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在鄉下是重頭戲。
連著好幾年,家裏都沒有過過像樣的年了。奶奶說,今年過年,得好好操辦操辦。爸爸回去教書了,這就是大喜事,要慶賀慶賀。過年要殺兩隻獻雞,我們每人都能吃上大雞腿。
鄉下講究雞肉魚蛋。沒有雞,過年就欠缺點什麽。殺兩隻雞?我們兩眼都放光!開天辟地的大喜事呀,我們兄妹扳著手指盼過年。
奶奶說的獻雞,實際上是閹割過的雞。獻隻是發音,具體如何寫,不得而知。暫且寫作閹雞吧。
鄉下雞分幾等:公雞,母雞,閹雞和小雞。通常都是自家攢雞蛋孵小雞。孵出的小雞,長得半大,才能分清公母。公的一般隻挑一隻大的帥的留作公雞,剩下的就請師傅閹了,養著做肉雞,就是大家說的獻雞,母雞留著下蛋。逢年過節,家境好的,都是殺閹雞。公雞一般不殺。公雞別看個大,其實很輕,沒什麽分量。母雞要留著下蛋,就更不殺了。閹雞實在,小的一隻能有三四斤重,大的有五六斤重。上海來的知青喜歡老母雞,我們都奇怪:老骨頭老肉,有什麽好吃的。
離過年還有些日子。越盼年早來,它就越按部就班緩緩而來。
家裏那時養了十來隻大雞,七八隻小雞。養雞需要糧食,偏偏那年頭糧食奇缺。人都很少吃的,哪來多餘的糧食喂雞呀?很多時候,雞就吃些粗糠拌青菜葉。光吃粗糠青菜,雞不容易長大。怎麽辦呢?
每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把雞從土磚砌成的雞屋裏抓進雞籠裏,然後把雞抬到收割完的稻田裏,讓雞吃些收割時剩落的穀粒和地裏的小蟲子。把雞弄到野外覓些野食,我們叫看雞。既然叫看雞,就得看著雞,不能把雞弄丟了。
好好的雞,怎麽可能會弄丟了呢?雞會丟,主要有三個原因。
往天上說,那時天上有老鷹。老鷹高高飛在天上,眼睛銳利無比。一不小心,它能急衝而下,抓住小雞,騰空而去。所以我們手上得拿根小竹竿,時刻準備著。
往地下說,地上有黃鼠狼。黃鼠狼個雖不大,卻是家禽的天敵。手上有根小竹竿,也算是有備無患。
還有,就是不要和別人家的雞弄混了。好在家家戶戶,對自家雞都了如指掌。看到不是自家雞,就會把它趕出去,讓它回到自己的雞群。
我們家的那些雞,都有各自的名字。給雞起名字,不求浪漫,但求實用。貌似蘆花者,就叫蘆花雞。全身烏漆發黑的,就叫烏雞。又大又白的雞,就叫大白雞,簡稱大白。等等等等,諸如此類,一家老小都能明白是指那隻雞。
家裏有隻蘆花雞,是母雞的模範。它能連著下四五天蛋,然後歇兩三天,又連著下四五天蛋。家裏的雞蛋,有一小半是它下的。下完蛋,它繞著雞窩轉半圈,“咯咯”叫兩聲,奶奶聽見了,會抓一把穀子扔給它,算是獎賞。沒有聽見,它也不再叫了,默默地到屋外去,到草叢裏或是瓦片底下尋找吃食去了。
與蘆花雞相對的,就是大烏了。大烏個大,全身烏黑,下完一個蛋,得歇好幾天。它下了一個蛋,動靜可大了。繞著雞窩不停地轉,故意炫耀,“咯咯咯咯”叫個不停,吃完奶奶給的獎賞,還要“咯咯”,“咯咯”的叫。奶奶不耐煩了,隻好拿起掃把去轟它:“去去去,幾天才下一個蛋,還好意思叫個不停。”
幾個月前,我們把家裏的模範母雞蘆花雞給弄丟了,一直耿耿於懷。蘆花雞丟得蹊蹺,一直都搞不清如何丟的。那隻聰明能幹的蘆花雞呀,一直是我們心頭的痛。
那天一大早,我們照例把雞抓進雞籠裏。和往常一樣,在母雞的屁股後掂一掂,以確定有沒有蛋。然後說:“奶奶,今天大烏,大黃都有蛋,蘆花雞還有蛋!” 說完話我和弟弟就抬起雞籠走了。頭天晚上就計劃好了,東麵畈上剛收割完幾畝田水稻,我們要把雞抬到那裏去。
東麵畈上有家裏的一片菜園子。菜園旁有一條小溪,我們叫小港。小港寬處有丈來寬,窄處卻隻有幾尺寬,使點勁就能跨過去。小港岸邊有些小灌木叢。奶奶吩咐了,趁看雞的空檔,給菜澆點水。水就從小港裏取。再順便摘幾個南瓜花。家裏好久沒有吃象樣的菜了。缺油少肉的,大家嘴裏不說,可一看到清湯寡水的飯菜,就提不起精神。奶奶說過多次了,要給我們做點好吃的。這不,最近的母雞下蛋比較勤,奶奶歸功於我和弟弟。奶奶要給做南瓜花炒蛋。
碰巧這天隻有我們一家在東麵畈上,不用耽心和別家的雞弄混了,天上也沒有老鷹的影子。放雞的田裏,南麵是尚未收割的稻田,東麵臨近家裏的菜園,西麵和北麵是小山崗。因此隻需盯住西麵和北麵可能出現的黃鼠狼,就平安無事了。給菜澆完水,摘了幾個大南瓜花,我和弟弟邊看雞,邊撿一些失落的稻穂。田裏失落的稻穂挺多,我們每人撿了好幾把,捆在一起帶回家。這是額外的收獲了。想著中午有南瓜花雞蛋,心裏充滿了陽光。
看看天色不早,我們把雞攏起來,往雞籠裏趕。
不好,我和弟弟同時發現,蘆花雞不見了。能幹的蘆花雞呀,到底去了哪裏?我們東找西找,一點線索也沒有。沒有黃鼠狼呀,沒有老鷹呀,我們“咯咯”呼喚著蘆花雞,哪裏有一點影子呀?我們頓時泄了氣了。我們情願不吃雞蛋,可不能沒有蘆花雞呀!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奶奶等不到我們,邁著小腳找來了。看到我們哭喪著臉,也幫著呼喚了幾聲,知道沒有希望了,忙著安慰我們。回到家裏,我們沮喪到了極點。
蘆花雞是在東麵畈上弄丟的。由於這個緣故,害怕觸景生情,好久我們都不去東麵畈上了。
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天氣慢慢變涼。一天早上,我們又把雞抬到了東麵畈上。我們起得早,太陽還在東麵的群山之中打盹。山脊上先露出一片紅霞,隨後紅日冉冉升起。先是紅彤彤的,象半個小盤子,慢慢越來越大。當一個完整的大盤子置於山頂之上時,鮮紅色就變成了金黃色了。天也突然大亮起來。
幾隻大雁朝南飛著。我們稱大雁為“水鴨”。我和弟弟同時喊著:
水鴨崽,
不成行,
落到港畔上。
水鴨沒有理睬我們,繼續它們朝南的行程。這時我突然想到,好久沒看到成群的大雁了。早幾年,時常能看到成群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又是一字形,向遠方飛去。然後又想起,我們也很久沒見過老鷹了。
自從蘆花雞丟了,我們變得格外小心。我和弟弟,總得有個人全神灌注地盯著雞群。
家裏的菜園裏新近栽了一些白菜,我得給它們澆點水。菜地裏有些雜草,我也給它拔了。然後割了些韭菜。奶奶又要犒賞我們了。韭菜炒雞蛋。我特別關照弟弟,千萬要小心盯著雞啊。
突然,弟弟說:哥,我們家的蘆花雞!
"什麽?",我問。
"蘆花雞!",弟弟答。
蘆花雞?我不知他說些什麽。
順著弟弟指的方向,一隻母雞帶著十來隻毛茸茸的小雞,正從北麵的小山丘上向我們走來。那隻昂首挺胸的母雞,不正是我們丟失的蘆花雞嗎?
蘆花雞失而複得,真的是喜從天降。 吃完早飯去上學,一整天都精神氣爽。
這一年是我們家的幸運之年,家裏養的一頭豬也格外爭氣,能吃能睡長得特別好,一年的功夫就接近兩百斤。有這樣一頭大豬過年,自然是喜慶無比。
農民除了要向國家上交公糧,還要向國家上交生豬,也就是至少一百六十斤的活豬。上交多少按人口攤派。家裏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頭。我家人口不多,兩年上交一頭。梅花奶奶家也是兩年上交一頭。
頭一年家裏上交了一頭豬,這年就不用再交了。梅花奶奶家這年養的豬要上交,就計劃從我家勻出去幾十斤豬肉過年,下一年我家的豬要上交,就從梅花奶奶家拿回等量的豬肉過年了。當時的鄰裏之間,常用這種最最原始的交換方式互通有無。
過年的魚如何解決?
村裏有三口大水塘。每年開春的時候,生產隊裏會買些魚苗放到水塘裏,快到過年的時候,就會選擇好日子把水塘裏的水用水車車盡,過年的魚蝦,就由三口水塘解決。
通常都是先車幹一口水塘,把裏麵的魚蝦淘盡之後,等塘裏的泥土比較幹了,再把塘泥挑出來,算是上好的肥料。然後蓄滿水,再去車幹另外的水塘。為什麽要這樣呢?不能一下子車幹三口水塘,洗衣洗菜得有地方。
水塘裏的魚都不太大,大的鯉魚草魚有四五斤重,鯰魚一兩斤重。魚是按各家人口數量抓鬮分配。我們家六口人,往往分不到大的鯉魚草魚,大都是一兩斤重的鯰魚。魚雖不大,過個年卻是綽綽有餘,足以勝任。
終於過年了。
大年三十,我們早早吃上了年夜飯。雞肉魚蛋擺滿一桌,奶奶喜氣洋洋,連連說,吃,吃,大家敞開肚子吃,想吃啥就吃啥,吃完年夜飯,大家就又長一歲了。家裏殺了兩隻雞,有四隻大腿,奶奶留下兩隻,做待客用。另外兩隻,一分為二,分給我們兄妹四人。雞腿是雞身上最值錢的部位,我當時並不懂事,根本沒有想到請奶奶吃。
吃完年夜飯,就去放鞭炮。我們家幾年裏頭次放鞭炮,自是新奇無比。
更加新奇的是,我們兄妹四人,每人都頭一次得到五分的壓歲錢。
那個亮閃閃光燦燦的五分錢銀毫子呀!
天黑下來,大家陸陸續續到了村裏的公共大廳,那是大家守年夜的地方。大人小孩,穿著幹淨整齊的過年衣裳,聚集在大廳裏。大廳掛著生產隊裏的大汽燈,明亮如晝。小朋友拿出各自的壓歲錢,爭相炫耀。有人的壓歲錢是嶄新的角票子,神氣無比。我一點都不羨慕他們,因為我知道,壓歲錢越多越不可靠。大人往往要代為保管,最終雞飛蛋打。除夕之夜,一年難得的熱鬧之夜,有鑼有鼓,很多人都熬到天亮。
我也熬到很晚,然後懷揣著亮晶晶的銀毫子,睡得香甜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