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飯的時候,住在村西頭的發妮奶奶來到我家。
奶奶放下碗筷,問:"發妹子,吃過了?"
"吃過了,"發妮奶奶說:"牡花姐,今天上麵要來檢查。"
"曉得了,妹子走好。"
發妮奶奶走了。奶奶匆匆喝完照得見人影的稀飯,拿起家裏的大掃把也走了。
奶奶先去打掃村裏的公共大廳,接著打掃村前的那塊空地,然後再掃村頭村尾的幾個角落。那些都是村子的門麵,上麵來人,都看得見。每次上麵有人來,奶奶都會盡心盡力,將它們打掃幹淨。
小彥不懂事,說:"朝霞的奶奶老做好事,是活雷鋒。"
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
奶奶不是活雷鋒,是地主分子。打掃公共場所,是她份內的事,雖無報酬,和好事卻一點都不沾邊。那是一種侮辱人的活,每次發妮奶奶來傳話,都好言好語,和顏悅色,怕傷著奶奶。奶奶卻不在意,覺得生活或許本該如此,哪朝哪代沒有受屈的人呢?誰碰上了,都得受著。人命大不過天嘛。
這麽逆來順受的奶奶,據說也曾對天長哭:老天爺呀,連要飯都不許,還要不要叫我們活呀?!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四九年的時候,爺爺得了重病,舍不得賣田賣地,走了。留下了我爸,我姑和還未出世的叔叔。爸爸那時正在餘江讀書,初中尚未畢業,隻好中途退學。爸爸當了幾天家,就解放了,家裏的田地也被分了。爸爸因為年青,地主分子的帽子,就給了奶奶。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偏偏這時候爸爸病了。大腿潰爛,後背生瘡,不能行走,臥病在床。家裏沒有吃的,奶奶牽著姑姑,背著叔叔,四處要飯。奶奶人緣好,每次出去,都能滿載而歸。然而好景不長,奶奶要飯的事被土改官員發現,他們不幹了。說:地主分子不許要飯。
奶奶哭了,問天問地,天地不語。
我家原來請過兩個長工。其中一個,住在鄰村宋家,做了當地排名靠後的小官。他得知了我奶奶的情況,托人捎話:嫂子別怕,有我在,不會餓死你們。他白天把糧食偷偷放到我們鄰居梅花奶奶家,晚上,梅花奶奶再悄悄地送給我奶奶。人間有真情,每每說起這些,奶奶都流著眼淚說,他們都是我家的恩人呀,孩子。
媽媽剛走的時候,有好心人問,小妹妹舍不舍得送人?爸爸還在外地養豬,家裏隻有奶奶和叔叔。奶奶說,自家的骨肉,不到萬不得已,哪能輕易送人?再苦,還能苦過剛解放那年?妹妹尚未斷奶,家裏又沒有什麽好吃的,奶奶就厚著臉皮,在別人喂奶的時候,讓妹妹去噌幾口。還是奶奶人緣好,喂奶的人家,往往也惦記我妹。
一天吃完晚飯,奶奶收拾好碗筷,喂完豬食,關好雞屋的小門,又坐到了簡陋的飯桌上。渾暗的麻油燈把奶奶瘦削的身影映在灰暗的土牆上。我幫奶奶把細麻線傳進了針眼裏,奶奶又開始納鞋底了。
奶奶老了,眼神越來越不行了,但卻不肯閑著。老是念叨著:老了,老了,該回老家囉。
燈芯花越來越大,燈卻越來越暗,奶奶拿起針挑起燈花,然後眯起了眼睛,用手使勁按了按額頭。
奶奶說:燈花這麽大,是不是有貴客要來呀?
說到這裏,奶奶又念叨開了。家裏的鹹魚鹹肉都沒有了,雞蛋也沒有幾個了。來了客人拿什麽招待呀?
說著說著,奶奶說,瞎子祖祖好久沒來過了,不知身體好不好,會不會是他要來呢?
奶奶又說,明天你去姑姑家借點鹹魚鹹肉吧。說完又自言自語道:說是借,猴年馬月才能還呀!
姑父是篾匠,菜籃,籮筐什麽的,都會做。鄉下有門手藝很不錯,幫人做活,除有不錯的工錢外,還可以在別人家吃飯,省下自己的口糧。因此姑姑家的的早飯常有幹飯。我家就不一樣,早上都是稀飯,可以照得見人影。作手藝還有一個好處,有些人家拿不出工錢,有時願意用豬肉折算。那時的豬肉可金貴啦。姑姑家常有些鹹魚鹹肉。我也就常到姑姑家借。
瞎子祖祖是誰呀?還記得楊家敲鍾的老人嗎?瞎子祖祖就是他。
瞎子祖祖並不瞎。左眼角上有個很大的黑痣,左眼白眼球稍多一點,但右眼視力卻不差。他是餘江縣人,和我家並不沾親帶故。在楊家給老師們做飯的時候,爸爸叫他“細細”,就是叔叔的意思。現在不做飯了,常常會賣一些油印的年曆月曆。那些年曆月曆,都是手寫的,裏麵注明哪天哪日是什麽日子。一般五分錢一張。
瞎子祖祖是我家的恩人,奶奶尤其看重他,他先後兩次救過我爸的命。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次爸爸尋短見,把繩子拴好,腳底的墊凳都已踢開了,瞎子祖祖看見了,死命抱住我爸。
一天下午,太陽還老高老高,大路上走過一個老人。奶奶眼神不好,卻會認人。奶奶說,那是不是瞎子祖祖呀?我一看,一個老頭拄著拐棍,吃力地行走著,正是瞎子祖祖呀。奶奶說,快去,叫瞎子祖祖家裏來。瞎子祖祖不肯,不願麻煩我們。奶奶不依,一定要他到我家吃飯,第二天再走。
瞎子祖祖蒼老多了。家裏日子也不好過,老是和兒媳合不來。身體不好,還是硬撐著出來弄些外快,比在家看臉色強。其實私自買賣日曆月曆並不合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人計較。是呀,誰願意去為難一個體弱的老人呢?
看著瞎子祖祖蒼老的身體,奶奶狠心殺了一隻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