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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童年:一 媽媽走了

(2012-08-15 16:19:12) 下一個

1

媽媽走得很突然。

媽媽走時我七歲,兩個弟弟和妹妹分別是五歲,三歲和一歲。

媽媽走了,我家的天就塌了。奶奶哭,我哭,弟弟妹妹跟著哭。

六十多歲的奶奶,用她疲弱的肩膀,艱難地撐起那片塌下來的天。

奶奶一天到晚忙。洗衣洗菜,淘米做飯。妹妹小,餓了自然要哭。奶奶就得停下手中的活,舀一小勺暗紅色的沙糖,勻勻攪拌在溫溫的米湯中,喂給妹妹吃。有時糖沒了,妹妹哭得凶,奶奶就會到村裏也養著小孩的人家,求正喂奶的嬸嬸們勻兩口。奶奶馬不停蹄,忙了東頭忙西頭。就在這時,我學會了給奶奶打下手,往灶裏續添柴禾。

一開始我心貪,拚命往灶裏添柴禾,反而將火給滅了。奶奶抽出一小把柴禾做示範,讓我明白了並不是柴禾越多火越旺。起初奶奶不放心,再三叮囑我小心,千萬別把灶裏的火星帶出來,燒了房子。

我沒有讓奶奶失望。有時她太忙了,不得不給我更大的自主權。奶奶把蒸飯的甑放到鍋裏,放好適量的水,叮囑我到時候再燒火,教我如何鑒別飯蒸好了。飯蒸好了就停火,再多燒就是浪費了。有時為了不浪費,少燒了一灶火,結果就成了夾生飯。

奶奶真是太忙了,難得有空閑。一有空閑,奶奶就坐下來哭,怨我媽。

奶奶幽幽地哭,幽幽地落淚,幽幽地訴說著媽媽的不是:“柳兒呀,你心腸太狠了呀。你這麽輕輕悄悄地走了,留下幾個沒媽的孩子,你就一點都不牽掛嗎?你把孩子全留給我,我可是快要歸天的人了呀。你就下得了這個狠心。你這一走,老天爺都不忍心收我了呀。我是一個苦命的老太婆,你的心腸太狠了呀,……”

奶奶一哭,我就跟著哭,也覺得媽媽心狠。

2

媽媽走時,是生產隊的社員。我們隸屬黃柏公社,署埔大隊,全稱就是黃柏公社署埔大隊盧家生產隊。媽媽姓胡,名柳鳳。在那以前,媽媽是小學老師,在源頭李家教書。開始隻有我和大弟,媽媽獨自帶著我們。村裏有一個老婆婆,幫著照顧弟弟。媽媽上課的時侯,弟弟就送到老婆婆家裏。我跟媽媽去教室,聽小朋友們讀書唱歌,有時也跟著咿咿呀呀湊熱鬧。

源頭李家什麽樣?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四周都是青山,東邊村角有個小水塘,水塘清澈見底,看得見裏麵的魚蝦。

源頭李家是個小山村,才幾十戶人家。隻有一間教室,媽媽是唯一的老師。媽媽不光教小孩,也教大人。教大人繡花,教大人唱歌跳舞。村裏人見了媽媽,問:

“胡老師,吃過了沒有?”
“吃過了,你吃過了嗎?”
“還沒哪,我想做雙布鞋,有沒有好看的鞋樣?”
……

鄉下沒有理發館,頭發長了怎麽辦?

鄉下人管理發叫剃頭。隔一段時日,剃頭師傅就來一次。想理發的人家,自己燒好水,排著隊等著,邊等邊聊天。剃頭師傅吃派飯,輪留在各家吃。派飯不派我家,因為我媽是老師,是外鄉人。媽媽過意不去,一定要請一次。

飯做好了,叫我和弟弟去叫師傅。弟弟跟著我,跌跌絆絆。

我說:剃頭西服七飯。(剃頭師傅吃飯。)
弟弟說:剃剃服服飯飯。
回家我跟媽媽學著說,弟弟說剃剃服服飯飯,好笑不?
媽媽說,你乖,弟弟傻。
我聽了心滿意足。
……

家裏有一台縫紉機,媽媽自己會做衣服。做衣服的時候,媽媽拿出一本裁剪書,看好式樣,然後就用粉筆在布料上劃好條條杠杠。接著用剪刀剪,最後就是用縫紉機了。

用縫紉機的時候,手腳並用。腳踏踏板,機子噠噠噠噠地響著,手卻不停地移動布料。有時停下來,剪一下線頭,又噠噠噠噠響起來,一件衣服就這樣做成了。

在一旁看熱鬧的大人,指指劃劃,七嘴八舌。

“胡老師,你太厲害了,什麽都會,都是咋學的?”
“咋學的?跟書學的唄。”
“不用跟師傅學?書還能教這個?”
“能,等你的娃讀好了書,很多東西都能跟書學。”
“那我得讓孩子好好讀書。”
……

3

那時爸爸在楊家教書。楊家和李家相距不遠,隔著幾裏山路,我們經常在兩村之間走動。從楊家到源頭李家有一條羊腸小道,穿過後山蜿蜒而去。我呢,總要爭脫爸媽的懷抱,跑幾步,摔幾跤。摔疼的時侯,剛想哭出聲,媽媽說:寶貝真勇敢,摔跤也不哭。隻好忍痛不哭了。媽媽又說:寶貝乖,路不乖,路上的小石子不乖。這樣就更受用了,我又蹦蹦跳跳走起來。

快到李家的時侯,繞著山腳是一條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石橋。橋下流水潺潺,唱著歌,跳著舞,繞著彎兒向遠處奔去。小溪的兩旁,長著高高的大樹。大樹上的鳥兒高興地鳴叫,無憂無慮。過了小石橋,走過一片水稻田,就到了源頭李家。

楊家和李家同屬淩家大隊,歸誌光公社管轄。楊家比李家大很多,有幾百戶人家,是大隊部所在地。村子前麵有一條東西向的大路。大路北邊是一條人工挖出的小溪。小溪流水有時很急,時不時的會激起一朵小浪花,村民都在小溪裏洗衣洗菜。夏天天熱,天黑下來後,就會有人在那裏洗澡。大路南邊是一大片農田,有些農田種水稻,有些農田種油菜。種水稻的農田,頭年秋天就會撒下紅花草籽。開春的時候,紅花草開花,紅紅綠綠的,很美。那時油菜也開花了,到處金燦燦的,非常好看。農田再南邊,就是硬石嶺水庫。水庫很大,水汪汪的,映照著藍天白雲。天空中飛過幾隻大雁,水麵上飄著幾隻野鴨,風刮起來,漣漪陣陣。

楊家的東西兩頭,各有一個小村子,分別住著十幾戶人家。靠西頭那一個,叫楊前,離楊家有兩裏地;靠東頭的叫櫨東,離楊家不到一裏地。一東一西兩個小小村落,一起襯托著楊家的宏大。在十歲前,那裏是我心目中最大的村子。

姑父姑姑住在楊家。村子的東頭,有一個大祠堂,爸爸的學校就在祠堂裏麵,有小學,有初中。學校有個敲鍾的老人。到了上課下課時間,他就搖晃著一個鈴鐺。鈴鐺叮鈴鈴地響著,大人小孩就一窩蜂似的跑進跑出。

敲鍾並非老人的主要任務。老人是老師們雇來的夥夫,要給大家燒水做飯。祠堂座北朝南,西邊不遠處有口水井,附近的村民都在那裏挑水喝。在水井的西南邊幾十米處有一棵很大的樟樹。樟樹正南方三四十米處,有一個典型的農家小屋,姑父姑姑就住在那裏,我是姑姑家的常客。

楊家有個國營小商店,爸媽在那裏給我買過一支小駁殼槍。烏黑的駁殼槍,下麵有個小扳機,上麵有個地方可以放由紅色紙條卷成的圓圓的小紙筒。紅色的小紙條上密密排著鼓鼓的小圓苞,圓苞裏麵裝的是黑色火藥。扳動小扳機,小紙筒就轉一下,就會彈出一個小東西敲在小圓苞上,接著就會“啪”的響一聲。連著扳動小扳機,就會發出一連串“啪啪啪”的聲音,很好玩。火藥味也好聞。那是我記憶中最高檔的玩具了。後來駁殼槍壞了,我就再也沒有碰過這麽好的東西了。

楊家很有趣,會時不時的放露天電影。我看不懂電影,但是喜歡熱鬧,喜歡電影裏嘈雜的聲音。看電影的人真多啊。那麽多人,眼巴巴盯著掛在兩根木竿子上的白布,白布上就出現了人影。白布上的人似乎更多更熱鬧,大家向一個什麽人獻花,然後喊啊叫啊的,有意思。這是我看電影最初的印象。後來我猜想,那可能是當時的劉少奇訪問東南亞的場麵。

過了不知多長日子,放電影的白布上越來越熱鬧了。有人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向大家招手,樓下的人象瘋了一樣,蹦啊跳啊的,揮著手中的紅寶書,扯著嗓子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林副主席健康永遠健康。

源頭李家本來平靜如水,慢慢也有了變化,變得熱鬧有趣起來。先是有一天,有家人的大門貼上了封條。他們家在外麵空地搭茅草房。我覺得很浪漫,是大人玩過家家。有小朋友說,他們家是壞人,不讓住自己家裏了。我不知道何為壞人,隻是覺得好玩。

接著媽媽的教室發生了變化,牆壁上好玩的東西多了。牆壁上貼滿紙張,都差不多模樣:上麵貼著主席的畫像,底下是歪歪紐紐的小字。估計是大家寫的決心書之類。

媽媽開始教大人跳忠字舞,繡領袖像。媽媽還教我背語錄。吃晚飯的時候,聽到門口有腳步聲,我就會興奮起來。隻要腳步進了門,我就自動背語錄,喊毛主席萬歲,祝林副主席健康。路人就誇我聰明,媽媽就虛心地笑笑,我就很開心。

慢慢半夜也熱鬧起來。鑼鼓震天,歡聲雷動。最高指示來了,大家呼啦啦湧向祠堂。

忽然有一天晚上,一夥人拿著梭標槍,喊著口號闖進我家。媽媽牽著我的手,抱著弟弟,站在一旁。那夥人東翻西翻,凶神惡刹。原來爸爸也成壞人了。這時才明白,做壞人原來一點也不好玩。做了壞人,那些好人就可以隨意在你家打砸搶。

家裏越來越少人來了,我也不大有機會背語錄了,媽媽也不像以前那樣開心地笑了。

這一年二弟出生,爸爸又被人批鬥,媽媽很難帶我們三人,將我送回老家跟奶奶一塊住了。

4

老家就是盧家,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山村。二十幾戶人家,百十號人口,十幾棟參差不齊的舊房子歪歪扭扭擠在一起。房屋大都座北朝南,村後是座高幾十米的小山,山後依然是山,連綿不斷。村前一片水田,然後是一條東西向的大路。說是大路,實際上寬不過三尺,高不過一米,但在當地確實是首屈一指的大路了。大路南麵是更大的一片水田,再南就是一大片紅土崗了。

回到老家,我又見識了幾件新鮮事。先是有一天,有幾個年青人頭戴高帽,脖掛木牌,身上張貼了不少撲克牌。原來他們聚眾賭博,正在接受批鬥。奶奶痛狠賭博,說賭博就是敗家,從小就對我進行教育。奶奶說,隔壁痞子祖祖家裏原來很有錢,就是賭博敗了家。後來我懂事了,才知道痞子祖祖其實家敗得好,敗得是時候。正是敗了家,才成了響當當的貧農。不理解為什麽奶奶老拿痞子祖祖做反麵教材,痞子祖祖絕對是賭博成功的範例。我曾一度惋惜,我爺爺為啥就不敗了家,給我家掙個好成份。即使爺爺不賭錢,還是有機會破財的。他那時病重,舍不得賣田賣地,為此我後來還怨恨過他。爺爺是個要錢不要命的財主,四九年就病故了。

又有一天,來了一夥人,在我家的房門貼上了封條。當時我家的小屋是這樣的:進大門是飯廳,飯廳左右各有兩個睡房。左邊兩間睡房是我家的,右邊兩間是堂叔家的。大廳也是一樣,左半邊是我家的,右半邊是堂叔家的。我家那兩間睡房被帖上封條,不能住了。吃完晚飯,我們把飯桌挪開,在泥土地上鋪上幹稻草,草席鋪在稻草上,就這樣席地而睡。我很開心,感覺是在過家家。房裏的木床都很高,爬上爬下很費勁,我不喜歡。睡地上多好,奶奶卻說我:傻孩子,地上濕氣大,睡久了會得病。奶奶又告訴我,千萬別自己撕封條,那樣奶奶就得被抓去挨打了。

接下來的事也很有趣。有幾個結婚不久的人家,家裏的家具被人抬出來砸了。因為家具太花哨,是四舊。砸碎的木床有很好看的雕刻花紋,嵌入了亮晶晶的鏡子。新家具被砸了多心疼啊,但是誰也沒有法子。老人們哭著,嚎著,不管用。一批一批的革命小將來了,到了誰家誰倒黴,攔也攔不住。

二狗的爺爺是富農分子,常被人用粗繩子牽著出去遊街,接受批鬥。有一天上午,照例頭頂高帽,被牽了出去,再也沒能活著回來。那天傍晚,他被人用翻轉的竹床小跑著抬了回來,還是沒能趕到家就咽了氣,隻能算是死在外麵。竹床是鄉下人夏日乘涼的小床,翻過來就是個單架。鄉裏的規矩,死在外麵是不能停在村子公共的大廳裏的,隻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裏。社祠公是一個很小的瓦房子,建在幾棵高高的樹下,陰森森的,是給故人獻祭的地方。社祠公也是四舊,已被砸碎,不過陰晾依舊。二狗一家哭哭涕涕,披麻戴孝,叫人心碎。

二狗的爺爺除了會種地,還是鄉下郎中。附近鄉裏人有個小災小病,都請他治。他有一個絕活,能用草藥治療蛇傷。有人被毒蛇咬了,公社醫院沒法治,就來找他。他到地裏田頭,挑選幾種野草,在嘴裏嚼嚼,在小碓子裏小瓦罐裏舂舂搗搗,敷在傷口上,嘿,居然就見好了。四周鄉裏,不少人都得過他的救治。

這樣一個於世無害的人,竟活活給打死了。

那一次,我們大隊總共打死了八人。

有一天晚上,我被輕輕的說話聲吵醒。睜開眼睛,發現爸爸和奶奶小聲說著話,正要喊出聲,奶奶捂住我的嘴巴,叫我別出聲。奶奶叮囑我,有人問爸爸,就說不知道,說爸爸沒回來。原來爸爸從關押的地方逃了出來。爸爸從家裏拿些錢和糧票,要遠行。

天還沒有亮,爸爸就走了。

5

爸爸沿著山路往西急走,天快亮的時候,意外碰上了舅公祖祖。狹路相逢,爸爸硬著頭皮打了招呼。

舅公祖祖是奶奶的堂弟。爸爸叫他舅舅,我應叫他舅公。祖祖就是爺爺的意思。叫舅公祖祖,意思好像有點重複,其實不然。當地人稱呼內外有別,非常講究。如是媽媽的舅舅就叫舅公,爸爸的舅舅就該叫舅公祖祖。舅公祖祖讀過私塾,能說會道,爸爸有不懂的問題,會向他請教。

舅公祖祖有個哥哥,比他大九歲。住在叫窯上李家的村落。直到十八歲,舅公祖祖還一字不識。家裏有些薄田,兄弟倆又很勤快,人也長得體麵,日子挺過得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天天重複大致相同的日子,沒有覺得有什麽不適。

一天早上,兄弟倆推了一車農作物去餘江城裏去賣。兄弟倆走在路上,迎麵碰到了一個老者。老者背有點駝,看著有點麵熟,是附近村落的一個落第秀才。匆匆打過招呼,大家各奔前程。忽然後麵飄來一聲歎息:可惜了一表人才。

什麽意思?舅公祖祖年青氣盛,氣呼呼轉身問個究竟。老者忙說,“小哥別怪,沒有別的意思。兄弟倆相貌堂堂,幹活也是好手,要是能識文斷字,那就更錦上添花了。” 舅公祖祖看著幹瘦老頭,待要發作,做哥的喝住了他。兄弟倆默默趕路,半天沒吭一聲。末了,當哥的說話了。

“兄弟,老哥已經年紀大了,你想不想爭口氣?”
“爭什麽氣?”
“一字不識,終歸不是體麵的事。等會我們賣東西,能不能算清帳目,還沒底呢。你能不能為咱兄弟掙些臉麵?”
“哥,我也十八歲了,是不是太晚了?”
“是有點晚,比我總好一點吧?你要是有誌氣,家裏的重活我包了。”

回到家裏,舅公祖祖下了決心,要跟那位秀才讀私塾了。從三字經讀起。舅公祖祖天資不差,進步神速。後來遇到一位北大的學生,暗中要比試高低。舅公祖祖說:那個北大生一句話都說不完整,辯才遠不如他。從此他更自信了。後來當了個保長之類的小官。由於口才好,一般的小官司都能贏。後來解放了,還當了幾年老師。再後來,由於解放前做過小官,算有曆史問題,被革了職,送回原籍,成了受管製的對象,一有風吹草動,總要受些衝擊。

打完招呼,爸爸匆匆離去。

6

非常不幸,還沒到錦江鎮(餘江縣下的一個城鎮),爸爸就被人圍堵,五花大綁送回楊家。後來奶奶斷定(實際上是猜測),一定是舅公祖祖告了密。奶奶沒有親弟弟,和舅公祖祖很親。從此奶奶心裏有了疙瘩。

奶奶把疙瘩埋在心裏。爸爸恢複工作後,舅公祖祖還常到我家,奶奶依舊盡她所能,給做好吃好喝的。每當我捧著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看著一桌豐盛的菜肴,聽著舅公祖祖有說有笑,小腦袋就會想:這位和藹可親的爺爺輩長者,真的會是告密的人嗎?

爸爸被押回楊家,奶奶心急如焚。她帶我去楊家看望爸爸。爸爸手鐐腳銬,血跡斑斑。奶奶看了心疼。

回到家裏,奶奶偷偷求神拜佛,托祖宗保佑。奶奶六十多歲了,又不識字,能想到和做到的隻有這些。

奶奶不識字,不懂醫,卻沒少給我看病。小時隔三差五的會有個頭疼腦熱,說些胡話。當地偏僻,十幾裏之內沒有醫院,有了病不方便治療。奶奶堅信人有靈魂,病了就是靈魂出竅,離開了軀體。我一病,她就循循誘導,問我在哪裏摔了跤,或是在哪裏被什麽東西嚇了,因為這些都是可能將靈魂嚇出身體的外因。有沒有野狗追著咬?是不是見了毒蛇等怪物?找到了外因,就讓我回憶出事地點,接下去就好辦了,她要給我叫魂。等到太陽快要落山,奶奶牽著我到可能的出事地點,在那裏念念有詞,說完了就拉著我往回走,邊走邊說:魂兒呀,魂兒呀,過橋過窟不用怕,跟我孫兒回家吧。就這樣一直牽著我的手領我到家。我每次都給奶奶長臉,過不久病就好了,因此奶奶深信她的辦法靈驗。

一天下午,奶奶帶我在村頭玩。村頭有一棵古老的樟樹,旁邊有兩個小水塘和兩片小竹林,中間有一塊空地。村前的大路上擁過一群人。有人戴著高帽,掛著木牌,垂頭喪氣被粗繩子牽著;有人揮著拳頭,喊著口號,耀武揚威鬥誌昂揚;有人敲鑼,有人揮鞭,熱熱鬧鬧朝村裏走來。奶奶抱著我正在張望,我眼尖,一下子看見了爸爸。

不知那些人和爸爸有什麽深仇大恨,下起手來一點也不心慈手軟。手起鞭落,傷痕累累。奶奶不忍心看,抱著我悄悄走開。到了無人的地方,奶奶哭著問:寶貝乖,他們下手那樣狠,爸爸會不會被打死呀?我哭著回答說會的。沒想到奶奶突然給了我一個巴掌,我摸不清頭腦,不知道說錯了什麽,想哭又不敢哭。奶奶哭著對我說:不會不會說不會,爸爸命大過百年。

奶奶很少打我,我卻永遠忘不了這一耳光。

7

爸爸在楊家教書,很是心滿意足。放電影的時候,媽媽會帶我到楊家來,先到姑姑家吃飯,然後再去看露天電影。天氣好的日子,爸爸晚上會趕回源頭李家。爸爸腿長,走路花不了很長時間。

老師雖然不是一個很高貴的職業,卻很受當地百姓敬重。在他們看來,能識文斷字真是很了不起。

“老師好!”
“老師早!”
“老師吃過了嗎?”
“老師去哪呀?”

幾句簡單淳樸的寒暄,叫人聽了心暖。

爸爸的學校共有十幾個老師,學校不很規範,老師有時要兼任教書以外的職務。爸爸兼任總務,管理一些簡單財務。有一位姓彭的老師,偷拿了學校的蚊帳,爸爸變著法子討了回來,彭老師從此心懷不滿。

文化大革命來了。一夜之間,學生可以打老師了,老師突然變臭了。

彭老師嗅覺靈敏,報仇的日子到了。他向造反派報告,說我爸是某某反動組織的成員。於是造反派嚴刑拷打,要從我爸這裏打開缺口,建立奇功。無中生有的罪名,打死也不能認啊,爸爸一開始硬扛著。毛主席的紅衛兵,打起人來又毒又狠。爸爸忍受不了,喝了農藥,被學校敲鍾的老人救了。老人兩次救過我爸,在奶奶心目中地位很高。

企圖自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這還了得!革命群眾不僅不手下留情,反而更往死裏打。爸爸受不了折磨,屈打成招。造反派欣喜若狂,要順藤摸瓜,將反動組織成員一網打盡。

同夥還有誰?
誰是介紹人?

那個某某組織,完完全全是無中生有的呀,哪裏會有介紹人?可是,沒有介紹人,自己就成了發起者和創始人,那可罪加一等。怎麽辦?這時爸爸已經明白,所謂的反動組織,全是彭老師一手炮製的。爸爸靈機一動,說介紹人就是彭某人。

造反派如獲至寶,彭老師卻大禍臨頭,從舉報的英雄一下次變成了介紹人,可真是有口難辯。那是個輕信的年代,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任何指控都不需要真憑實據。興高采烈的彭老師一下子跌到了十八層地獄,所受的苦難可想而知。

文化大革命高潮過後,彭老師質問我爸:我的祖宗,我啥時候成了你的介紹人啊?

爸爸反問他:沒有你的誣陷,哪裏來的反動組織?說你是介紹人,一點也沒冤枉你呀!

彭老師默然。

8

(這是爸爸以前講的故事。)

他們說我們有一個國民黨的地下組織,我是組織部長。因為我的特殊身份,被單獨關押在一個房間。其他人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起。想不到,這樣對我反而有利。如果十幾人關在一起,就不容易逃了。由於一直有逃跑的想法,身上早藏有些應急的錢和糧票。

一直在觀察那些看護人員的動靜和規律。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會回家吃飯,中間會有一段時間沒人緊盯。關我的房間窗戶是鐵條釘成的,非常結實。看守人員回家吃飯,把房門一鎖,很放心。

那一天,給我留下你姑姑送來的飯菜,看守又回家吃晚飯了。吃飽飯,我試著用手扳了扳鐵條。不知哪來那麽大勁,鐵條有彎動的跡象。我死命用勁,鐵條間的縫隙越來越大,居然可以爬得出去。這時已夜色茫茫。外麵行人不多。往何處逃呢?

可以逃的地方,無非是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往東或往西,都要經過臨近的村子,除了水田,沒什麽遮攔,很容易被發覺,不可行。往北是山,源頭李家就在山後,山裏很容易藏身。往南是一片平原,有上百畝水稻田。更南麵就是硬石嶺水庫了。東南方向,是塔橋農場的地界,那裏是一大片梨樹。塔橋農場是國營農場,和當地農民聯係就不那麽密切了。隻要能平安走過村前那片水田,進了梨樹林,就好辦了。問題就在那片水田,很容易被人發覺。比較穩妥的逃法,就是向北,躲進山裏。

當時我想,往北其實沒有出路。雖然容易藏身,但隻要被人圍困在山裏,是沒有辦法走出去的。隻有東南方向,才可一搏。這樣雖風險較大,但卻可能遠走高飛。因此我決定走一步險棋。

借著微弱的星光,我機敏的隱沒在夜色裏,朝東南方向疾走。

不多會兒,就聽到村裏喊聲大作,“xx逃跑了,xx逃跑了,……”。四處火把明亮,照耀著向後山跑去。我心安了一些,知道做了個明智的選擇。

路上幾經驚嚇,終於到了省城南昌。(中間很多細節,挺驚心動魄的,我記不清了,省略若幹字。)

一到南昌,飯都不敢吃,忙著打聽公安局所在。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員問我何事。我說我要來坐牢。

接待人員笑了,挺嚴肅的說:“胡鬧!國家的牢房,哪裏是你想坐就能坐的?”
“我不是胡鬧,我是國民黨特務,是反革命。”
“是誰說的,有判決書嗎?”
“是革命群眾說的。”
“群眾說的,有證據嗎?”
“沒有,他們不需要證據呀。”
“這就是胡鬧,沒有證據,哪能隨便坐牢!回去吧,回去跟他們說清楚!”
“求您了,我不能回呀,回去隻有死路一條啊!您看我滿身的傷痕,我會被打死的呀!”
“求也沒用,國家的牢房不隨便讓人坐!國家有國家的尊嚴!”
“您看這樣好不好,我先在牢房裏呆著,您們再去調查核實。到時證據充足了,您們就不需要再費功夫抓捕我了。”

看到我有些胡攪蠻纏,接待人員找領導去了。

領導出來了,再問了問一些情況,然後說:“你不是南昌市人呀,我們是南昌市公安局,隻能處理南昌市的問題,你得找省公安廳。”

我擔心了,說:“我是打聽到這裏來的呀,哪裏是省公安廳呀?”
“你別急,我派人送你去。”

到了省公安廳,他們又重複同樣的問題。我又是一樣的回答。

快到下班時間了,辦事人員說:“你有介紹信嗎,有錢和糧票嗎?”
“有錢有糧票。但沒有介紹信。我是逃出來的。”
“這就好,我跟他們交代一下,今天晚上,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有事明天說。”

第二天,他們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把他們說了一通,要他們派人來接我回去。

我害怕,說,“您們別把我往死裏送啊!”他們說:“放心,不用怕,國家已有新政策,文化大革命快結束了。再也不能隨便關人打人了。”

我回到了貴溪縣城。縣公安局又打電話到了大隊。大隊的造反派欣喜若狂,馬上派了兩個頭頭來到縣城。見到我的時候,拿著又長又粗的麻繩,要五花大綁捆我回去。縣公安局領導看到了,大發雷霆。

“你們就知道胡鬧!你們就知道瞎搞!告訴你們,這事省裏都知道了,害得我們挨了一通臭罵!回去後,你們要保護他的安全!出了意外,拿你們是問!要負法律責任!聽明白沒有?!”

兩個頭頭吐了吐舌頭,乖乖的把繩子扔了。他們灰頭土臉的,對我說:你小子厲害,鬧到省裏去了。怎麽沒到北京找毛主席呀?然後又互相說:奶奶的,我們倒成了他的保鏢了。我們不能這麽回去。這樣回去,會出人命的!

他們商量好,一個人先回,得溝通溝通,說明目前的情況,免得我被憤怒的群眾傷著。另一個人陪著我,不能出意外。他們既害怕我出事,又感到委屈。本以為是將我捉拿歸案,卻不料反成了我的保鏢,心裏實在不是滋味。有什麽辦法呢?他們也不過是別人的棋子啊,也隻能聽從擺布。

回到了楊家,我不再挨打了。沒過多久,又被分到了五七農場,叫我養豬。我愛讀書看報,學習掌握了一些養豬的方法,懂得如何配飼料,豬養得很好。功勞當然歸領導,我得些實惠,有了充分的自由。我把如何種養水浮蓮寫成小冊子,他們拿去領功邀賞。

養豬和育人,對我來說都一樣,不挨打的日子就是天堂。

9

一九六八年春天,不知道什麽原因,媽媽不再在李家教書,回到老家種田來了。

以前家裏隻有奶奶,叔叔和我,這時媽媽帶回兩個弟弟和最小的妹妹,一下子熱鬧了很多。我和大弟也出息了:已經懂得相互推搡和吵架了。我當時很委屈,覺得媽媽很不公平:媽媽不教我如何罵弟弟,單單教弟弟如何罵我。媽媽教弟弟罵我,是這樣的: 

    紅頭發紅,
    吹火筒。

因為那時我頭發是紅色的,紅頭發吹火筒,紅上加紅。

我很傷心,老想不出罵弟弟的好法子。

那年我六歲,很幸運抓到過一條小泥鰍,媽媽逢人便誇,巴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兒子會抓泥鰍了。

村子有條南北向的小路,直通村前的大路。小路東邊有口水塘,是村裏最大的水塘。水塘四周種有柳樹,水塘岸邊鋪有青石,是大家洗衣洗菜的場所。其中一棵柳樹,粗粗的樹幹斜刺刺的伸向水塘中央。樹幹上長了一簇蘑菇,媽媽想法子采了下來,給家裏做了一道鮮美的菜肴。

媽媽回到老家,成了忙人,老有人找她讀報念信,很受人敬重。自然,媽媽幹農活就不如別人那樣得心應手了。

那年秋天,隊裏在村前的紅土崗上修公路。紅土崗上長滿一人多高的小鬆樹,矮小的灌木叢,以及長滿雜草的小墳包。這些都是攔路虎,必須挖掉鏟平。提起挖墳包,奶奶心裏瘮得慌,總擔心會有報應。

六九年春天,春節過後不久,一天下午,太陽還老高老高,媽媽從工地匆匆回來,邊走邊說著胡話,見了奶奶也不打招呼,徑直進了房間。奶奶奇怪,也跟了進去。隻見媽媽躺在床上,眼珠泛白,趕緊請人抬到鷹潭醫院。

奶奶說,一定是遇到髒物了。什麽意思?就是挖了人家的墳,被鬼附身了。(挖墳的人很多呀,為啥單挑我媽?)

當天晚上媽媽病就好了。因為不知病因,醫生建議留院觀察。媽媽不幹,說已經好了,非得回家,家裏還有吃奶的妹妹。

中午回到家裏,晚上病又犯了,再抬到醫院,已經晚了。

媽媽就這樣突然走了。那時爸爸還在外地養豬,急急忙忙趕回家裏。

媽媽是從醫院走的,也就是從外麵走的,不能停在村裏的公共大廳,隻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裏。我們披麻戴孝,看著媽媽躺進墳墓。

媽媽的墳墓在半山腰上,座北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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