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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

(2008-04-22 17:11:36) 下一個


1

老狗不是狗, 是人。 如果還健在, 應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

老狗還健在嗎?

2

第一次見到老狗的時候, 他已經五十多歲。 那已經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年齡了。按
照當地的習俗,應是叔叔甚至爺爺輩的人物了。可是很奇怪,大人和小孩,一律直
呼老狗, 而他也總是笑咪咪的答應著,一點惱怒的意思也沒有。

這是為什麽呢?

3

後來才明白, 老狗是階級敵人,壞分子, 是專政的對象。凡是抓革命促生產的批
鬥大會, 在主席台上, 一定有老狗戴高帽,掛黑牌的光輝形象。老狗呢,一定會
比革命群眾還要義憤填膺地振臂高呼:打倒XXX, 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XXX 就是他自己的大名。

老狗是地主? 是富農? 還是國民黨特務?這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

4

慢慢的和老狗熟了。夏日乘涼的時候, 在皎潔的月光下, 老狗會坐在一個小板凳
上, 搖著一把大蒲扇, 給我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其中有一次, 講到他和他的同
伴, 一起捉弄他們連長。因為連長平時老欺壓他們, 他們那一次, 狠狠的打了那
連長一頓。

是解放軍的連長? 難怪他是壞分子了。

可是後來弄明白了,那是國民黨的連長, 而他是被抓去當兵的。這就更叫我糊塗了。
這麽說來, 他也是苦大仇深的革命群眾了。況且作弄過國民黨連長,應該是革命行
為了呀。怎麽成了罪大惡極的階級敵人了呢?

其中的原因始終沒能弄明白。莫非當兵的時候,真欠下了革命的血債?

5

七六年的夏天, 為了給家裏掙些零錢, 我參加了墾殖農場的雙搶勞動。所謂雙搶,
 是指搶著收割早稻,搶著插下晚稻。那是一年最忙的季節。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
有這一個月掙六塊錢的機會。對於十幾歲的鄉下人,六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

雙搶勞動,最最辛苦的, 就數插秧了。

插秧的時候, 你得低著頭,彎著腰, 邊插秧邊倒退著走。碰到長條形的水田,從
田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一直彎著腰,感到腰都要斷了。那時到了田埂上,即便是
滿地爛泥巴,也都想仰麵躺下去,去校正一下快要彎斷了的腰。碰到有些水田,爛泥
沒膝,還有那吸血的螞蟥多不勝數,隻有拚命加快速度,一口氣插到另一頭田埂,
 再騰出功夫去對付那吸血的螞蟥。螞蟥叮過的小腿,奇癢難受。抓破了皮的地方還
要流膿留瘡,實在是痛苦萬分。

老狗雖然年過半百, 幹起活來可比我們利索。有時他會笑話我們,說: 年紀輕輕
的怎麽會有腰。

那個時候,為了抓革命, 促生產, 常常要搞批鬥大會。 也就是要讓階級敵人掛牌
遊街, 鼓舞革命群眾的鬥誌,提高大家的勞動積極性。每當這時候,民兵連長就大
聲吆喝:老狗,快做準備,要批鬥了。這時候呢, 老狗就笑嘻嘻地對我們說:“不
好意思,我得做更大的貢獻去了。”

有人就會打趣地說:“老狗,你他媽真命好,這下可要把我們累死了。” 老狗就趕
快洗幹淨手腳,掛上為他準備的木牌子,有點自得其樂地走了。

我們得繼續插著秧,繼續折磨快要彎斷的腰,繼續忍受螞蟥的欺淩,有時真的會去
想,戴高帽掛木牌,說不定受的罪還真要小些。

6

在批鬥大會上,老狗是最處之坦然的人了。有的人被批鬥,把頭壓得底底的,不敢
正麵見人,巴不得能鑽到地底下去。老狗卻向平日一樣,一點也不難為情。喊起打
倒他自己,他可以興高采烈,就象喊打倒一個不相幹的人似的。那個在別人眼中代表
羞辱的大木牌子,他端端正正地掛在胸前,好像是個大獎牌似的,叫人捉摸不透他
真正的想法。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老狗並沒有挨過真正的毒打。革命群眾並沒有特別
的仇視他。掛牌遊街,不過是個例行公事,誰也沒有把他當作真正的敵人。不管遇
見誰, 老狗總是笑嘻嘻的,慈眉善目,象一個和藹的老爺爺。

7

老狗, 應該還健在吧?

那樣一個與世無爭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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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霸王 回複 悄悄話 文筆老道。篇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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