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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2012-04-27 10:52:54) 下一個

1

奶奶去歸已三十多年了。去歸是鄉裏的土話,就是回家的意思。奶奶去歸的前兩年,找算命先生算了命,算命先生告訴她,七十三上當去歸。奶奶再三叮囑我,千萬不能告訴我爸。我爸是教師,不迷信。奶奶為了她自己,一分錢也舍不得花,二角錢的算命錢,對她來說,近似於天文數字。奶奶怕爸爸知道了生氣。

奶奶去歸的前兩年,得過一次重病。那時候我住校讀中學。一天正上著課,弟弟從鄉下趕來,告訴我奶奶不行了,叫我趕快回家。我回到家裏,奶奶見了我,精神了許多。半夜時分,奶奶突然想吃生芋頭。叔叔趕快到自家的自留地裏挖了幾棵芋,奶奶生吃了,病居然好了。奶奶算命,應是那以後的事了。

奶奶去歸的時候,我依然還在上課。爸爸突然來b?h了,告訴我奶奶走了。我心裏難過,回到家裏,看到了再也不會醒的奶奶,禁不住哭了。

奶奶是在七七年九月九號走的。奶奶走的時候,家裏隻有一個兩歲的堂弟,我叔叔的兒子。叔叔和叔母在田裏幹活,我和弟弟妹妹都不在家裏住了。叔叔收工的時候,發現奶奶脖子枕在水缸沿,手裏還把著水瓢。估記是舀水的時候,眼睛一發黑,就摔倒了。但凡旁邊有個大人,及時扶起來,可能就無事。

想起這些事,心裏就默然。奶奶那年正好七十三。

2

奶奶是一個典型的鄉下老人。裹著小腳。一年四季穿著分不清是灰還是黑的半舊衣服。衣服都是鄉下裁縫做的,連鈕扣都是碎布頭拚的。奶奶個不矮,但是瘦。邁著碎步,一陣風都能吹走。奶奶為人和藹,不說重話,方圓幾裏地的鄉親都說她會做人。

奶奶常常告戒我們,不要和人爭吵,更不能和人打架。挨幾句罵,不會被罵死。被人罵了,身上又不會掉一塊肉。被人打死了,我們這樣人家,別人都不用償命。死了白死!

奶奶一生最為自豪的,是她中年守寡,獨自養大了我爸,我姑和我叔。爺爺四九年病逝,叔叔還是遺腹子。四九年解放,家裏的田地都被分了,沒米下鍋,奶奶就牽著姑姑,背著叔叔,四處要飯。一天下來,能要來不少糧食。然而好景不長,奶奶要飯的事被土改官員發現,他們不幹了。說:地主分子不許要飯。

奶奶害怕,傷心地哭了。奶奶說:這不是明擺著要我們死嗎,我們沒有活路了呀。

我家原來請過兩個長工。其中一個,住在鄰村宋家,做了當地排名靠後的小官。(我懂事的時候,他是公社排名最後的官員,年年如此。) 他得知了我奶奶的情況,托人捎話說:嫂子別怕,有我在,餓不死你們。他白天把糧食偷偷放到我們鄰居梅花奶奶家,晚上,梅花奶奶再悄悄地送給我奶奶。人間有真情,每每說起這些,奶奶都流著眼淚說,他們都是我家的恩人呀,孩子。

奶奶不認字,不當家,卻成了地主分子。梅花奶奶說:你奶奶呀,那頂分子帽子,冤啊。她可是一天清福都沒享過的人呀。

爺爺在世的時候,家裏雖然有兩位長工,他們隻幫田裏的活。家裏的一切,全靠奶奶打理。洗衣洗菜,燒水做飯,都是奶奶一人頂著。飯做好了,得等爺爺和長工吃完了她才吃些剩菜剩飯。奶奶說,那是禮數,這樣長工才會好好幹活。

3

爺爺過世後,爸爸臨時當了幾天家。那時他正在讀初中。爺爺不在了,他隻好綴學回家。那一年他十六歲。

回到家裏,鄰村宋家的長工(姓黃,我應該叫爺爺了。)對我爸說:小東家,今年收成不好,我家租種你的地,可不可以讓點利?我爸年紀小,不知道讓利的具體意思,問他。他說,就是能不能晚交一點租,少交一點租。爸爸想,家裏不缺糧,晚交一點,少交一點,有什麽關係,就答應了。黃爺爺說,小東家和老東家一樣厚道。好人有好報,雖然老東家不在了,你家照樣能發達!

後來老家解放了。土地改革,家裏的田地被分了。爸爸因為年紀輕,地主分子的帽子,就給奶奶戴上了。那真是一頂沉重的帽子。

天有不測風雲。偏偏這時候,爸爸病了。大腿潰爛,後背生瘡,不能行走,病在床上。本來訂好的親事正好告吹。臥床一年多,終於能行走了。人生的路還長,以後的路該如何走?

剛開始,爸爸上山砍柴,挑到餘江縣錦江鎮去賣。(我們家屬貴溪,但離錦江鎮更近。)有一天,賣完了柴火,有了幾個零錢,爸爸買了一本書,是劉少奇寫的,叫“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爸爸讀完後,知道自己屬剝削階級,弄明白了家裏的田地被人分了為什麽合情合理,十分必要。這樣一本書,居然幫了大忙,從此生活有了轉機。

那時正在搞掃盲運動,需要大量教師。爸爸雖然初中沒有畢業,在當地已算識文斷字的人了。他參加了統考,運用了修養一書學到的東西,痛批了自己的剝削階級背景,發誓要為革命事業作貢獻。那一年全縣招近百名老師,由於文章寫得不錯,爸爸排在三十三名,被錄起了,從此成了人民教師,成了國家幹部。奶奶甭提多高興了。

4

奶奶很少打我,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奶奶打我的那一耳光。

不知道那是六六年還是六七年的事了,那時我四五歲。我現在知道那時正在搞文化大革命。不知道為了什麽,爸爸居然有了牽連,被革命群眾關了起來。爸爸兩次自殺未遂。

有一天,我和奶奶在家裏玩,村前麵的大路上來了一群人。有幾個人戴著高帽,手被反捆著。旁邊有人用鞭子抽打。打著打著就進了村裏。我眼尖,老遠就看見了爸爸,他被打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奶奶抱著我悄悄地躲開了人群,輕輕地問我:那些人真狠心啊,爸爸會不會被打死呀。我哭著回答說會的。我剛說完,奶奶啪地給了我一耳光,我正在想哭又不敢哭的時候,奶奶哭著對我說:不會不會說不會,你爸命大過百年。

5

六八年的時候,大規模的文革算是結束了,爸爸被分到了一個五七農場,為革命養起豬來了。

這年春天,本來在外地教書的媽媽回到家裏,做農民了。媽媽帶回兩個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六九年早春,媽媽不知得了什麽怪病,離我們而去。爸爸仍在外地養豬。家裏還在爭論:是將妹妹送給別人,還是自家撫養。奶奶不幹,自家的孩子,為啥要讓給別人?奶奶和叔叔,一起帶著我們兄妹四人,相依為命。

同樣是那一年秋天,鄰村前門宋家的一個女紅衛兵,單槍匹馬來到我家批四舊,要我奶奶交出四舊的東西。奶奶半天沒有明白啥是四舊,認為反正是值錢的東西。她顫巍巍地找來梯子,從放雜物的閣樓上拎下一個糖罐,裏麵有幾斤沙糖。奶奶說:好囡兒,這是我孫女的活命糖。我媳婦剛去,孫女還沒斷奶,就靠這點糖活命了。紅衛兵要的並不是這個東西,空著手走了。

六九年春,我進了小學讀書。小學有四個年級,兩位老師,都姓徐,一人教語文,一人教算術。我本該讀一年級的,當時隻有我一個人讀一年級,老師圖省事,就讓我跳讀二年級了。別人跳級是因為聰明,我卻是因為老師圖省事。開始的時候,老師會給我多花點力氣,慢慢就不用了。那時記性好,背背語錄和九九乘法表,腦子夠用。

奶奶不識字,卻會說:拳要打,字要寫。奶奶告戒我們不許打架,拳要打是什麽意思當時並不明了。字要寫我是懂的。那時讀書不難,隻要會背幾句語錄,作一些簡單的算術,就可以得個好分數。問題是那時讀書無用啊。我家這樣的背景,讀了書能幹啥呢?

6

七一年的中國出了林彪事件,爸爸的命運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又重新回到了教師崗位,到了金沙中小學任教。

這真是奇妙的中國。由於劉少奇的倒台,爸爸由教師變成了豬倌;隨著林彪的叛逃,又從豬倌變成了教師。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毫無權勢的爸爸,竟以這種方式和中國最有權勢的領導人緊密相連。

七二年的春季我上五年級。由於我們小學最高隻有四年級,五年級我就得到八裏路外的署埔李家走讀。署埔李家是大隊部所在地,我在那裏上了一周課,用竹筒帶中午飯。南方的初春天氣寒冷。寒風裹著細雨,我在泥濘的小路上行走,摔了好幾跤。奶奶可憐我,和爸爸商量,讓我到了爸爸教書的學校讀書,從此隻有寒暑假才能見到奶奶。

七三年的時候,爸爸買了四隻小雞仔,說是洋雞,可以長到十幾斤重。其中一隻和我特別投緣。暑假我回到家裏,它看見我的時候,總愛跟著我。這時我就會給它開些小灶,單獨給它一些吃的。慢慢它成了最大的一隻。大家一致說,奶奶七十大壽的時候,用它給奶奶慶壽。奶奶七十大壽時,到底沒能舍得吃,拿到縣城裏賣了,換了家用錢。

七五年的時候爸爸再婚,我們兄妹都相繼離開了奶奶,奶奶也蒼老了很多。七六的中國正值多事之秋,那年的十月一聲秋雷,為中國孕育著一場巨大變革。隨著鄧小平的複出,終於可以通過考試上大學了。奶奶說,一定要爭口氣,考上大學。

七八年我考上了大學,這在當時當地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梅花奶奶說:你奶奶一定聽得到!

奶奶,您聽到了嗎?

二零一二年四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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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子- 回複 悄悄話 感動。
sweetgrape 回複 悄悄話 我剛說完,奶奶啪地給了我一耳光,我正在想哭又不敢哭的時候,奶奶哭著對我說:不會不會說不會.

農村迷信:小孩嘴裏說真話。你奶奶在測試。我媽媽問我,肚子是弟弟還是妹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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