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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水,人生如夢,已經習慣了養豬的爸爸又回到學校教書了。
七二年的春天,我該讀五年級了。紅土崗上沒有五年級,五年級要到八裏路外的署埔李家去上。署埔李家是大隊部所在地,有小學和初中。
照例,奶奶又要對我叮囑一翻。要好好讀書,用功聽講,認認真真學本事。不許跟人吵架,更不許跟人打架,我們這樣人家,跟別人打不起呀,孩子。被人罵幾句,沒什麽了不起。被人罵了,又不會掉一塊肉,忍一忍就過去了。與人打架,輕則傷筋動骨,重則你死我亡,千萬不能打。奶奶的話你聽懂了嗎?
奶奶用竹筒給我帶飯。我要走讀了,中午不能回家,隻能吃家裏帶去的冷飯。臨走的時候,奶奶又托付二狗,要我們相互照應。二狗呀,你比XX大,就是大哥了;他要不懂事,你就管一管,奶奶拜托你了。二狗比我大兩歲,高我一年級,那時已經讀初一了。
開學第一天,天空下著細雨。我右手撐著沉重的油紙傘,左手提著帶飯的小竹筒,肩上斜背著奶奶手工縫製的小書包,行走在泥濘的小路上。
斜風細雨,從領脖子衣袖子往破舊的棉襖裏鑽。走在泰龍江宋村邊的田畈上,我腳一滑,摔了一跤,手中的小竹筒掉了。小竹筒滾進了路邊的田裏,我哇的一聲哭了。二狗趕緊幫我撿起了小竹筒。還好,田裏沒有什麽水,小竹筒在嫩綠的紅花草上,沾了些水和泥土,裏麵的飯菜並無損壞。我抱緊小竹筒,小心翼翼,繼續行走,好不容易才來到署埔李家。
走進五年級的教室,裏麵大部分人都不認識。教語文的老師姓李,二十幾歲。我已記不清老師的容貌了,卻清楚記得他的發音。那天學的課文,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課文裏的字大都學過,他的發音卻和以前老師的大不相同。這時我明白了,同一個字,有洋腔和土調之別。比如戰字,紅土崗的徐老師讀"凳",李老師讀成"站"。再比如勝字,徐老師讀"興",李老師讀成"盛"。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上午上完三堂課,就是午休時間。住在附近的同學回家去了,我捧著小竹筒,細嚼著冰冷的米飯。
下午接著上完兩堂課,就又回家了。回家的路哇,依舊泥濘難走。那時正值早春,白天日子短,走到家裏天就快黑了。我滿身都是泥土,很不開心。
不開心的還有弟弟妹妹。有些活本來是我幹的,我幹不了了,就得由他們分擔。奶奶哄著他們,說哥哥要學本事,學到了本事,日子就好過了。
周末爸爸回到家裏,要帶我去他那裏讀書。我很高興,實在不願意起早貪黑走那條彎彎曲曲滿是泥濘的鄉間小路了。
爸爸檢查我的作業。開學第一周,複習造句,還未寫作文。造句我是懂的。所有的作業都是大紅鉤鉤,心裏很高興。爸爸指著一道造句題問我,這個句子是怎麽造的。我一看,那個句子,根本沒有用上那個關鍵詞組。看著那個不應該的大紅鉤鉤,我的臉紅了。
星期一,爸爸帶我去遠行。我已經忘掉了那個具體的日子,卻清楚記得那天的情景。
一大早,奶奶煎了好吃的荷包蛋,我吃得很飽。
先走十幾裏小路,來到一個叫硬石嶺的火車站,買了張二毛錢的小孩票,就在候車室等火車。
老遠的聽到火車響,我就跑出去看。火車哭吃哭吃地叫著,由遠而近,順著鐵軌,朝車站緩緩駛來。爸爸緊緊盯著我,不讓我靠站沿太近。上了火車,似乎沒有感到車動,車已經呼哧呼哧的走了。不一會,就看到路旁的小樹向後飛去。以前我連拖拉機都沒有坐過,這次可算露了臉,以後和小朋友說話,底氣足了,頭也可以昂得高一些。
火車到了貴溪,我們下車了。貴溪是縣城,有洋樓洋房。洋樓洋房就是兩三層樓的平頂房子,不需要瓦片蓋頂。洋房大氣,直直的挺立在那裏,不象老家的土牆土瓦,歪歪斜斜的擠在一起,小裏小氣。那裏的廁所,都是水泥地,我在鄉下,還沒有見過有誰家用水泥地呢。
出了火車站,有一家國營飯店。因為還要趕路,爸爸買了幾個包子饅頭。先吃饅頭,真好吃。第一次吃這麽好吃的東西。接著再吃包子。啊,裏麵有肉,新鮮肉,太好吃了!不過年不過節的,有新鮮肉吃,真是太新鮮了。
吃完包子,來到西城坐渡船,那時的信江,隻有一條鐵路橋,是過火車用的,橋的兩頭,都有當兵的把守。鐵路橋也靠西邊,臨近我們過河的地方。靠近南邊,有座浮橋。從西邊過河,就得靠渡船了。擺渡的人,用一根長竹竿撐著船,一次可過一二十人。坐船的時候,有個人認得爸爸,到城裏賣小豬來了。豬賣完了,正趕著回家。船到了岸,大家下了船。那個賣豬的,手推的獨輪車空著,非要讓我坐。我有點累,就坐了上去。小車吱呀吱呀的,很好玩。大概走了十來裏地,又要坐渡船過河。還是那條信江,不過對岸是金沙渡口了。到金沙渡口,不過河也是可以的。但河道如弓背,那樣得多走十幾裏路。兩渡信江,行路如弓弦,省路省時。過了金沙,再走兩三裏路,就到了東湖山彭家。
學校在彭家大祠堂裏,有七個班,也是七個年級。彭家很大很大,有幾百戶人家吧。到了學校,老師們都笑著和我說話。我膽小怕生,問一句答一句,土頭土腦。
2
東湖山彭家祠堂很大,座北朝南。祠堂後麵緊接著有個大宅院,宅院的主人哪裏去了?不得而知。老師的辦公室就在大宅院裏。大隊幹部也在大宅院辦公。
東西兩側各有一扇門進入宅院,進門就可看到鋪滿青石的天井。天井的西側是廚房,老師們雇了一位老人做飯。天井後麵是大廳。大廳兩側的房間,西側給老師集體辦公,東側給大隊幹部辦公。大廳後方並排有五個房間,我爸和李祖耀老師合住在正中的一間,倆人的床挨著床,各自用蚊帳隔著。李老師隻是中午睡個午覺,他太太在附近教小學,晚上都回家吃住。西麵和東麵各有兩間。西邊靠東住的是毛初芳老師,最靠西的一間住著另一位李老師。東邊兩間歸大隊部所有。大隊部有一台收音機,一部手搖電話。收音機當時是奢侈品,經常播放流行的樣板戲。大隊有一通訊員,大家叫他木崽。大隊要開會,他就去各村跑腿下通知。木崽大我六七歲,無事的時候,就跟著收音機練歌。他的歌唱得很好,他唱的樣板戲可以亂真。
學校總共有十位老師。公立老師六個,赤腳老師四個,沒有校長。三位男赤腳老師都姓彭,女赤腳老師先生也姓彭。 毛初芳老師是教導主任,負責學校的業務。彭月發老師是赤腳老師,又是貧宣隊員。在城裏,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農村裏就由貧下中農領導了,所以彭月發老師是政治方麵的負責人。他為人隨和,不怎麽管事,隻教低年級的政治課。彭金火老師也是赤腳老師,二十上下年紀。他會畫畫,會唱歌,寫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二胡。據說有個叔叔逃往台灣,算是有政治汙點。還有一位姓黃的老師,住在當地農民家裏。年齡最大的熊老師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
熊老師應該五十多了吧?對十歲的我來說,應該是奶奶級別的了。當然我沒叫她奶奶,同樣喊熊老師。熊老師並不顯老,隻是在兒童眼中,五十實在是叫人敬畏的年齡。熊老師是從南昌下放來的,每月拿九十多塊錢工資。那真是個天文數字,誰聽了都得嚇得吐舌頭。更叫人吐舌頭的還是她先生,每月拿一百多塊。熊老師的先生是工程師,當地一項很大的水利工程就是他設計的。那是一道大水渠,從兩個山頂橫空而過。熊老師對我很好,有好吃的,總會讓我嚐嚐。在新鮮的黃瓜裏灑點白糖,那真是香甜無比。黃瓜在鄉下並不稀奇,白糖卻是稀罕物,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鄉下人難得見著。
熊老師教初二的語文。熊老師教書很特別,爸爸對她很推崇,那時爸爸教初一的語文。熊老師教學生寫作文,就是從報紙或雜誌找一篇好文章做範文,讓學生依葫蘆畫瓢,模仿著寫。模仿多了,慢慢就心領神會,會寫文章了。
毛初芳老師教我們算術,曾經是我爸的學生。小時候家裏窮,不肯供他讀書,我爸費了不少口舌,做了不少工作,他才能夠繼續學業,對我爸心存感激。班上有個董進元同學,人很頑皮,十四五歲了吧。算術不錯。毛老師說,不比我差,解應用題的時候,理解力比我強。董進元也是家裏窮,隻讀了二個學期的五年級,還沒有畢業就棄學了。因為那一年,要改成秋季入學了,五年級要多讀一個學期。十四五歲的小孩,可以頂大半個勞動力,家裏沒法等他讀到小學畢業。
李祖耀老師教語文,是我們的班主任。李老師提議,每個學生掏兩毛錢,用來買小人書,供大家閱讀。那時的小人書有:一塊銀元,半夜雞叫,東平湖的鳥聲,三打白骨精,……。捧著小人書,我如饑似渴,愛不釋手。讀書真是太有意思了,那麽多動人的故事,根本用不著找大人講,自己讀著更入迷有趣。這時我才明白過來,以前聽的很多故事,書上都是有的。老早要聽故事,隻能求著大人講,現在知道去找書。書中才有讀不完的故事!
嚴格說來,以前在家隻能算上課,不能算讀書。上課和讀書,就像上班和工作,是有區別的。在家裏上課,上午三堂課,下午兩堂課,其它時間得看雞,砍柴,討豬草,基本上沒有時間讀書。晚上借著昏暗的麻油燈練寫幾個生字,誦讀一兩篇語錄,一天就算功德圓滿。再說也沒有書可讀哇。那時也認不了幾個字。所有的字都是口口相傳,沒有字典,不會拚音。
現在好了,課外之餘有時間,不認得的字有人問,而且很快學會了查字典,閱讀能力突飛猛進。也就是這時候,我們在學漢語拚音。學會了漢語拚音,就更如魚得水。隻可恨圖書太少了!
學漢語拚音,是有笑話的。有個笑話是這樣的:有位老師去進修拚音,回來後給學生上課。他教大家拚讀江字。江字當地讀成GANG,和剛才的剛同音。拚音是JIANG。老師說:雞------羊,雞------羊------剛。本來該是雞------羊------薑的,可是人人都知道那得念剛呀。
我本人也鬧過笑話。剛學會拚音,查字典不需要按邊旁部首了,非常得意。我跟木崽說,什麽字我都可以很快在字典中找到,要他考考我。他想了一下說,就查一下雙人徐吧。徐土話念成"齊",我用QI去字典中查。把讀QI的所有字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最後紅著臉按邊旁部首查才找到了。這時才懂得,徐不讀齊,而是XU。
我的同桌是李紅梅。圓圓的臉蛋,漂亮的衣裙。她爸爸是醫生,住在金沙渡口。剛開始我們有說有笑。後來同學笑話我們,才明白男孩和女孩是不應該好的。怎麽辦呢?用粉筆在桌子中間劃一條線,我們的三八線!下課也相互不理睬了。
第一個學期上到一半,班上來了一個新生。個不高, 和大家都很熟。他姓孔,剛從拘留所出來。這麽小的年齡,怎麽會進拘留所呢?原來他調皮,爸爸打了他,就在一本書的空檔寫下了打倒XXX,他用XXX代表他爸。千不該,萬不該,他寫在了非常錯誤的地方。那是一本語錄書,他寫在領袖像下麵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威力無窮,小小年紀就被關進了拘留所!
三學期的五年級一晃而過,我們小學畢業了。
恰恰這時候學校要調整:很多學校都不規範,缺少合格老師,不具備辦中學的條件。這裏的老師就很缺乏,學校的中學部被裁掉了,要合並到嶺腳中學去。我爸也要調到西洋中學。西洋中學在西洋丁家,我的初中要到西洋丁家去讀了。
3
從鴻塘到貴溪有一條公路。公路蜿蜒曲折,到了西洋丁家一段,卻變得筆直起來,由西向東。貴溪在東麵,離西洋丁家大約三十裏地。說三十裏,是指沿公路走。真要走路,就走小路,那樣能近不少。西洋丁家在路的南邊。路北有一個生豬收購站,附近農民上供國家的豬,都送到這裏。從收購站往東走幾百米,有一個大水庫,也在路的北麵。夏天炎熱,大家就到水庫裏洗澡。一個個赤身裸體的,公路上行走或坐車的人們,可以免費欣賞。
收購站裏有一收購員,姓張,叫水水,三十上下。農民把豬送來,他得圈養幾天,然後會有車來,一下全拉到縣城。月頭月尾,會殺一兩頭豬。這裏是公社和大隊部所在地,那裏的幹部,就在那裏買幾斤豬肉。有時碰上開大會,要有會餐,會臨時多殺幾頭。收購員是個好差事,水水領三十多塊的月公資,吃得白白胖胖。
殺豬的時候,會有不少人圍觀,小孩居多。鄉下人沒啥樂子,看殺豬也算一種娛樂。水水套上圍裙,有兩三個壯勞力做幫手。幾個人把豬往台子上一按,豬大叫,拚命掙紮,水水拿起尖刀,往豬脖刺去,豬血往備好的盆子裏流。血流盡了,放進一個大木盆,用開水燙毛,然後再用快刀刮盡豬毛,開膛破肚,幹淨利落。
賣豬肉的時候,才是水水大顯身手的時候。給誰肥肉,給誰瘦肉,全靠他手中那把快刀。那時肥肉金貴。說肥肉金貴,不是說一斤肥肉比一斤廋肉價錢更貴。單價都是一樣的,但人們更願意要肥肉,因為肥肉可以熬油,做出來的菜香。白白的肥豬肉,多少人翹首以盼。水水的身價因此高貴起來,很多人都想巴結他。
水水一月就忙碌幾天。餘下的時間幹嗎?讀書,打牌,玩麻將。水水讀的書大都殘缺不全,無頭無尾,書頁泛黃。牌友和麻友,大都是當地的幹部。大隊和公社的都有。賭錢嗎?有時真賭!
我和水水相識。他有時會和學校裏的年輕老師互通有無,交換各自辛苦覓得的禁書。
打麻將好玩,也不難,規則可繁可簡。有人要出去方便,有時會讓我們代抓牌,無關緊要的時候,還可代玩幾把。他們玩麻將,我往往可乘這個空檔,瞄一眼他的禁書。那些書真不一般,比我當時能接觸到的有趣太多。
故事離奇古怪,往往到了精彩之處,就讓你下回分解。撩人逗人,叫你心急火燎,茶飯不香。沒辦法,有時就得厚著臉皮求他。
公路路麵鋪一層碎石子,有專門的養路工人打掃。時不時的會有一兩拖拉機或汽車經過。汽車都是東風或解放牌的敞蓬車。司機大都和水水熟悉。有人要進縣城,往往托他的麵子,公路邊一站,看見有車過來,他招一招手,車就停下了。他嘟嚕幾句,司機就同意他的朋友上車,捎帶到城裏去。車子揚起一陣塵土,跑了。
西洋中學實際上還是中小學,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還得到外地去上。校舍是一家大地主的私宅。大地主是被鎮壓了呢,還是逃走了,不得而知。
學校前麵有塊空地,空地西邊築起一個土台,一人來高。空地算是操場,是平常做廣播體操的地方。要開批判大會,土台就是主席台。掛牌子的,戴高帽的,就在台上亮相。
“不忘階級苦!”,
“牢記血淚仇!”,
……
口號聲此起彼伏。
操場兼做露天影院。要看電影,就在土台子上掛起銀幕。天未轉黑,就有人扛來板凳,占好位子。電影片子不多,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小兵張嘎,是大家最耳熟能詳的了。
那時看完電影,都要學幾句俏皮話。
“你的,什麽的幹活?”
“我的,八路的幹活。”
“你的,死拉死拉的有。”
到了後來,大家就自由發揮了。
“我的,修地球的幹活。”
“我的,殺豬的幹活。”
殺豬的幹活,多好。有一段時間,水水都快成了小孩子的偶象。誰都不願修地球的幹活!修地球苦,殺豬有吃有喝,幹淨體麵,肚子裏油水十足。那時市麵上流行一種布料,是一種叫尿素的化肥口袋,由日本進口,得有麵子才能買得到。那布料做成的褲子,風一吹,就象一麵旗似的嘩嘩作響,據說非常涼快。水水就有好幾條那樣的褲子。多叫人豔羨哪!再配上一件白白的的確涼上衣,誰都覺得一輩子沒有白活。
那時流行李鐵梅的唱詞: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做水水那樣的。
那一陣子,水水真的很拽!
4
我讀初一的時候,已經知道: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三個人周末很無聊。
哪三個人呢?黃老師,劉勝學,和我。
黃老師教初二語文,四十多歲,個高且精瘦。他家在鉛山縣,很遠很遠。除了寒暑假,一般都不回家,偶爾會去貴溪縣城玩玩。
劉勝學那時在誌光讀高一,大我兩三歲,我們都叫他勝仔,因為他爸這麽叫他。他爸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因此他周末回到西洋丁家。他爸是個轉業軍人,愛打獵。有一天潛伏在水庫尾巴的草地裏,等著打水鴨子。結果走火了,把自己的眼睛給熏黑了。
我呢,因為爸爸周末有時回家,有時外出,常常一人在校。
那時還用煤油燈,連收音機都算奢侈品,學校裏沒有。學校裏有一副象棋,一副軍棋和一副跳棋。這三樣東西,我一個也不會。
黃老師常和勝仔下象棋,我自然是最忠實的觀眾。看著看著,慢慢看出了點門道。知道相象走田,馬走日,車和炮可以橫衝直撞,將帥和士仕就隻能在宮裏呆著。當然,拐腳馬費了好大勁才弄明白。
他們有時也下軍棋,那樣我就升為裁判。一方為紅,一方為白,各自先排兵布陣。地雷與軍旗一般在最後一排。最終目的是挖掉敵方的軍旗。
排兵布陣完畢,總得有人挑起事端,打響第一槍。我就判斷誰大誰小,以大吃小。司令最大,工兵最小。己方司令可吃敵方軍長及以下,軍長可吃敵方師長及以下,等等,己方工兵可以挖敵方地雷。如果一方是炸彈,就同歸於盡。如司令軍長被炸,一定捶胸頓足。如果班排長工兵引爆炸彈,那就功德圓滿,求之不得。這種玩法比較有趣,需要記性和判斷能力。比方說,你出動的是軍長,而對方把你給吃了,對方那子一定是司令,你就得想方設法用炸彈炸它。當然,對方並不一定知道吃了你的軍長。如果兩子同時拿掉,對方可能是軍長,也可能是炸彈。大家虛虛實實,玩心理戰術。
軍棋還有比較簡單的玩法,就是把棋子打亂,隨機的背朝天排好在棋盤,然後大家依次翻子,這種玩法不需裁判,基本靠運氣,我比較愛玩。
如果黃老師忙,勝仔就找我玩跳棋。這小子機靈,老利用我的棋子巧妙搭橋,蹦蹦蹦的就把他的棋子跳到目的地。然後我就慘了,自個一步一移,愚公移山。如果勝仔忙呢,黃老師就找我下象棋。讓我兩車,或者讓車馬炮。
那時我粗通主席的戰略思想,知道保存實力的重要。主要是敵進我退,敵退我擾,打不贏就跑。慢慢我體會到黃老師的老奸巨滑。用當時流行電影的話說,就是:不是我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我的主力軍一離開主戰場,他就將我的軍。雖然我車馬炮全在,可鞭長莫及,保護不了它們的將帥。後來雖然明白這個道理,還總是故伎重演。可見主席思想早已深入我心。
誰都看得出,三人之中,我就是小蘿卜頭。比方說吧,如果是我牽頭,找他們中的一個玩,往往得碰釘子。他們大都用忙來搪塞。雖然他們都端著白開水,無所事事。反過來呢,我就是手頭有天大的事,隻要他們邀我,一定有求必應。因此我很少主動邀請。看到他們無所事事,就故意在他們麵前晃悠,說不定好事就來了。
有時他們都不在,我的朋友丁來根就會來找我。我們的玩法就更沒有技術含量。同常都是,他在黑板上寫:打倒XXX,XXX是我的名字。然後,我就該把我的名字擦掉,換成他的名字。有一次我別出心裁,把打倒二字擦掉了,後麵加了萬歲二字。丁來根盯著我半天,說,你是個小反革命! 怎麽就是小反革命了?看他一臉的嚴肅,我卻摸不清頭腦。他說,你知道誰是萬歲?你也可以萬歲?他這一說,我就明白過來,臉都嚇白了。這小子讀書不行,老要抄我的作業。這幾句話卻在情在理, 我好幾天都得討好遷就他,怕他告發。
我那時喜歡兒童文學,有一本書,我把它當成寶貝,勝仔非要借去看。他看完後,非但不說好,反而在其中留下文字,說是無趣無味,哄騙小孩。我生氣,就在日記中編了個順口溜罵他。爸爸看了我的日記,說有點押韻,不錯。那時我不耐誇,這一誇,我就把當時能找到的人民日報,江西日報上的所謂詩歌都背下來,大都是七億人民七億兵,緊跟主席幹革命之類。當時要有唐詩宋詞什麽的該多好,我的文學修養一定可提高一個檔次。現在倒有唐詩宋詞,可是記性差了。恨不相逢未嫁時呀。
初一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裏。後來爸爸帶回一個炸雷:勝仔被公安局抓了。他和幾個同學策劃一個反革命組織,他是其中一個頭目。我嚇了一跳。
那個老贏我棋的勝仔,是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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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過後,學校裏發生了兩件事:第一, 學校裏調來了新校長,姓董,勝仔他爸已調往它處。 第二,公社裏的小型發電站已建好,每天天黑發電,到晚上十一點停電,這樣,我們基本上告別了煤油燈時代。
自然而然,我升初二了。初二的數學老師是葉誌勇。葉老師二十六七歲吧,畢業於上饒師專。他師專畢業時,正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說,有一天晚上,遇上了敵對的造反派組織,幸虧及時鑽進了下水道,不然真有性命之憂。聽他講打派仗的故事,常常心驚膽跳。那時太小,很多的疑問老是沒有答案。比方說,下麵兩條語錄常叫我不知所然。
第一條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第二條是兩個凡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就拿造反派來說,兩派都說,誓死保衛毛主席。這樣,他們不可能成為敵人啊。因為,如果是敵人的話,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目標。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嘛。既然有共同的目標,又何至於不共戴天,打得死去活來?另一個困擾我的問題是:蘇美爭霸,說明他們是敵人,蘇修是我們的敵人,美帝就應該是我們的朋友呀。敵人的敵人應是朋友才對,不是嗎?怎麽美帝也是我們的敵人呢?這些問題都太深太難,我的小木瓜腦袋無法想得明白。
還有,記得以前林副主席是永遠健康,主席才是萬歲,這個實在難以理解。永遠應該不比萬歲短吧?永遠健康,就是永遠沒病沒災,紅光滿麵,既有質又有量,那可比萬歲強太多。萬歲隻是指活得長,質量上完全沒有提及,很可能有個傷風感冒什麽的。象植物人似的活一萬歲,有意思嗎?健健康康活到永遠,那樣才好啊。為什麽林副主席反而永遠健康?
葉老師給我們講幾何。葉老師教得好,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它。幾何教人講道理。先假設幾條沒有異議的公理,再加上幾條大家都認同的邏輯,其它結論都依公理和邏輯而來。誰都得講道理,光憑權威可不成。比方說,證明兩個三角形全等,得有理有據,不能說看起來一樣,所以全等。也不能說兩個三角形很像,太像了,所以相似。書上的題目,我都做了。有些證明題,需要添加輔助線,我也想得出。不少同學都不喜歡幾何,覺得太難,我常常納悶,幾何難嗎?學相似三角形,能夠利用太陽的陰影測樹高,真有趣。
大家都說,老三屆厲害,基本功紮實,我們不能和他們比,至少差一個檔次。我心裏不服氣,難不成他們有三頭六臂?書上的題目我全會,再厲害還能怎樣?後來才明白,我們書的內容還不到他們的三四成。換句話說,就算我們的書能拿滿分,也不過他們的四成。
我們班總共隻有四個女生,分別是:丁小琴,李書蓮,饒根秀和李小英,其中丁小琴成績最好。她們都比我大。丁小琴已經有了相好。他是大隊開拖拉機的,他爸爸是公社開汽車的,都是吃香的行當。大家都叫他義仔,我也這麽叫。按理我是不能這樣叫的,因他大我不少。他的媳婦既然是我同學,他隻能認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當時出了一部電影,叫閃閃的紅星,彩色的,轟動一時。可惜隻能在城裏放,大家都望洋興歎。後來,托丁小琴的麵子,她公公用敞篷的解放牌汽車把我班學生和老師載到縣城,大家才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電影。電影院真好,除了有靠背椅,還有冷氣。窗簾一拉上,天就立馬黑了,比夜還黑!第一次看帶顏色的電影,還在想,這顏料都怎麽塗上去的呀?看到潘冬子刀砍胡漢三,大家歡聲雷動,拍手叫好。看完電影,大家都說: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那時批林批孔,大字報鋪天蓋地,聲勢奪人。我親眼目睹老師們是如何寫大字報的。通常都是找份報紙,挑出其中一篇文章,除了頭尾改改,其他部分照抄。比方說,人民日報說,從大江南北,到長城內外,你就把這部分縮小一點,換成信江兩岸,就成了貴溪縣了。從那時我就明白了大字報的寫法,對以後的作文不無小補。
爸爸周末進城,有時也帶我去。走二十來裏路,還能對付。到了城裏逛逛書店,吃一碗陽春麵,或者肉絲麵,算是開洋葷了。有一次往回趕路的時候,口渴得緊,路旁又找不到水井,快受不了了。爸爸想起一個朋友,楊樹環老師,在柏裏中學教書。於是我們找到楊老師家。楊老師熱情好客,給了我一個紅紅的蘋果。那是我第一次吃蘋果。又香又甜的紅蘋果!
從楊老師家出來,爸爸告訴我,楊老師是右派。楊老師是我第一個親眼見過的右派。想起他給我蘋果時笑嘻嘻的模樣,心裏一股暖流。
多麽和藹可親呀,右派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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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裏一個姓丁的小學老師病了。丁老師是本村人。先是行走不便,然後不便行走,再後來就臥床不起,癱瘓了。
我去看過他。家裏人把他推到戶外,曬曬太陽。丁老師蒼白如紙,骨瘦如柴。好好的一個人,幾個月工夫,就變得如此疲弱不堪。
丁老師有個兒子,三四歲吧。別人問他,你爸會不會好哇?他總是信心十足,清脆響亮地回答:會,會好的!
大家都誇,這孩子真聰明懂事!
這又讓我想起了奶奶打我的那一耳光了。此時此刻才弄明白,當時奶奶無非想從我口中,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口中,聽一個好彩頭,吃一顆定心丸。就這麽一點小小的心願,我竟不肯滿足她。
我真的太值得那一耳光了!
有一段時間,外麵謠言四起:以後升學或招工,可能要恢複考試,擇優錄取。爸爸說:“要那樣就太好了。不過就算真那樣,你也得有心理準備。我們家的情況,成績比別人好一點點是不行的。要好很多才有希望。別人考六十分,你考七十分未必管用。你需要八十分九十分。”聽起來雖然叫人泄氣,但有考試總比沒有強。
七三七四年,中國出了很多風雲人物:黃帥,張鐵生,張玉勤。張玉勤是個悲劇人物,因為外語沒學好,寫了一段順口流: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照樣幹革命。結果受到批判,自殺了。這些人和事雖然離我們千裏萬裏,卻照樣影響我們的命運。
七五年的夏天,我初中畢業了。畢業以後,幹什麽呢?
我當時十三歲。 十三歲的小孩,除了繼續讀書,還能幹嗎? 但高中有名額限製,並不是想上就上。這時升學不再考試了,要推薦。由誰推薦?是同學呢,還是老師?一共多少人可以升學?全都不清不楚。
到底能不能上高中呀?
回到家裏,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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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知了不厭其煩地叫著:知道知道知道……
我卻不知道能不能上高中。
對爺爺我本來沒有什麽感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這時有點怨恨他了。他是解放前病故的。真是一個財迷心竅的守財奴。曆史給了這麽好的機遇,卻白白讓它溜走了。為什麽不變賣田地,把自己的病看好?難道田地比性命還重要?要是把田地都變賣了,即使病依然不好,至少可以留給後人體麵一點的成份啊。這時就佩服痞子祖祖了。
一直沒弄明白,痞子祖祖為什麽叫“痞子”。痞子祖祖剃一個光頭,說起話來笑嘻嘻的。他一笑,眼睛就迷成一條縫,額頭就出現幾條溝。很和藹親切的一位老人,看不出一點痞子勁。
痞子祖祖是隔壁鄰居,我們兩家牆挨著牆,他在我家西邊。解放前他家頗有些田地。但他好賭,臨解放時,把家裏的田地全賭輸了。奶奶老拿他做反麵教材,告訴我們賭博的危害,要我們遠離賭博。我卻不以為然,覺得奶奶觀念老舊,跟不上形勢。痞子祖祖輸光了田地,沒過上幾天窮日子,就碰上了解放, 成了響當當的貧農。貧農,多麽光榮的金字招牌呀,不比幾畝爛田幾間破屋值錢得多?貧農,那是無形的財富,庇蔭了他家好幾代人。
貧農雖很高貴,但還有更加高貴的成份,那就是雇農。二流子是村裏唯一的雇農。我曾經非常混蛋地想,要是二流子是我爺爺該多好,那樣我就不用為上高中犯愁了。
二流子是人背後叫他的外號,當麵可沒人敢這麽叫他。解放前好吃懶做,常幹些偷雞摸狗的無本買賣。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可是哪裏的草都敢吃。父母的,兄弟的,左鄰右舍的,全吃。最後惹怒了村裏眾人,被趕出了村子,流浪在外。誰知反而因禍得福,成了響當當的雇農。解放後回到村裏,誰都懼他三分,用他自己的話說:“有毛主席撐腰,誰敢對我說個不字?” 誰家要是丟了東西,最先懷疑的就是他。可誰也對他沒辦法,他有毛主席撐腰嘛。要不是人緣實在太差,怎麽也得當個幹部。
記得小時候,有一天大家在玩捉迷藏,有人躲進了他家的柴禾堆,碰巧他從田裏回來。他黑著臉,把鋤頭從肩膀上取下來,呼地往地上一砸,說:我一鋤頭腦砸死你們。可把大家嚇壞了,玩得正起勁的小夥伴們頓時做鳥獸散……
還記得高我一級的二狗嗎?他本來在署埔李家走讀,後來因為學校調整,署埔李家的初中給裁掉了,他得到十幾裏外的地方寄宿。我們村小,讀書的沒幾個,很容易被外村人欺負。二狗出身富農,經常有人拿他出氣,他受不了,初中沒讀完就退學了。以前他中午都不睡覺,常去吊青蛙什麽的,現在不行了。中午總得小睡一會。他說,幹農活真累。幹完一天活,骨頭都要散架。讀書好哇,作田命苦。聽了二狗的話,我更加渴望讀書!
但我卻無能為力,隻有耐心等待。
我不在家的時候,早上都是兩個弟弟看雞。現在又歸我和大弟了。看完雞,吃完早飯,就去揀稻穗,都是收割時落下的。我們兄妹四人,每天能揀不少。揀來的稻穗,放到屋頂上去曬,曬幹了再脫粒。一個夏天下來,可以有一擔穀子。
夏天的日子長,活兒累,可是天氣熱,一時半會又睡不著。於是吃完晚飯,就會拿個大蒲扇,端把小椅子,在村前的樟樹底下乘涼,大人就圍在一起說古,小孩就豎起耳朵聽。我有自己的心事,常常獨自到旁邊的竹林中,看做夢的蜻蜓,聽沙沙的風聲,望月圓月缺。
我焦急等待,憂心重重,痛苦難熬!村裏的大喇叭,每天都走著同樣的流程:早晨東方紅,中國出了個大救星;晚上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晚上早晨相互否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不間斷。
每天早晨我都憧憬,爸爸會帶回好消息;每天躺下又自我安慰,等明天吧,有明天就有希望!
九月一號是一個分水嶺。離這天越近,心裏就越著急。如果到了九月一號還沒有消息,一定是凶多吉少。
廣播裏突然評起水滸來了。評水滸,批宋江,大家都有點納悶。宋江不是梁山好漢嗎?怎麽也得罪了主席?宋江既然得罪了主席,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我還未讀過水滸,通過廣播知道了,宋江個矮,皮膚黑,家裏是地主。是個小吏,架空晁蓋,後來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我有心事,宋江是不是投降派,對我關係不大。我關心的是爸爸能帶回好消息。
我要讀書!
就這樣等啊,等啊,越等到後來,越茶飯不香, 度日如年。八月三十一號,正要絕望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爸爸說,明天帶我去報到。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說,丁小琴已決定結婚,不讀高中了。項寶良要上共大, 李財生打算學手藝, 還有兩個同學成份不好,已決定回家務農。結果呢,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那個度日如年的夏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