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九年春天,爸爸帶我去報名上學。學校就在村前的紅土崗上,離家有二三裏地。紅土崗上孤零零的立著一排平房,靠東邊的幾間是養豬場,西邊的幾間做教室。
學校隻有兩位老師,都姓徐,負責四個年級。碰巧隻有我一人上一年級,老師為了省事,直接讓我上二年級了。那時語文就是背語錄,算術就是背口訣,不用特別費力。
年長的同學告訴我,養豬場的糠很甜,能吃。我不信。那時鄉下吃米,都是到石碾坊碾,或者到水碓裏去舂,糠幾乎就是稻穀皮,很粗糙,連雞都不大願吃,人根本咽不下。他們下課帶我去看,米糠很細,像粉似的,根本不是家裏的那種糠。跟著他們學,我用舌頭舔了舔。不錯,真的有甜味。於是下課時,都去抓一把糠吃。不久就被飼養員發現,大罵:兔崽子們,跟我的豬爭吃的。從此米糠裏就摻和了鄉下的那種粗糠,不好吃了。
二年級和三年級共用一個教室。麵對黑板,左半邊是二年級,右半邊是三年級。當老師給一個年級上課的時候,另一年級就默讀,默寫或做作業。我有時也偷聽三年級講課。那時他們上珠算課。珠算就是打算盤,不少人都頭疼。學珠算通常從三個六開始。什麽是三個六呢?就是從1加2一直加到36,最後答案是666,簡稱三個六。三個六有好處,就是最後結果如不是三個六,肯定有錯。不少人啃吃啃吃,最後總差一點,隻好卷土重來。更難一些就要一直加到100。
黑板上掛著一個大算盤,老師邊背口訣邊示範。口訣是這樣的: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退六進一,……
我對口訣隻記了大概,但對我以後學習卻大有幫助,輪到我學珠算時一點也不難了。
我雖讀二年級,三年級卻有兩個同學叫我難忘。一個叫一缽飯,另一個叫誰更大。
誰更大是個女孩,人看著不傻,卻總弄不清誰大誰小。你問她,有兩個人,一個六零年生,一個五九年生,哪一個年齡大,她總告訴你六零年生的大。她的理由很簡單:60比59大。
一缽飯是男孩,個子高大。
那時我們一天有五堂課:上午三堂,下午兩堂,中午回家吃飯。一缽飯家裏較遠,因此中午總帶一缽飯到學校吃。缽比一般的碗都大,他的飯堆得比山還高。
每天早上,他要先放牛,牛吃飽了,他就騎在牛背上,悠哉悠哉趕到學校。到了學校,將牛係在一棵樹上,旁邊放一把幹稻草,就去上課了。下午放學了,照樣先放牛,然後悠哉悠哉騎回家。
一缽飯名氣很大,連大人都知道。大家編排他:每天帶一缽飯,到了學校就吃,飯吃完了,就該放學回家了。這麽說他,主要是那飯真是嚇人的多。其實很少有人見過他吃飯,他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回家了。
放寒假了,我去給外婆拜年,在她那裏住了些日子。外婆也不識字,但堅持要我每天學習,我就每天背一篇新課文給她聽。
每篇都是這樣開頭:毛主席語錄。然後才是不同的語錄。外婆不高興了,對我說,怎麽天天都是同樣的東西,因為她隻記得毛主席語錄這一句,認為是我唬弄她。我不服氣,說明明不一樣嗎,外婆為啥非說一樣?
以前每年外婆都要到我家住些日子,媽媽沒了,外婆就不再到我家來了,我也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去看望她。
外婆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媽媽是她寵愛的小女兒,媽媽沒了,外婆的頭發白了許多。
2
小彥隨父母下放到我們村。小彥的父親姓丁,母親姓李,都是正牌的大學生。他們是從南昌下放來的。南昌是江西的省會。村裏人除了我爸去過省城,其它人最多到過縣城。在村裏,我爸算是最有學問的人了,但他隻是初中肄業。大學生,大家扳著手指往上算,比我爸還高好幾級,大知識分子呀。小彥她媽後來到我們學校教書。她從一年級教起,從未教過我,我那時已上三年級了。
小彥上麵有三個姐姐,她最小,比我還小二歲。我們和她一起玩,跟她家別人卻不很熟。除了她和她最小的姐姐,她家其它人都聽不懂我們的話。小彥行,不久就能當翻譯了。我愛和她一起玩,主要是覺得她好看。她的穿著很特別,打扮和鄉下人不一樣。鄉下那些與她年齡相當的男孩還穿開襠褲,她就經常笑話他們,老用小手刮刮臉。不知穿開襠褲是為了省布,還是為了方便,總之是挺羞人的。
小彥的爸爸罵她的時候,總說她討厭。那些被她羞過臉的男孩子有時就故意氣她,叫她討厭。他們不停地說:
小彥討厭
討厭小彥
小彥小彥
討厭討厭。
小彥聽了就會哭。我不喜歡她哭,她笑的樣子更好看。
收割稻子的時候,我們就在那裏撿失落的稻穗。一根一根的撿,撿到夠一把,就用稻杆紮起來,放到帶去的小籃子裏,再撿下一把,然後一塊帶回家。小彥也學著撿稻穗。但她將撿到的稻穗交給公上,就是交還給生產隊裏。我們覺得她奇怪,她卻覺得我們自私。過了一些日子,她也不交公了。她家養了幾隻小雞,她要帶回家喂雞。說來很好笑,她們一家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我們卻將她教育成了自私的人。
比小彥家晚些日子到我們村的,還有四個上海女知青,分別姓端木,陳,張和楊。大家叫小陳,小張和小楊,唯獨不叫小端木,而叫端木玲玲。小張較矮,玲玲較胖。小陳和小楊個高,小陳白晰晰的,小楊黑瘦瘦的。
小張活潑,村裏讓她教我們唱歌。唱東方紅,唱國際歌。鄉下人愚昧,剛唱完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馬上又唱中國出了個大救星,沒有人覺得不妥。當然廣播喇叭裏也是這麽唱的。全中國人都這麽唱,包括最最聰明的那批人。唱到英特納雄耐爾,誰都不明白那是什麽東東。有一段日子,廣播裏老罵蘇修,罵北極熊。我一直以為,蘇修就在村子後麵的那些群山後麵。有時上山砍柴,就會踮起腳尖向北望,以為能看到北極熊。
有一天,小陳站在水塘裏洗衣物。可能時間久了,有幾條螞蟥爬上大腿,小陳感到腿癢癢的,低頭一看,嚇壞了。她大喊大叫,又蹦又跳,想把螞蟥抖下來。老天爺,螞蟥是不可能抖下來的。最後還是一個小不點男孩幫她抓了下來。小不點好心,還要順著大腿往上看,看裏麵還有沒有。小陳紅著臉,大家都笑了。過後有人使壞,問小男孩還看到了什麽。
高高黑黑瘦瘦的小楊,平日話不多,好像總有心事。很出人意料,她卻早早的草草的嫁給了鄰村一個農民,當時的大隊會計。
四人之中,端木玲玲幹活最踏實,最能吃苦,沒什麽心計,社員中口碑最好,很快被調到公社當什麽幹事去了。
幾個知青在農村,學到了什麽呢?一定發現了,紅旗飄揚了二十幾年的農村,農民的日子依舊清苦難過。有些人家,一年到頭,一件像樣的衣褲都穿不上。平日沒有肉食,清湯寡水。幹活辛辛苦苦,過得饑腸餓肚。
天高雲淡,何時還我故鄉?春來冬去,夢中常回故裏。
小張最健康好動,卻最早以有病為由回了上海。其次是小陳,回城的理由不清楚了。端木玲玲七七年考上大學走了。小楊家裏沒有背景,別人都回城了,她卻回不了,常常以淚洗麵。不到三十歲的小楊,彎腰駝背,神情萎頓。
小彥一家也走了,先是到了貴溪縣城,然後回到了省城。
3
農民每年都要按規定向國家上交一定數額的糧食。
我們一年種兩季水稻。收割完畢,就會選在不太忙的日子,把糧食送到收購站。在離村十幾裏處,有個叫硬石嶺的地方,那裏有個收購站。崎嶇的山路上,獨輪車吱呀吱呀的響。村裏的壯勞力頂著似火的驕陽,揮汗如雨。農民將曬幹的稻穀用麻袋裝好,一麻袋有一百來斤。一輛獨輪車,左右各放兩袋。一車有四五百斤,一天跑兩趟。有時安排一個前麵拉車的,就會一邊放三袋。通常得十天半月才能將公糧送完。
七零年夏天,還是用老法子交送公糧,秋天卻換了新花樣。
還記得紅土崗上修的公路嗎?紅土崗上的公路早已修好,真正啟用卻是七零年的事了。那年秋天,大家奔走相告:拖拉機來了,看拖拉機喲,看拖拉機去喲!
拖拉機是個新鮮事物,奶奶再三告誡:不能在拖拉機前麵等著看,不能在拖拉機後麵追著看,也不能在拖拉機兩側太近看,隻能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奶奶怕拖拉機壓著我們。這些限製實在太大,心裏雖然不高興,卻不敢違背奶奶的意思。惹得奶奶傷心,奶奶就要抹著眼淚,我們就得跟著哭。有些膽大的孩子,趁著拖拉機減速,偷偷爬上拖拉機的拖鬥,神神氣氣地站在那裏,看了實在叫人眼紅。
拖拉機來到紅土崗上,是來收公糧的。由於公路沒有通到村裏的倉庫,大家就用麻袋裝好稻穀,再用獨輪車送到紅土崗上,然後集中裝上拖拉機。這樣就省事多了,兩三天功夫就將公糧拉完了。
公糧一拉完,隊裏的倉庫就基本上空了。大人就開始擔心,茫茫冬日,日子可怎麽過呀?家家戶戶的餘糧都不多了!
晚秋時節,連著十幾天,老天都陰沉著臉,斷斷續續飄著細雨。家裏的幹柴用完了,濕漉漉的柴火弄得滿屋子都是煙。奶奶咳嗽著,用衣袖抹一抹眼角的淚水,說:“家裏的米缸都見底了,叔叔又還在外麵的水利工地,天又不見晴。要是路不滑,也可讓你和弟弟去姑姑家一趟,先要些米麵回來。”
這時候,就聽見弟弟妹妹喊姑姑,不一會,就聽到姑姑喊媽。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姑姑給我們挑來了小半擔米,還有幾斤醃好的鹹豬肉。姑姑脫下雨衣。奶奶可高興了,給姑姑撈了一碗稠一點的稀飯。姑姑看見了,把飯到回鍋裏,攪拌了一下,再從中給自己盛了一碗。喝完稀飯,姑姑就走了。
年關近了,在外麵興修水利的壯勞力都回來了,家家戶戶都快沒糧了,這時傳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毛主席給大家送糧過年來了。老百姓興高采烈,敲鑼打鼓,感謝毛主席雪中送炭,大家有返銷糧買了。
什麽是返銷糧啊?就是老百姓可以向國家購買一定數額的糧食。平常都是老百姓交公糧,現在老百姓沒米下鍋,國家就下撥一些糧食賣回給農民。國家賣給農民的糧食,是陳糧,十四塊六一百斤,農民賣給國家的糧食是剛收割的,九塊六一百斤。一進一出,差價五塊,大鬥進小鬥出,但凡有一點辦法,誰也不願吃返銷糧啊!
偉大領袖很關心百姓生活,教導大家:閑時吃稀,忙時吃幹。老百姓也很聽話,總是搭配芋頭紅薯南瓜白菜。芋頭煮飯,白菜煮飯,紅薯熬粥,南瓜熬粥,一個冬天就熬過來了。
那時過年是件大事。再窮的人家,都要有幾個葷菜。家境好一點的,還能殺一兩隻雞。
七零年的年關,家裏很不景氣。年三十一大早,我幫叔叔往獨輪車上裝劈柴,叔叔要推到餘江城裏去賣。叔叔邊裝邊罵:這年頭怎麽越過越不像日子,自家燒濕柴火,好劈柴卻要拿去賣。燒著濕柴火的奶奶照例咳嗽著,好半天都緩不過勁來。我對奶奶說:奶奶,等我長大了,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專門去買別人的劈柴燒。奶奶抹著眼淚笑著說:好哇,奶奶就等那一天呢。
那天的年夜飯吃得很晚,在別人家的爆竹聲中,我們早早睡去。
開春的時候,大家的米缸又見底了。
聽,歡天喜地歌功頌德的鑼鼓又敲響了。
4
吃早飯的時候,住在村西頭的發妮奶奶來到我家。
奶奶放下碗筷,問:“發妹子,吃過了?”
“吃過了,”發妮奶奶說:“牡花姐,今天上麵要來檢查。”
“曉得了,妹子走好。”
發妮奶奶走了。奶奶匆匆喝完照得見人影的稀飯,拿起家裏的大掃把也走了。
奶奶先去打掃村裏的公共大廳,接著打掃村前的那塊空地,然後再掃村頭村尾的幾個角落。那些都是村子的門麵,上麵來人,都看得見。每次上麵有人來,奶奶都會盡心盡力,將它們打掃幹淨。
小彥不懂事,說:“XX的奶奶老做好事,是活雷鋒。”
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
奶奶不是活雷鋒,是地主分子。打掃公共場所,是她份內的事,雖無報酬,和好事卻一點都不沾邊。那是一種侮辱人的活,每次發妮奶奶來傳話,都好言好語,和顏悅色,怕傷著奶奶。奶奶卻不在意,覺得生活或許本該如此,哪朝哪代沒有受屈的人呢?誰碰上了,都得受著。人命大不過天嘛。
這麽逆來順受的奶奶,據說也曾對天長哭:老天爺呀,連要飯都不許,還要不要叫我們活呀?!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四九年的時候,爺爺得了重病,舍不得賣田賣地,走了。留下了我爸,我姑和還未出世的叔叔。爸爸那時正在餘江讀書,初中尚未畢業,隻好中途退學。
那年爸爸十六歲。當時家裏有兩個長工,其中一個姓黃,住在靠西的鄰村宋家,另一個住在靠東的鄰村何家。
回到家裏,宋家的長工黃爺爺對我爸說:小東家,今年田裏收成不好,我家租種你的地,可不可以讓點利?爸爸年紀小,不知道讓利的具體意思,問他。他說,就是能不能晚交一點租,少交一點租。爸爸想,家裏又不缺糧食,晚交一點,少交一點,有什麽關係,就答應了。黃爺爺說,小東家和老東家一樣厚道。好人有好報,雖然老東家不在了,你家照樣能發達!
爸爸當了幾天家,就解放了,家裏的田地也被分了。爸爸因為年青,地主分子的帽子,就給了奶奶。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偏偏這時候爸爸病了。大腿潰爛,後背生瘡,不能行走,臥病在床。家裏沒有吃的,奶奶牽著姑姑,背著叔叔,四處要飯。奶奶人緣好,每次出去,都能滿載而歸。然而好景不長,奶奶要飯的事被土改官員發現,他們不幹了。說:地主分子不許要飯。
奶奶哭了,問天問地,天地不語。
這時原來的長工黃爺爺已做了當地一名小官。他得知了我奶奶的情況,托人捎話:嫂子別怕,有我在,不會餓死你們。他白天把糧食偷偷放到我們鄰居梅花奶奶家,晚上,梅花奶奶再悄悄地送給我奶奶。人間有真情,每每說起這些,奶奶都流著眼淚說,他們都是我家的恩人呀,孩子。
媽媽剛走的時候,有好心人問,小妹妹舍不舍得送人?爸爸還在外地養豬,家裏隻有奶奶和叔叔。奶奶說,自家的骨肉,不到萬不得已,哪能輕易送人?再苦,還能苦過剛解放那年?妹妹尚未斷奶,家裏又沒有什麽好吃的,奶奶就厚著臉皮,在別人喂奶的時候,讓妹妹去噌幾口。還是奶奶人緣好,喂奶的人家,往往也惦記我妹。
一天吃完晚飯,奶奶收拾好碗筷,喂完豬食,關好雞屋的小門,又坐到了簡陋的飯桌上。渾暗的麻油燈把奶奶瘦削的身影映在灰暗的土牆上。我幫奶奶把細麻線傳進了針眼裏,奶奶又開始納鞋底了。
奶奶老了,眼神越來越不行了,但卻不肯閑著。老是念叨著:老了,老了,該回老家囉。
燈芯花越來越大,燈卻越來越暗,奶奶拿起針挑起燈花,然後眯起了眼睛,用手使勁按了按額頭。
奶奶說:燈花這麽大,是不是有貴客要來呀?
說到這裏,奶奶又念叨開了。家裏的鹹魚鹹肉都沒有了,雞蛋也沒有幾個了。來了客人拿什麽招待呀?
說著說著,奶奶說,瞎子祖祖好久沒來過了,不知身體好不好,會不會是他要來呢?
奶奶又說,明天你去姑姑家借點鹹魚鹹肉吧。說完又自言自語道:說是借,猴年馬月才能還呀!
姑父是篾匠,菜籃,籮筐什麽的,都會做。鄉下有門手藝很不錯,幫人做活,除有不錯的工錢外,還可以在別人家吃飯,省下自己的口糧。因此姑姑家的的早飯常有幹飯。我家就不一樣,早上都是稀飯,可以照得見人影。作手藝還有一個好處,有些人家拿不出工錢,有時願意用豬肉折算。那時的豬肉可金貴啦。姑姑家常有些鹹魚鹹肉。我也就常到姑姑家借。
瞎子祖祖是誰呀?還記得楊家敲鍾的老人嗎?瞎子祖祖就是他。
瞎子祖祖並不瞎。左眼角上有個很大的黑痣,左眼白眼球稍多一點,但右眼視力卻不差。他是餘江縣人,和我家並不沾親帶故。在楊家給老師們做飯的時候,爸爸叫他“細細”,就是叔叔的意思。現在不做飯了,常常會賣一些油印的年曆月曆。那些年曆月曆,都是手寫的,裏麵注明哪天哪日是什麽日子。一般五分錢一張。
瞎子祖祖是我家的恩人,奶奶尤其看重他,他先後兩次救過我爸的命。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有次爸爸尋短見,把繩子拴好,腳底的墊凳都已踢開了,瞎子祖祖看見了,死命抱住我爸。
一天下午,太陽還老高老高,大路上走過一個老人。奶奶眼神不好,卻會認人。奶奶說,那是不是瞎子祖祖呀?我一看,一個老頭拄著拐棍,吃力地行走著,正是瞎子祖祖呀。奶奶說,快去,叫瞎子祖祖家裏來。瞎子祖祖不肯,不願麻煩我們。奶奶不依,一定要他到我家吃飯,第二天再走。
瞎子祖祖蒼老多了。家裏日子也不好過,老是和兒媳合不來。身體不好,還是硬撐著出來弄些外快,比在家看臉色強。其實私自買賣日曆月曆並不合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人計較。是呀,誰願意去為難一個體弱的老人呢?
看著瞎子祖祖蒼老的身體,奶奶狠心殺了一隻雞。
5
沿大路往西走兩裏地,會碰到一個叫宋家的村子。宋家分前宋和後宋。後宋有幾十戶人家,前宋有十幾戶人家。前宋後宋隔著幾百米寬的一片水田。從後宋過前宋有一條東南方向的大路,直接通往學校。
我們上學,同常有三種走法。最近的一種走法,就是沿田間小路直奔正南,先到紅土崗上,然後沿一條往南稍稍偏西的蜿蜒小路直接到學校。這是最常走的路。第二種走法,就是走田間小路,路過前宋,插到宋家通往學校的大路。第三種走法,是沿我們的大路奔西走,先到後宋,再由後宋到學校。這種走法有點繞,很少走。由於後宋有一個國營小商店,有時順路買點火柴肥皂之類的小東西,會走這條路。
那時上學,我們村人多的時候有七八個人,算得上浩浩蕩蕩了。
一天中午,我們經過前宋。有一個蒼白的老人在自家門前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曬太陽。我們當中有幾個壞小子,喊:“徐德,拐子,徐德,拐子。”老人的一個兒子,怒氣衝衝跑出來,看看是誰喊。大家一窩蜂的跑。
我和弟弟也跟著跑。
這一跑,糟了。
下午放學回到家裏,奶奶陰沉著臉,桌上放了一個打人用的小竹條。奶奶要用家法了,奶奶要打誰呀?
奶奶叫住我和弟弟,問我們,中午幹過什麽好事。中午幹好事?沒有哇。奶奶提個醒,問有沒有喊“徐德拐子”。我們不承認,說沒有。
奶奶說,我老了,沒有力氣了,打人也打不疼。今天我不打你們,隻跟你們講道理,你們要不愛聽,你爸爸回來了,讓他教訓你們。你們聽不聽道理?
奶奶我們聽。
那好,你們仔細聽。
奶奶問,徐德,是你們叫的嗎?當地習俗,小孩對長輩直呼其名,就是罵人。我們說,我們沒叫。要叫,你們得叫祖祖,知道嗎?知道了,奶奶。
奶奶又問:拐子,是你們能叫的嗎?你知道他是怎樣成了拐子的嗎?徐德祖祖以前可不拐,是被人活活打拐的呀。
奶奶說,徐德祖祖對我家有恩。要知恩圖報,不能恩將仇報,懂不懂?懂了,奶奶。
剛解放時,你爸爸臥病在床,整整一年,那一年,徐德祖祖沒少看我們。後來爸爸能下地了,就去山上砍柴。柴曬幹了,就挑到餘江去賣。後來縣裏招老師,是徐德祖祖報的信。當地當官的阻攔,不讓爸爸報,說我們家是地主。徐德祖祖幫著出點子,報上名,考上了老師。沒有徐德祖祖,你爸爸就還在田裏種地,哪有現在這麽體麵?(奶奶糊塗,爸爸現在在養豬,不怎麽體麵了。)
徐德祖祖有學問,解放時還當老師,也受人尊敬過,到後來才被批鬥挨打,給打壞了。
奶奶講了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故事。
你們為什麽喊徐德拐子?
奶奶,我們沒喊,是別人喊,他們說他是壞人。
說是壞人,就是壞人啦?就可隨便罵啦?你奶奶不也是壞人嗎?你喜歡別人罵嗎?你們自己會罵嗎?你爸爸也當過壞人,別人打了,你不也知道哭?
將心比心啊,孩子。奶奶沒讀過書,不識字,沒有你們有本事。但奶奶懂的道理,你們不能不懂。不懂做人的道理,不行!書不能讀到狗肚子裏去!
奶奶平常都是教我們,吃飯的時候,大人沒捧碗,不能先捧碗。長輩沒動筷,不能先動筷。好菜不能拚命吃。自己吃完了,要叫別人慢慢吃。很少這麽語重心長講一大堆。
我們一下子長大了不少。
6
家裏有一把精致的尺子,是竹篾做的,上麵的刻字非常工整。那是媽媽裁衣服用過的尺子,我一直以為是店裏買的。
有一天,爸爸對著那把尺子發楞。爸爸說:這把尺子,是炮炮做的。我的心一陣發緊。
炮炮是當地小孩罵人的話。小孩罵人,通常如此:
“你欺負人,會不得好死。你是炮炮。”
“是你欺負人,你才是炮炮。”
“你是炮炮。”
“你是炮炮。”
……
炮炮是徐德祖祖的大兒子,聰明伶俐,書讀得好。在縣中讀書時,老在年級中拿第一第二。九十年代,從外地調來一位縣委書記。書記一來,就打聽他的一位同窗好友:讀書的時候,他們老是輪流拿第一第二,既激烈競爭,又相互愛惜。那位好友就是炮炮。他還不知道,炮炮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炮炮高中還未畢業,就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回到了老家。那時他爸爸已經被批鬥了。他爸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當過基層的一個小官。剛解放時還沒大事,還當上人民教師。後來革命越來越激烈了,理所當然成了階級敵人。文革暴發,他爸首當其衝。健健康康的一個老人,硬是活活給打成了拐子,沒法站立。
他爸被打成了拐子,革命群眾並未罷休。毛主席的革命群眾,想象力非常豐富。不能抬著拐子去遊街哇,那樣豈不變成抬大轎,美得你。他們想出了更好的點子:讓炮炮頂替他爸遊街示眾。
年幼的炮炮承受著不能承受之重。
一天遊街, 經過鄰村泰龍江宋的時候,炮炮一頭栽進了路旁的古井。
炮炮那年才十六歲。
7
通常,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裏的雞抬到田裏去,讓它們吃些跌落的穀粒和小蟲子。看看天色不早,再將雞趕回籠子,抬回家。吃完早飯,就得去學堂了。
學校在家前麵的紅土崗上,離家有兩三裏地。我們一天上五節課:上午三節課,下午兩節課。中午回家吃飯。
下午兩節課過後,大家作鳥獸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家裏。可是日子還早,太陽一點也沒有要下山的意思。我們就不能閑著了,有時去砍柴,有時討豬草。那時家家戶戶都得養一頭或兩頭豬。不養不行,因為國家有指標,一年或兩年,要向國家上交一頭豬。家裏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頭。養兩頭有幾個原因:第一,家裏逢年過節,就靠這一頭豬,隻養一頭,自己就沒有吃的。第二,一頭豬不好養,有點像獨生子,嬌氣,不易長膘。有兩頭,它們就得搶著吃,反而長得快。偶爾也有養三頭的。超過三頭,就是資本主義尾巴,得割掉了。
養豬耗費糧食。人都沒有足夠吃的,豬自然沒有好夥食。家家戶戶都有一塊自留地,種的菜也隻夠人吃。於是豬的飲食,就是米糠以及人吃剩下的飯菜和洗鍋水。洗鍋水常有,剩飯剩菜卻既不常有,也不夠多。於是我們得討豬草。
何為討豬草?不是拿著一個盆子,求爺爺,告奶奶:各位行行善,給點好豬草。沒有這麽浪漫。我們得挎著竹籃子,到野外的田地裏,低著頭,彎著腰,一棵草一棵草地拔,手頭上攢了一把,放進籃子裏,再去攢下一把。攢滿一籃子,在村口的池塘裏洗幹淨,帶回家,放進鍋裏和水煮。富裕一些的人家,就會多加一把米。
討豬草不難吧?可是草不給你麵子。不是什麽草都行。長得茂盛的草,豬往往不吃。豬愛吃的,它就那麽稀稀拉拉地長著。要討一籃草,可費工夫了。什麽東西一費工夫,就顯得沉悶無趣。
無趣的日子如何打發?於是就有人發明了埋花。埋花是這樣的:比如說有五個人吧,一個作莊家,其它四個去拔草。作莊家的幹什麽呢?他(或她)挖五個小坑,其中一個放花,其它四個空著,再用土蓋上。然後讓其它四人每人各挑一個坑,剩下的歸莊家。誰的坑裏有花,那些草就歸他。贏家就是下一輪的莊家。依此類推,循環往複。其實應該叫猜花更為貼切。莊家的唯一好處,就是不需要拔草。
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發明,時光過得卻快多了。有時趕上運氣差,天都快黑了,籃裏隻有小半籃草,這樣回家是會挨說的。怎麽辦呢?那時時興一首歌,歌詞大意是:人民公社人人誇,咱把公社當自家。這時候,就胡亂拔幾把紅花草,放到籃底下,上麵蓋一些討來的豬草,遮人眼目。紅花草嫩,豬愛吃。但紅花草是集體的,主要是用來漚肥。這時候,沒辦法,就隻好把公社真當自家了。
村前有一棵古老的樟樹,旁邊有兩片小竹林。晚風吹來,小竹林沙沙作響,小青蜓在竹葉上睡覺,頗有一些詩意。天氣好的時候,大家會搬著小板凳出來乘涼。樟樹底下蚊子不多,年紀大一些的,就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伴著皎潔的月光,我們聽著聽著,就該回家睡覺了。
一天就這樣過去,象流水一樣。
8
後宋在當地算是大村子了。後宋村後有個很大的曬穀場,隔半月一月的會在那裏放一場露天電影。電影是當時最高級的娛樂了,一有電影,方圓十幾裏的人都會去。雖然翻來覆去總是幾部老電影,大家還都樂此不疲。鄉下的生活實在太單調了!
後宋還有一個大禮堂,裝得下幾百人。有時下雨了,碰巧有電影,就會在禮堂裏放。每年正月,各地的宣傳隊來了,都在禮堂裏演出。雖然水平不咋的,還總會博得滿堂喝彩,尤其當演員裏有大家熟悉的人。那時大家就不是單單看戲了。
“那是何家某某的大女兒,長得多好啊。”
“是啊,演得也不錯。有了人家了嗎?”
“那個小夥也不錯,那不是江家某某的兒子嗎?刁得一扮得真像,演活了耶。”
“是啊,這小子平日也挺刁的。”
戲演完了,大家意猶未盡,還要求再表演一個。台上的說已經沒有節目了,或者是太晚了,台下就起哄。觀眾扯著嗓子喊:“一,二,三,快快!時間,寶貴!”於是台上讓步了,再表演一個小節目。完了演員們就收拾道具,卸了妝,再去吃生產隊裏準備好了的夜宵。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一個星期六下午,附近幾個村的社員要在後宋開大會。
通常星期六下午沒課,我和長壽決定繞道到後宋,也去看看熱鬧。鄉下的熱鬧太少了。
到了後宋大禮堂。大禮堂居然有人把守。
“哪個村的?”
“盧家。”
“幾歲?”
“十歲。”
“去,去去,不到十一歲不許進,回家去吧。”
農村裏講的都是虛歲。這是幹什麽哪?弄得這麽神秘。以前看戲看電影都沒人管,這是怎麽了?我肚子還餓著,本來就沒想非進不可,就回家了。還得吃午飯呢。吃了飯,還得去討豬草。
長壽和我同齡,比我晚一年上學,所以比我低兩級。這小子鬼精,越不讓進,越覺得這熱鬧有看頭,非看不可。他在外麵遛了一圈,再回去的時候,就憑空給自己長了一歲。
禮拜一上午,上課鈴還沒響,班上有個同學,指指劃劃,罵罵叨叨。教室裏麵有幅畫,是林彪和主席的合影,兄弟倆都穿著綠軍裝,笑得很開心。他說:這個林禿子,當麵笑裏藏刀,背後卻下毒手。罵誰呢?誰是林禿子呀?順著他的手指,才知他罵的是林副主席。
敢罵林副主席,真是膽大包天,那是永遠健康的副統帥呀,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友。我說,好哇,你罵林副統帥。
這位同學,一下子激動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你是個小反革命,還不讓人罵林禿子。我一下子給弄昏了頭。林禿子?反革命?明明你才是反革命嘛!這時教語文的徐老師走進教室,把所有有林彪的畫像都取了下來。徐老師告訴大家,林彪是隱藏在黨內的反動派,早在井崗山的時候,就懷疑紅旗能打多久。毛主席想治病救人,可他已無藥可救,直到自取滅亡。這時我才明白,林彪真是林禿子了,不再是大家敬仰的副統帥了。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友,原來一直想謀害主席。真是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議了。劉少奇是睡在主席身邊的赫魯曉夫,林彪又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主席的日子真不好過。他們這樣壞,主席還選他們做接班人,好心沒好報,真是農夫和毒蛇呀。整整一天,我都在擔驚受怕。好險,差一點成了小反革命,老早為什麽沒有看出他的禿頂來?
原來周六的社員大會,講的就是林彪這件事。我一直奇怪,叔叔去開會了,回來怎麽不跟我說說?更加奇怪的是,長壽也沒有同我提起。他明明知道我沒有瞧成熱鬧,那可是顯擺的大好時機呀。我比他高兩級,就經常在他那裏顯擺。嚇唬他珠算有多難,造句如何高不可攀。作文嘛,更是難於上青天。
為什麽弄得這樣神神秘秘?為什麽大家守口如瓶?
接下來的好多天,老師要幫我們肅清林彪的流毒,簡稱林毒。
林毒很多很廣,一時難以肅清。比如,“活學活用,立竿見影”是林彪說過的,我們以後不能再說了。四個偉大,也是林彪提的,也不宜再提。再比如,林彪還說過: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我們也不可再傳播。
林彪說過很多話呀,我們都不可說嗎?我們又如何知道,哪些話是他說過的,哪些不是呀?這真是太為難了。
大家都說,林彪“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我們還可以揮語錄,喊萬歲嗎?不讓揮,不讓喊,這日子還怎麽過?幸好,萬歲照常喊,語錄依舊揮。
林彪這事真是太精彩了,小朋友們也開始興高采烈討論起來。
林副統帥,謀害主席,自己卻摔死在溫都爾汗。溫都爾汗在哪裏呀?一定離我們後山很遠。主席是什麽人哪,你一個禿子,也不照照鏡子。主席多厲害,你肚子裏想什麽,裏麵有幾條蛔蟲,主席能不一清二楚?你跟主席耍陰謀,能耍得過嗎?大家一致認為:這世界上,誰也不可能鬥得過主席。
從此林彪就成了壞人。既是壞人,就可人人喊打。大家紛紛表示,要將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一個人已經死了,如何還用打翻在地,又如何還能翻身,當時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多了。比如,林彪這事跟我爸就有關係。
一個養豬的,能跟林副統帥有關係?
能!
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千絲萬縷的內在聯係,這是毛主席的辯證法。
我爸已經養了幾年豬了,可以算是半個養豬專家。爸爸本來是教育人的老師,因為劉少奇的關係,挨了革命群眾的打,成了養豬的。這下好了,又因為林彪的關係,爸爸要再次當老師回去育人了。養豬和育人的角色不斷轉化,充分體現了毛澤東思想的威力無比強大。
後來爸爸告訴我,他能當上老師,還真的和劉少奇有點關係。他臥病在床一年後,終於能下地幹活了。他上山砍柴,曬幹了挑到餘江縣城去賣。有一天賣了幹柴,用零錢買了一本書,是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爸爸讀完後,知道自己屬剝削階級,弄明白了家裏的田地被人分了為什麽合情合理。後來他想方設法報名考上了老師,就用上了修養中學到的東西。他痛批了自己的剝削階級背景,發誓要為革命事業作貢獻。(我沒讀過黑修養,未能具體核實內容,存疑。)
這次爸爸被分配到了金沙中小學。金沙中小學在東湖山彭家。
9
過年在鄉下是重頭戲。
連著好幾年,家裏都沒有過過像樣的年了。奶奶說,今年過年,得好好操辦操辦。爸爸回去教書了,這就是大喜事,要慶賀慶賀。過年要殺兩隻獻雞,我們每人都能吃上大雞腿。
鄉下講究雞肉魚蛋。沒有雞,過年就欠缺點什麽。殺兩隻雞?我們兩眼都放光!開天辟地的大喜事呀,我們兄妹扳著手指盼過年。
奶奶說的獻雞,實際上是閹割過的雞。獻隻是發音,具體如何寫,不得而知。暫且寫作閹雞吧。
鄉下雞分幾等:公雞,母雞,閹雞和小雞。通常都是自家攢雞蛋孵小雞。孵出的小雞,長得半大,才能分清公母。公的一般隻挑一隻大的帥的留作公雞,剩下的就請師傅閹了,養著做肉雞,就是大家說的獻雞,母雞留著下蛋。逢年過節,家境好的,都是殺閹雞。公雞一般不殺。公雞別看個大,其實很輕,沒什麽分量。母雞要留著下蛋,就更不殺了。閹雞實在,小的一隻能有三四斤重,大的有五六斤重。上海來的知青喜歡老母雞,我們都奇怪:老骨頭老肉,有什麽好吃的。
離過年還有些日子。越盼年早來,它就越按部就班緩緩而來。
家裏那時養了十來隻大雞,七八隻小雞。養雞需要糧食,偏偏那年頭糧食奇缺。人都很少吃的,哪來多餘的糧食喂雞呀?很多時候,雞就吃些粗糠拌青菜葉。光吃粗糠青菜,雞不容易長大。怎麽辦呢?
每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把雞從土磚砌成的雞屋裏抓進雞籠裏,然後把雞抬到收割完的稻田裏,讓雞吃些收割時剩落的穀粒和地裏的小蟲子。把雞弄到野外覓些野食,我們叫看雞。既然叫看雞,就得看著雞,不能把雞弄丟了。
好好的雞,怎麽可能會弄丟了呢?雞會丟,主要有三個原因。
往天上說,那時天上有老鷹。老鷹高高飛在天上,眼睛銳利無比。一不小心,它能急衝而下,抓住小雞,騰空而去。所以我們手上得拿根小竹竿,時刻準備著。
往地下說,地上有黃鼠狼。黃鼠狼個雖不大,卻是家禽的天敵。手上有根小竹竿,也算是有備無患。
還有,就是不要和別人家的雞弄混了。好在家家戶戶,對自家雞都了如指掌。看到不是自家雞,就會把它趕出去,讓它回到自己的雞群。
我們家的那些雞,都有各自的名字。給雞起名字,不求浪漫,但求實用。貌似蘆花者,就叫蘆花雞。全身烏漆發黑的,就叫烏雞。又大又白的雞,就叫大白雞,簡稱大白。等等等等,諸如此類,一家老小都能明白是指那隻雞。
家裏有隻蘆花雞,是母雞的模範。它能連著下四五天蛋,然後歇兩三天,又連著下四五天蛋。家裏的雞蛋,有一小半是它下的。下完蛋,它繞著雞窩轉半圈,“咯咯”叫兩聲,奶奶聽見了,會抓一把穀子扔給它,算是獎賞。沒有聽見,它也不再叫了,默默地到屋外去,到草叢裏或是瓦片底下尋找吃食去了。
與蘆花雞相對的,就是大烏了。大烏個大,全身烏黑,下完一個蛋,得歇好幾天。它下了一個蛋,動靜可大了。繞著雞窩不停地轉,故意炫耀,“咯咯咯咯”叫個不停,吃完奶奶給的獎賞,還要“咯咯”,“咯咯”的叫。奶奶不耐煩了,隻好拿起掃把去轟它:“去去去,幾天才下一個蛋,還好意思叫個不停。”
幾個月前,我們把家裏的模範母雞蘆花雞給弄丟了,一直耿耿於懷。蘆花雞丟得蹊蹺,一直都搞不清如何丟的。那隻聰明能幹的蘆花雞呀,一直是我們心頭的痛。
那天一大早,我們照例把雞抓進雞籠裏。和往常一樣,在母雞的屁股後掂一掂,以確定有沒有蛋。然後說:“奶奶,今天大烏,大黃都有蛋,蘆花雞還有蛋!” 說完話我和弟弟就抬起雞籠走了。頭天晚上就計劃好了,東麵畈上剛收割完幾畝田水稻,我們要把雞抬到那裏去。
東麵畈上有家裏的一片菜園子。菜園旁有一條小溪,我們叫小港。小港寬處有丈來寬,窄處卻隻有幾尺寬,使點勁就能跨過去。小港岸邊有些小灌木叢。奶奶吩咐了,趁看雞的空檔,給菜澆點水。水就從小港裏取。再順便摘幾個南瓜花。家裏好久沒有吃象樣的菜了。缺油少肉的,大家嘴裏不說,可一看到清湯寡水的飯菜,就提不起精神。奶奶說過多次了,要給我們做點好吃的。這不,最近的母雞下蛋比較勤,奶奶歸功於我和弟弟。奶奶要給做南瓜花炒蛋。
碰巧這天隻有我們一家在東麵畈上,不用耽心和別家的雞弄混了,天上也沒有老鷹的影子。放雞的田裏,南麵是尚未收割的稻田,東麵臨近家裏的菜園,西麵和北麵是小山崗。因此隻需盯住西麵和北麵可能出現的黃鼠狼,就平安無事了。給菜澆完水,摘了幾個大南瓜花,我和弟弟邊看雞,邊撿一些失落的稻穂。田裏失落的稻穂挺多,我們每人撿了好幾把,捆在一起帶回家。這是額外的收獲了。想著中午有南瓜花雞蛋,心裏充滿了陽光。
看看天色不早,我們把雞攏起來,往雞籠裏趕。
不好,我和弟弟同時發現,蘆花雞不見了。聰明能幹的蘆花雞呀,到底去了哪裏?我們東找西找,一點線索也沒有。沒有黃鼠狼呀,沒有老鷹呀,我們“咯咯”呼喚著蘆花雞,哪裏有一點影子呀?我們頓時泄了氣了。我們情願不吃雞蛋,可不能沒有蘆花雞呀!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奶奶等不到我們,邁著小腳找來了。看到我們哭喪著臉,也幫著呼喚了幾聲,知道沒有希望了,忙著安慰我們。回到家裏,我們沮喪到了極點。
蘆花雞是在東麵畈上弄丟的。由於這個緣故,害怕觸景生情,好久我們都不去東麵畈上了。
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天氣慢慢變涼。一天早上,我們又把雞抬到了東麵畈上。我們起得早,太陽還在東麵的群山之中打盹。山脊上先露出一片紅霞,隨後紅日冉冉升起。先是紅彤彤的,象半個小盤子,慢慢越來越大。當一個完整的大盤子置於山頂之上時,鮮紅色就變成了金黃色了。天也突然大亮起來。
幾隻大雁朝南飛著。我們稱大雁為“水鴨”。我和弟弟同時喊著:
水鴨崽,
不成行,
落到港畔上。
水鴨沒有理睬我們,繼續它們朝南的行程。這時我突然想到,好久沒看到成群的大雁了。早幾年,時常能看到成群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又是一字形,向遠方飛去。然後又想起,我們也很久沒見過老鷹了。
自從蘆花雞丟了,我們變得格外小心。我和弟弟,總得有個人全神灌注地盯著雞群。
家裏的菜園裏新近栽了一些白菜,我得給它們澆點水。菜地裏有些雜草,我也給它拔了。然後割了些韭菜。奶奶又要犒賞我們了。韭菜炒雞蛋。我特別關照弟弟,千萬要小心盯著雞啊。
突然,弟弟說:哥,我們家的蘆花雞!
“什麽?”,我問。
“蘆花雞!”,弟弟答。
蘆花雞?我不知他說些什麽。
順著弟弟指的方向,一隻母雞帶著十來隻毛茸茸的小雞,正從北麵的小山丘上向我們走來。那隻昂首挺胸的母雞,不正是我們丟失的蘆花雞嗎?
有如失散的士兵找到了自己的部隊,又象是遇見久別重逢的老友,蘆花雞帶著它的小部隊,飛快地向我們走來。
回到家裏,奶奶甭提多高興了。尤其是那些毛茸茸的小雞,可愛極了。
思前想後,我們也明白了蘆花雞失蹤的道理。
那一天,蘆花雞要下蛋。等不及回家,它自個就去找地方了。謝天謝地,沒有遇著黃鼠狼。獨自在野外呆著,有吃有喝的,日子比家裏還舒適些。下了十幾個蛋,就自作主張把它們孵成了小雞。要是在家裏,那些雞蛋要麽已換成了零錢,要麽早成了吃食,哪有這些可愛的小雞仔啊。
從此以後,蘆花雞更是咱家的寶貝了。
蘆花雞失而複得,真的是喜從天降。 吃完早飯去上學,一整天都精神氣爽。
這一年是我們家的幸運之年,家裏養的一頭豬也格外爭氣,能吃能睡長得特別好,一年的功夫就接近兩百斤。有這樣一頭大豬過年,自然是喜慶無比。
農民除了要向國家上交公糧,還要向國家上交生豬,也就是至少一百六十斤的活豬。上交多少按人口攤派。家裏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頭。我家人口不多,兩年上交一頭。梅花奶奶家也是兩年上交一頭。
頭一年家裏上交了一頭豬,這年就不用再交了。梅花奶奶家這年養的豬要上交,就計劃從我家勻出去幾十斤豬肉過年,下一年我家的豬要上交,就從梅花奶奶家拿回等量的豬肉過年了。當時的鄰裏之間,常用這種最最原始的交換方式互通有無。
過年的魚如何解決?
村裏有三口大水塘。每年開春的時候,生產隊裏會買些魚苗放到水塘裏,快到過年的時候,就會選擇好日子把水塘裏的水用水車車盡,過年的魚蝦,就由三口水塘解決。
通常都是先車幹一口水塘,把裏麵的魚蝦淘盡之後,等塘裏的泥土比較幹了,再把塘泥挑出來,算是上好的肥料。然後蓄滿水,再去車幹另外的水塘。為什麽要這樣呢?不能一下子車幹三口水塘,洗衣洗菜得有地方。
水塘裏的魚都不太大,大的鯉魚草魚有四五斤重,鰱魚一兩斤重。魚是按各家人口數量抓鬮分配。我們家六口人,往往分不到大的鯉魚草魚,大都是一兩斤重的鰱魚。魚雖不大,過個年卻是綽綽有餘,足以勝任。
終於過年了。
大年三十,我們早早吃上了年夜飯。雞肉魚蛋擺滿一桌,奶奶喜氣洋洋,連連說,吃,吃,大家敞開肚子吃,想吃啥就吃啥,吃完年夜飯,大家就又長一歲了。家裏殺了兩隻雞,有四隻大腿,奶奶留下兩隻,做待客用。另外兩隻,一分為二,分給我們兄妹四人。雞腿是雞身上最值錢的部位,我當時並不懂事,根本沒有想到請奶奶吃。
吃完年夜飯,就去放鞭炮。我們家幾年裏頭次放鞭炮,自是新奇無比。
更加新奇的是,我們兄妹四人,每人都頭一次得到五分的壓歲錢。
那個亮閃閃光燦燦的五分錢銀毫子呀!
天黑下來,大家陸陸續續到了村裏的公共大廳,那是大家守年夜的地方。大人小孩,穿著幹淨整齊的過年衣裳,聚集在大廳裏。大廳掛著生產隊裏的大汽燈,明亮如晝。小朋友拿出各自的壓歲錢,爭相炫耀。有人的壓歲錢是嶄新的角票子,神氣無比。我一點都不羨慕他們,因為我知道,壓歲錢越多越不可靠。大人往往要代為保管,最終雞飛蛋打。
除夕之夜,一年難得的熱鬧之夜,有鑼有鼓,很多人都熬到天亮。
我也熬到很晚,然後懷揣著亮晶晶的銀毫子,睡得香甜香甜。
想起我的蘆花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