補充,有爭論。
http://blog.readnovel.com/article/htm/tid_6165.html
===================================================
最佳答案
求求你表揚我
看了兩遍《求求你表揚我》後,總算把裏麵所有的情節弄懂了(當然是自己認為的,希望有不同意見的人一起探討),黃建新依舊重複著原來和《背靠背,臉對臉》,《紅燈行,綠燈停》等的一貫風格:揭露人性和社會的弱點(而且是每一個人都暴露了弱點)。隻是這一部過於含蓄,典型的一小見大,一下是自己的看法(我主要是針對每一個人,然後以自己的看法解釋劇情)
1、古國歌(王誌文飾):麵對誘惑,不知所措,本來已經有了女朋友,但是在女大學生歐陽花的誘惑下,心靈還在產生了搖擺(這應該是我們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一類人)
2、楊紅旗(範偉飾):表麵老實,內心欲望強烈,由於長期的枯燥勞動,表麵上看著一切都合乎一個農村老實人的特征,但這僅僅隻是表麵上,其實內心已充滿了某些欲望,當下雨的那日被女大學生裸抱後,內心的欲望已經在他心中表現出來了,隻是一直壓抑著(不敢見女大學生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在聽到女大學生說不認識自己時就已經爆發了,最後,強奸了女大學生。
3、米依(古之女朋友):看到古和歐多次見麵,心中不免產生嫉妒,為了報複女大學生歐陽花,暗中調查背後的真實事件,(為了報複她情願毀掉一個人的將來,而且,從真強奸犯的表述可以看出,其實他根本沒有主動承認2月14晚的情況,都是米依問出來的),我認為這個人應該是社會中很多女人的真實形象。
4、歐陽花(女大學生):半夜去粉巷就可以看出絕對另有別情,身上用香奈爾的香水就看出絕對是為了吸引男人而采取的手段,見到了古有誘惑的價值,便采取了一係列了方式去引誘古(女大學生的弱點是電影暴露得最多的,暴露在明處了)
5、楊紅旗之父:這個人的弱點暴露得非常隱晦,一定要看到短信裏麵的話才能確定,短信裏說的是:我爸爸說,好人就應該受到表揚。從這裏就可以看到其實楊父假死這一戲,完全是楊父支的招,這個老頭表麵上是勞模,其實為了虛榮連自己假死都想得出來
6、主編:弱點暴露也比較清晰,寫一遍報道,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自己。最可笑的是居然在楊紅旗強奸了女大學生後,這篇報道才問世。
7、談偉(古的同事):社會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對著領導如牆頭草,對著美女,到處要電話,總之,也是社會上最正常的一種人。
通過上麵七點的分析,我感覺自己完全被這部電影折服了,我認為黃導原來的電影雖然好看並且反映也深刻,但是都是把弱點完全暴露在明處,讓人看完一遍之後就叫絕,但是這部《求你表揚我》卻從暗處對每一個人的心靈進行了警示。太完美了,是我看到中國的所有電影之中,表現人性最完美的一部電影,我也看了原文《請你表揚》,自己感覺比電影差多了,很普通的一個社會故事,但是經過黃導改編之後,讓人感覺裏麵人都這麽真實,人的內心和表麵的對比,有些時候確實讓人毛骨悚然。我認為這是唯一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中國黑色幽默。其餘的如馮小剛之類的電影,應該說是喜劇,和黑色幽默壓根不沾邊,完全是媒體莫名其妙的加上這個報頭的。
這塊磚得給你扔回去,“逼學生曠課的老師不能算是好老師”,我怎麽覺得你才是老師呢,你一留言,我就想寫點東西,居然還想認真寫點(這是進步還是退步),腦子裏都開了4個標題了,還不算《雲雀高飛》,所以特別盼著過周末,因為周末你不上網。:-) 文章標題之一,暫定是 “K”,嘿嘿,我也來點懸念,算是個報複吧!
昨晚Eurovision Song Contest我隻看到第13首,好歹堅持到了丹麥選手出場,第一首冰島的尚可,後來一首不如一首,瑞典歌手出場時,燈光造型讓我感到太恐怖了,倒是每一個歌手出場前的短暫國旗片花有些意思,比如土耳其國家的那個,兩個廚師擺放草莓、楊桃串,最後形成國旗,很有趣。
“我的擅長是縮在自己的思想中,金戈鐵馬自由馳騁,聰明智慧便達到最飽和的狀態,而一旦走出個人空間,一旦與陌生人接觸起來,就會沒來由地緊張窘迫。”北北前半句我喜歡,我常常思緒無邊,然後自己會心地一笑,不過我還是喜歡走出個人空間的,但是我相信生活是能量交換,所以我挑選並會盡快更換我不喜歡的內容。北北這樣的小說,傳遞給我一種無邊而輕巧的壓抑,就像在北京,一呼一吸之後,有人告訴你具體的空氣汙染指數以及後果...
周末愉快!
Eurovision Song Contest水平太差,想看都看不下去。老師布置作業,量不能大了。逼學生曠課的老師不能算是好老師。
我沒覺得詭異呀。對記者,就是幻覺;他腦子裏老去不掉那些個影子。從導演的角度,就是想通過記者的眼來暗示,有許許多多的楊勝利楊紅旗的化身在我們身邊。
北北這句話講得好:“我的擅長是縮在自己的思想中,金戈鐵馬自由馳騁,聰明智慧便達到最飽和的狀態,而一旦走出個人空間,一旦與陌生人接觸起來,就會沒來由地緊張窘迫。” 她怎麽沒有講:“我不愛多看,積累了這種世故,多少會耗減激情和想象力”。北北說話還是笨了一點。我這是給你搖紅旗吧?
不妨也看看黃建新導演的這個電影《求求你表揚我》,我不是說電影改編的就成功,電影的確又推進了一步,但是結尾很詭異,辭職北上的記者,在故宮裏,又遇到了楊紅旗,而且竟然還有他父親(在電影裏也是去世了的楊勝利)...整個小說、電影,在我看來就是現實和理想主義的衝撞,讀時、看時感覺很像給心上撒了一把塵土,所以通常我不愛多看,積累了這種世故,多少會耗減激情和想象力,所以盡管《餡餅裏包了一塊天》不真實,可是我更愛看,一會兒貼出來。
昨晚看了 Eurovision Song Contest (Belgrade 2008) 預賽了嗎?周末看決賽。
歡迎搖紅旗!:-)
假設歐陽花真是美好的化身,她完全有很多其它較好的選擇把事情處理好。她一會兒世故,一會兒幼稚,作者想給她立體美也枉然。寫到這裏,我也掂量掂量,我想林嵐是個福建作家,應該不是飛揚,這才把批評的話說出來。
另一條讀後感,我要不表揚你,你就會暴力。哈哈。以後多表揚就是了,到處給你搖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