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楊燕迪教授2006年在上海音樂學院的講演稿,《莫紮特音樂的當代人文價值》,背景音樂是莫紮特《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 (K622)中優美如歌的第二樂章,這段音樂曾被用作電影《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配樂。
Mozart: Clarinet Concerto In A, K 622 - 2. Adagio
單簧管演奏:Michael Collins
指揮:Mikhail Pletnev
樂隊: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
莫紮特音樂的當代人文價值
—— 楊燕迪教授在上海音樂學院的講演
說到底,莫紮特畢竟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兒子。他的某些精神特質與“現代人”有緣,但“現代人”卻不再具備莫紮特般的寬容、睿智、超脫和達觀。故此,我們看到,莫紮特的音樂具有奇異的多維時間性。他的音樂語言和音樂風格是18世紀的精粹結晶,但他通過音樂作品表達出來的心靈感受和人生態度,卻不僅具有特別的現代感,而且還超越古今,直接指向了永恒。
一、如何理解莫紮特
2006年是全球性的“莫紮特年”。世界各地的樂人和樂迷,紛紛舉行和參與了各類活動,隆重紀念莫紮特 —— 這位偉大的音樂家降生於世,已經整整二百五十周年。
這位18世紀的奧地利人(1756-1791),跨越如此巨大的時空,在21世紀的當下,通過其音樂的鳴響,仍然撥動著我們的心弦。這其中究竟蘊含了什麽樣的深意?
可以說,這是莫紮特具有“當代性”的證明。每當他的音樂響起,我們總是感到,這音樂一點也沒有“過時”,而且,這音樂似乎根本不會“過時”,甚至,它好像就是專為我們當代人而作。毋庸置疑,莫紮特的音樂屬於“經典”。而所謂“經典”,就是經得起時間考驗,擺脫了具體時空限製,並能夠針對一切時代訴說的精神產品。在這層意義上,一切經典都是當代的,因為經典觸及了人性的根本命題。
莫紮特的音樂究竟在什麽意義上、以什麽角度觸及了人性的根本,乃至我們覺得他的音樂直接針對我們說話?之所以如此設問,是因為我相信,這種“人文性”的切入角度,其實應該是聆聽音樂和理解音樂的真諦所在。“人文”一詞,近來在漢語世界中出現的頻率很高。我自己很喜歡這個與人的生命、人的性靈、人的精神和人的理想密切相關的概念。“嚴肅音樂”作為藝術之一,本是“人文”的一份子,並具有別的藝術無法替代的獨特“人文”價值。
當然,談論莫紮特可以有各種不同角度。我們可以談論他的神童經曆,他的短暫人生,他的音樂技藝,他的曆史境遇,他的文化背景,等等。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美國好萊塢根據英國劇作家謝佛的話劇劇本拍攝了一部很出名的電影《阿馬丟烏斯》(按:此片在國內一般被稱為《莫紮特傳》),通過莫紮特遭作曲家同行薩列裏陷害致死的虛構傳說,探討天才、庸才、嫉妒、榮譽和信仰的複雜命題。當然,在這部電影中,莫紮特的人格遭到歪曲和貶損,讓很多熱愛莫紮特的音樂家感到不快甚至憤怒。的確,多少年來,有關莫紮特的話題何止千萬。然而,我們今天所談論的,是一個在我看來應該居於中心的論題 —— 即討論莫紮特音樂的人文性,或者說,從人文價值的角度重新審視莫紮特。我們所關切的是,莫紮特的音樂如何提供了對人性的特殊洞察和獨特發現。
討論莫紮特的音樂,一個很方便的參照點是將他與貝多芬(1770-1827)放在一起比較。這兩位作曲家彼此認識,同屬維也納古典樂派。貝多芬非常仰慕莫紮特,而且在很多方麵直接繼承和發展了莫紮特的藝術。然而,在不少音樂愛好者甚至專業音樂家看來,莫紮特與貝多芬相比,不僅多少顯得稚嫩,而且甚至有些簡單。形容莫紮特音樂的辭藻,多半是“典雅、美麗、明朗、歡快、流暢、動聽……”之類。不難解釋為何如此。熟悉了貝多芬音樂的深沉、厚重、悲愴、濃烈 —— 特別是貝多芬創作中期的所謂“英雄性”——之後,莫紮特確實顯得有點“單薄”,好像優雅有餘,但“衝擊力”不足。對於“現代人”而言,貝多芬的抗爭氣質和主觀精神好像具有更強的感召力。莫紮特的工麗筆法與精巧編織,令人聯想起的似乎更多是“前現代”的貴族宮廷社會圖景——噴香水的假發套,帶鑲邊的銀絲襪,行鞠躬禮,跳小步舞。
果真如此嗎?
一位以出色續完馬勒第十交響曲殘篇聞名的英國音樂家戴裏克·柯克在其《音樂語言》中,勇敢地坦陳自己誤解莫紮特音樂的經驗 —— 孩童時代,僅僅感到莫紮特音樂動聽悅耳;到青春時期,開始聽出莫紮特優美而典雅,但並不怎麽深刻;直至成年,方才醒悟莫紮特的音樂不僅僅是優雅瑰麗,而且其中貫穿深刻而扣人心弦的內涵。柯克作為一個深諳音樂理路的“圈內人”,他這番坦白確實耐人尋味。一個資深行家姑且如此,普通人在一開始“小看”莫紮特,應該說情有可原。
一般而論,莫紮特很容易遭到兩副“有色眼鏡”的歪曲。一副是“洛可可”式的 —— 莫紮特被降格為一個輕飄飄、喜好花飾的宮廷作曲家,他的節製平衡被當作溫文爾雅,他的簡樸純淨被視為“孩童般的天真”。另一副則是“浪漫主義”式的——在聽慣了規模宏大、結構複雜、音響渾厚的浪漫主義交響洪流後,莫紮特的音樂似乎過於“清淡”,讓人覺得“不太過癮”。直至今日,我們的聽覺習慣其實受19世紀後半葉喜好“高”、“大”、“強”的趣味影響仍然很深。在這種聽覺慣勢中,貝多芬顯然更具優勢,而莫紮特則處於不利地位。
二、進入莫紮特:悅耳歌唱與形式創造
應該承認,莫紮特遭到誤解,其中存在某種必然。其音樂風格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無與倫比的流暢性。這顯然源自他天生對音樂有如神助的親和感。眾所周知,他是古往今來最不可思議的神童。關於他在樂器演奏上的無師自通,以及他6歲作曲、9歲譜交響樂、12歲寫歌劇等等驚人傳奇,常人往往津津樂道。但從藝術角度(而不是雜技角度)看,莫紮特最令人讚歎之處,並不是他的實際操作技藝,而是他的綜合心智才能。音樂儼然是他的自然母語,他隨心所欲地兼容並蓄,各路流派、各家風範,全都不在話下,照單全收。但奇妙的是,盡管風格元素繁雜,但在莫紮特的筆下,思路淤積或生硬笨拙的情況卻從未發生。這種隨意自如、信手拈來的柔韌特性,使莫紮特明顯區別於他的前輩,如海頓——海頓的音樂總是出其不意,令人驚訝;也使莫紮特有別於他的後輩,如貝多芬——貝多芬的音樂常常並不“順耳”,恰恰要通過困難的掙紮達到崇高。
例如很多琴童都彈過的莫紮特《F大調鋼琴奏鳴曲》K.332末樂章。這是一個顯然帶有強烈意大利南國風味的熱鬧場景。喜劇的開場、街頭的小調、小醜的調侃、嘹亮的號角、靈巧的走句,以及突如其來的陰鬱沉思——這些似乎互不相幹的雜亂圖景,經莫紮特妙手調理,居然水到渠成般自然流暢,著實讓人匪夷所思。事實上,尋找莫紮特音樂流暢性的證據,確乎“得來全不費功夫”,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且從他一開始寫作音樂就是如此,一直貫穿到他生命的最後。
與這種音樂進行的流暢性緊密相關,並且從某種意義上強化了這種流暢感的是,莫紮特音樂中那種無人望其項背的歌唱性。歌唱,那是人聲賜給音樂的無價之寶,看似平常,其實珍貴。特別的是,歌唱性在莫紮特手中,獲得了某種精神性的升華,平添了天籟般的溫暖與甘美。在所有德奧籍大作曲家中,他最熟悉意大利式的旋律表達,一輩子不脫離人聲的寫作,歌劇是他用力最深的體裁領域,自然的歌唱於是成為他的音樂本能。進而,他將這種原本內置於肉身的人聲歌唱全麵移植到樂器上,從而使無詞的器樂變成了脫離肉身的純粹歌唱,音域更加寬廣,變化更加自如,表達更加豐富。聆聽一下並不十分出名的《木管小夜曲》K.361的第三樂章,當雙簧管的主旋律在其他姊妹木管的簇擁下,在一個甜美的高音上飄然降臨時,我們會恍惚覺得,這音樂真是“天女下凡”這個美妙成語的聲音轉譯。再看看他著名的《單簧管五重奏》K.581的第一樂章副部主題,單簧管上如泣如訴的旋律走句,令人不可思議的曲折婉轉,這種隻能出自莫紮特筆下的器樂歌唱,“不是人聲,勝似人聲”。
然而,“流暢性”與“歌唱性”僅是莫紮特藝術的迷人外表,並不是最深的內核。很多人就此誤以為莫紮特創作時從來不假思索,無需理性幫助,因而也就談不上高遠和深邃。自負的瓦格納曾以輕蔑的口吻說,莫紮特一輩子不脫稚氣,與藝術的偉大使命無緣。殊不知,這樣認識莫紮特,莫紮特藝術中那種貌似渾然天成、其實內藏“機關”的奧秘,就在無意間被遮蔽。
熟悉莫紮特的懂行鑒賞家,會稱讚莫紮特的成熟作品,結構嚴整而不落於拘謹,樂思充盈而不流於泛濫,條理明晰而不囿於常規。尤其是莫紮特在維也納度過的生命最後十年,他擺脫早期的外在華麗,逐漸獲得了創作技術和心理體驗的雙重成熟。早年的神童成長為一個智慧的大師。這個神秘而內在的精神成長過程,實際上是莫紮特生平中最值得後人玩味的東西。古往今來,多少藝術界的神童沒能擺脫早年的外表光環,心智發展至青年時代就停滯不前,終於落得平平庸庸,碌碌無為。而莫紮特卻在保留他所有少年天才的前提下,又將這些天才的種子不斷錘煉,不斷提純,從而在藝術上一路攀升,達到了爐火純青的自由、完美境地。
例如,莫紮特器樂作品中被公認最有代表性的鋼琴協奏曲。在他所有二十七部鋼琴協奏曲中,除了早期八首習作之外,從《第九鋼琴協奏曲》K.271開始,隨後的鋼琴協奏曲幾乎部部是“精品”,其中有近十部屬於無與倫比的“極品”乃至“神品”之列。如此高質量兼高產量,是先天稟賦、後天經驗、時代條件和環境氛圍合力協作的結果。在這些真正“雅俗共賞”的典範之作中,莫紮特達到了罕有的創新與繼承、主觀與客觀、內容與形式、獨奏與樂隊、色彩與結構、以及細節與整體之間的全麵平衡。莫紮特的鋼琴協奏曲是這種體裁的巔峰,後人幾乎無法超越,即便是貝多芬也僅僅是在規模上超出。僅提一個技術要點,比如木管樂器與獨奏家之間的對答和交織,後來沒有任何人達到過莫紮特鋼琴協奏曲中那樣多變、精妙、自如與豐富的境地。
令人驚奇的是,所有上述的形式創意和結構平衡,在莫紮特的手下全無人工斧鑿的痕跡,一切似乎都是自然天成,順勢而就。甚至是“複對位”的高超手法與半音和聲的複雜效果,在莫紮特的筆下,也總是呈現出“舉重若輕”般的幹淨和透明。有人誤以為那隻是信筆所致,其實是莫紮特將所有的計算加工和巧技運籌都隱藏了起來。在這一方麵,莫紮特顯然比貝多芬技高一籌(當然,兩人的審美旨趣本來就有質的不同)。貝多芬在諸如《莊嚴彌撒曲》和《大賦格》等作品中,為了自己的崇高理念,置表演者和聽眾於不顧,音樂於是在困澀中艱難前行;而莫紮特的《C大調第四十一交響曲》“朱庇特”末樂章,則以純熟的高超技藝,自信而大氣地展示著讓人耳目不暇的對位編織。再領教一下《F 大調第十九鋼琴協奏曲》K.459末樂章所展現出的智力凱旋(純粹喜歌劇的嬉鬧與嚴肅賦格式複調的奇妙結合),我們就會明白,莫紮特音樂中存在著多麽精深周密、但卻藏而不露的藝術匠心。
三、深入莫紮特:複雜性格與包容態度
品味出莫紮特的音樂在流暢悅耳的背後,還有深厚的形式造詣與高超的寫作技藝,理解莫紮特也就提升了一個層次。從某種角度看,莫紮特音樂的自如歌唱直接針對我們的聽覺感官需要,而他的形式創意與巧妙構思則滿足了我們頭腦的理性好奇。但是,通過這兩個層麵體認莫紮特的音樂,是否已經足夠?除了感性的愉悅和理性的滿足,我們對音樂乃至對藝術,似乎還有更多的要求——我們希望,通過音樂,應該要有心靈的感悟,要對人性與世界有更深的參透。莫紮特的音樂,當然不在例外。
於是,我們需要向更深的層麵開掘,去觸及莫紮特音樂的真正核心 —— 它的人性內涵和人文向度。
當然,這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話題。但不妨分兩個方麵來分析莫紮特音樂的人文向度,雖然這兩個方麵是緊密相關的。我認為,莫紮特音樂的第一個深層人文向度是性格的複雜性和情緒的多維性。前麵已經談到,莫紮特成熟時期的音樂絕不能用“簡單”或“歡快”來形容。恰恰相反,莫紮特的音樂往往展現出驚人的複雜與多維的性格特征。這裏的所謂複雜與多維,並不是指莫紮特音樂的結構思維和寫作技巧,而是指莫紮特音樂的心理感覺和性格內涵。莫紮特音樂的譜麵文本大多極為簡潔明了,但這些看上去非常“簡單”的音符,一旦被真正懂行的表演家精心演繹,往往就會帶有豐富、多變而意味深長的表情特質。德國鋼琴家施納貝爾曾說,“莫紮特的音樂,對孩童太容易,對音樂家太困難。” 這句非常著名的悖論反話,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其實,莫紮特的音樂色彩以灰色為主,雖然偏亮,但陰影時常出現,層次變化極多。這其實正代表了他對人生的總體看法和態度:人情世態炎涼,冷暖自知,但也無需苛求,不妨坦然麵對。
在他後期的器樂樂章或歌劇唱段中,我們可以聽到頻繁的大小調色彩交替、敏感的半音和聲變化和豐富的內聲部進行,音樂表現的情感和心理維度由此充滿了難以言傳的複雜性和敏感性。一支看似光明的旋律音調,隻在瞬間就可能被一個小和弦引向悲情的方向,誰知作曲家筆鋒一轉,很快又把聽眾拉回到歡樂之中,但這裏的歡樂已不再“單純”,而是有些異樣,帶了一絲灰暗。像《降B大調第二十七鋼琴協奏曲》K.595的第一樂章這樣的音樂,我們甚至都很難判定,音樂到底是大調還是小調,情緒究竟是安慰還是悲愁,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還是兩者無法分離?《G小調第四十交響曲》K.550末樂章的副部主題,明明是晴空萬裏的舒展旋律,但內聲部突然出現一段不祥的半音下行,我們的心,也頓時隨之黯然。但是,陰影很快就會過去——這就是莫紮特的音樂,它是人生境況的真實寫照,甜酸苦辣,百味其中,但絕不是貝多芬式的大喜大悲。在西方的莫紮特研究中,人們常常用“ambiguity”(不確定性)一詞來定義莫紮特音樂的心理性格。其實,在我看來,所謂的不確定,那是因為人類的日常語言根本不能精確地描述音樂給我們帶來的生命感受。而莫紮特的音樂恰恰用精確的音樂塑造,捕捉到了我們生命中那些無法言狀的喜中有悲的心理境況,以及那些無法命名的淚中帶笑的情感狀態。
莫紮特的第二個深層人文向度,是他音樂中對人性幅度的寬廣包容性和觀察人性所獨有的超越角度。這方麵的最佳例證,非他的歌劇莫屬。正是在歌劇領域中,莫紮特顯示了遠比貝多芬更為寬廣和全麵的包容性。莫紮特享有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音樂戲劇家的美譽,其原因在於,他不但能以“入乎其中”的同情心態體察人物的喜怒哀樂和人世的悲歡離合,而且還能以“出乎其外”的超越眼光洞穿人情世故的內在品質。因此,莫紮特歌劇人物的音樂塑造,除了“栩栩如生”的生動感之外,還具有令人回味的溫情感、反諷性乃至一絲淡淡的嘲弄意味。與莫紮特相比,貝多芬在音樂中體現人物日常生活、表達人類世俗情感的能力就有些捉襟見肘。貝多芬隻擅長表達升華性的情感,隻對人類最嚴肅、最重大、最深沉的心理領域發生興趣。他一生隻寫過一部令他禪思竭慮的歌劇《費岱裏奧》。當他在其中必須麵對許多世俗的場景和喜劇的因素時,他的手腳就不免顯得粗大笨拙。然而,對於莫紮特,描寫人世百態,刻畫市井人物,那是他最勝任愉快的事情。似乎所有的人物都生活在他一個人身上,或者說他有能力化為一切不同的人物。無論是少年懷春的凱魯比諾,還是聰明到有點自負的男仆費加羅,無論是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唐喬凡尼,還是卑微而不起眼的捕鳥人帕帕蓋諾,莫紮特都能用包容而同情的眼光看待他們。如果說貝多芬的音樂往往給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視角俯瞰人生,則莫紮特的歌劇是更多以平視乃至全方位的視角洞察和透視人物。
莫紮特的歌劇除了描繪具有廣闊社會幅度的人物群像之外,還提供了某種秘而不宣的人生哲學與豁達超越的生命態度。在風俗喜劇《費加羅的婚姻》中,莫紮特嘲弄了社會等級的荒謬和人性的頑劣,但他通過伯爵夫人的高潔音調,引導著眾人擺脫庸俗的日常喧鬧,在這個談不上完美的人世中,讓我們“聽”到人心向善的可能性。《唐喬凡尼》塑造了一個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個人英雄,雖然他最後遭到報應,但是他的個人魅力和對傳統道德的挑戰,卻給後人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女人心》深刻質疑人類感情的可靠性,但在諷刺時又帶著無奈的理解和微妙的同情。而在集莫紮特音樂風格之大成的《魔笛》中,所有人物,無論地位尊卑和智力高下,都有可能獲得智慧和美德,並企及人性的覺醒 —— 這種博愛和平等的啟蒙精神不僅反映在故事情節和人物刻畫中,而且也用音樂的風格和語言予以直接展現。在這些優秀歌劇中,我們看到了如此豐富而多彩的人生圖畫,但使所有這一切染上特別色彩的,是莫紮特音樂中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包容一切、理解一切而又超越一切的客觀同情心態。
四、莫紮特的多維時間性
或許,莫紮特音樂中的性格複雜性和情感包容性,使莫紮特與每個時代都會發生關聯,因為每個時代都能在莫紮特身上找到所需要的元素。但是,莫紮特音樂中那種對人性弱點的透視和理解,以及對人生命題略帶悲觀的疑慮眼光,似乎特別能夠喚起我們現代人的共鳴。分析到最後,甚至可以認為,莫紮特音樂的內在性質其實比貝多芬更加“現代”。他的音樂從來不像貝多芬那樣“勢不可擋”,其骨子裏很多時候充滿了無奈和陰影。總體而論,莫紮特對待人性的態度比貝多芬更加微妙、更加多變,也更加複雜。20世紀以來的人類,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的痛苦慘劇,經曆了核彈威脅的恐怖和冷戰對峙的不測,我們在看待世界和生活時,早已不再像19世紀那樣樂觀和天真。於是,我們現代人和莫紮特之間,達成了某種特別的默契。但另一方麵,莫紮特即便是對生活產生嚴重的懷疑,他也從來不會放棄憧憬,不會陷入絕望,不會走向暴怒。說到底,莫紮特畢竟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兒子。他的某些精神特質與“現代人”有緣,但“現代人”卻不再具備莫紮特般的寬容、睿智、超脫和達觀。故此,我們看到,莫紮特的音樂具有奇異的多維時間性。他的音樂語言和音樂風格是18世紀的精粹結晶,但他通過音樂作品表達出來的心靈感受和人生態度,卻不僅具有特別的現代感,而且還超越古今,直接指向了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