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鴻塘到貴溪有一條公路。公路蜿蜒曲折,到了西洋丁家一段,卻變得筆直起來,由西向東。貴溪在東麵,離西洋丁家大約三十裏地。說三十裏,是指沿公路走。真要走路,就走小路,那樣能近不少。西洋丁家在路的南邊。路北有一個生豬收購站,附近農民上供國家的豬,都送到這裏。從收購站往東走幾百米,有一個大水庫,也在路的北麵。夏天炎熱,大家就到水庫裏洗澡。一個個赤身裸體的,公路上行走或坐車的人們,可以免費欣賞。
收購站裏有一收購員,姓張,叫水水,三十上下。農民把豬送來,他得圈養幾天,然後會有車來,一下全拉到縣城。月頭月尾,會殺一兩頭豬。這裏是公社和大隊部所在地,那裏的幹部,就在那裏買幾斤豬肉。有時碰上開大會,要有會餐,會臨時多殺幾頭。收購員是個好差事,水水領三十多塊的月公資,吃得白白胖胖。
殺豬的時候,會有不少人圍觀,小孩居多。鄉下人沒啥樂子,看殺豬也算一種娛樂。水水套上圍裙,有兩三個壯勞力做幫手。幾個人把豬往台子上一按,豬大叫,拚命掙紮,水水拿起尖刀,往豬脖刺去,豬血往備好的盆子裏流。血流盡了,放進一個大木盆,用開水燙毛,然後再用快刀刮盡豬毛,開膛破肚,幹淨利落。
賣豬肉的時候,才是水水大顯身手的時候。給誰肥肉,給誰瘦肉,全靠他手中那把快刀。那時肥肉金貴。說肥肉金貴,不是說一斤肥肉比一斤廋肉價錢更貴。單價都是一樣的,但人們更願意要肥肉,因為肥肉可以熬油,做出來的菜香。白白的肥豬肉,多少人翹首以盼。水水的身價因此高貴起來,很多人都想巴結他。
水水一月就忙碌幾天。餘下的時間幹嗎?讀書,打牌,玩麻將。水水讀的書大都殘缺不全,無頭無尾,書頁泛黃。牌友和麻友,大都是當地的幹部。大隊和公社的都有。賭錢嗎?賭!
我和水水相識。他有時會和學校裏的年輕老師互通有無,交換各自辛苦覓得的禁書。
打麻將好玩,也不難,規則可繁可簡。有人要出去方便,有時會讓我們代抓牌,無關緊要的時候,還可代玩幾把。他們玩麻將,我往往可乘這個空檔,瞄一眼他的禁書。那些書真不一般,比我當時能接觸到的有趣太多。故事離奇古怪,往往到了精彩之處,就讓你下回分解。撩人逗人,叫你心急火燎,茶飯不香。沒辦法,有時就得厚著臉皮求他。
公路路麵鋪一層碎石子,有專門的養路工人打掃。時不時的會有一兩拖拉機或汽車經過。汽車都是東風或解放牌的敞蓬車。司機大都和水水熟悉。有人要進縣城,往往托他的麵子,公路邊一站,看見有車過來,他招一招手,車就停下了。他嘟嚕幾句,司機就同意他的朋友上車,捎帶到城裏去。車子揚起一陣塵土,跑了。
西洋中學實際上還是中小學,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還得到外地去上。校舍是一家大地主的私宅。大地主是被鎮壓了呢,還是逃走了,不得而知。
學校前麵有塊空地,空地西邊築起一個土台,一人來高。空地算是操場,是平常做廣播體操的地方。要開批判大會,土台就是主席台。掛牌子的,戴高帽的,就在台上亮相。
“不忘階級苦!”,
“牢記血淚仇!”,
。。。
口號聲此起彼伏。
操場兼做露天影院。要看電影,就在土台子上掛起銀幕。天未轉黑,就有人扛來板凳,占好位子。電影片子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小兵張哢,是大家最耳熟能詳的了。
那時看完電影,都要學幾句俏皮話。
“你的,什麽的幹活?”
“我的,八路的幹活。”
“你的,死拉死拉的有。”
到了後來,大家就自由發揮了。
“我的,修地球的幹活。”
“我的,殺豬的幹活。”
殺豬的幹活,多好。有一段時間,水水都快成了小孩子的偶象。誰都不願修地球的幹活!修地球苦,殺豬有吃有喝,幹淨體麵,肚子裏油水十足。那時市麵上流行一種布料,是一種叫尿素的化肥口袋,由日本進口,得有麵子才能買得到。那布料做成的褲子,風一吹,就象一麵旗似的嘩嘩作響,據說非常涼快。水水就有好幾條那樣的褲子。多叫人豔羨哪!再配上一件白白的的確涼上衣,誰都覺得一輩子沒有白活。
那時流行李鐵梅的唱詞: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做水水那樣的。
那一陣子,水水真的很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